“宗教”一词意义出于对神虔敬的表示,西周彝铭中有“敬德”一词可以比方。人的宗教理想(ideál religceux)是“法”Loi(希伯来称forah)——神的秩序(ordre divin)的认识与奉行,神的意旨(volonte divine),其本质就是正直、公道(justice,希伯来称sedhek)。殷代龟和骨的占卜刻辞,最新统计近六万片,几乎每片都出现“贞”()字,亦写作鼎,贞是“问事之正”,指通过占卜手续,由神的指示取得“正”的答案。
一般把它只说作“问”,而忽略了“正”之终极一义,只是片面的理解。吉的占卜叫作“恒贞”,在《包山楚简》中“恒(贞)吉”的成语,比比皆是。“恒贞”又称“永贞”,是太祝所冀求的神所宠赐的福祉(bénédiction,希伯来称berakhah)。所以“贞”的含义可相当于sedhek,是殷周以来占卜神学上一个极重要的观念,我另有专文《贞的哲学》讨论之。
中国原始宗教上事神的角色,依照楚国观射父谈话的分析,有宗、祝、巫、史四种重要人物。表之如下:
宗——管上下之神祇、氏姓所出。《尚书》,伯夷作“秩宗”,即此。
祝——即太祝,能知山川之号、宗庙之事,《周礼》说“太祝掌祈福祥”。《说文》:祝,祭主赞词者。
巫——主接神。
史——主安排神的位序。(《楚语》“家为巫史”句韦昭注)
祝的地位较高,须有先圣之后有光烈者“方可充任”,他的职掌最接近文学之事。《周礼·春官·太祝》下云:
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贞。六辞者:祠、命、诰、会、祷、诔。
殷卜辞里面,宗、祝、巫、史等官名均出现,足证其说之可据。太祝负责六辞,由他执笔拟撰赞词来“求:恒贞”而取得福祉,六祝之辞共有六种文体,都和祭事有关,这即是中国文化上文学与宗教特殊关系最深之一例。六种文辞已有孙诒让的《周礼正义》的详细考证。现在可以补充的有不少出土的文书可以帮助解说。
祠:《说文》“春祭曰祠。品物少,多文辞也。”像秦简有“马禖祭祝辞”。
命:铜器铭文中有“出厥命”一类字句,如“永盂(西周恭王器)叠见之。”——此例极多。
诰:如《何尊》(成王时器)前言“王宗小子”下言“廷告于天曰……”结云“王咸”。即诰的异文(用唐兰说)。此铭可说是诰辞之具体例证。《尚书》中的《盘庚之诰》、《大诰》、《康诰》均是。文内有时渗用“乌虖”(呜呼)之感叹词,是带警惕性,有浓厚情感的文书。
会:指会盟、誓戒之文,如《侯马盟书》、《诅楚文》之类。
祷:铜器铭辞之末,多系祝嘏祈永命之语。如《簋》其例常见。
诔:对死者之纪念文字。《左传》鲁哀公之诔孔子是有名之一例(哀十六年)。
太祝的六辞可说是祭祀文学,祀与戎是国之大事。曹丕说过“文章,经国之大业”,这一类配合国家典礼的文学作品,在古代大都出于太祝之手,是“经国”性质的文章,可惜文献资料保存不多。现在出土文书的长篇文诰,像《墙盘》的历述先德、《中山王衅壶铭》的告诫嗣王,都是语重心长、义正词严的作品,与尚书典谟训告之文可相媲美。
中国文学的主要观念,最早为人提出的要算“志”和“德”二者,“诗言志”之为中国文学思想的最早观念,一般文学批评史言之已详,为大家所熟悉;太祝六辞中的诔,亦是“道志”的文字。《墨子》说:“诔者,道死人之志也。”(《鲁问篇》)“诗言志”指生人借诗来表达自己的意向,是作者的感受通过韵文的诗来表现;“诔道志”则是代死人来称述,剖明死者的内心之所寄托。有时“诔”与“谥”一样为君对臣属死后的一种评价。不过“谥”与“诔”不同,“诔”以道志,而“谥”以表“德”。诔与谥是对一个人死后的总结性的称述,有褒有贬,要恰如其分。孔子死后,鲁哀公对他的诔词有些不妥的地方,引起孔子学生子贡有“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的非难和讥议。因为不能把孔子的志业说得恰切的缘故。古代文学,言志之外还有述德一端。春秋传云:“诸侯相见,号辞必称先君。”彝铭多数称述先德。最好之例证像西周的《师鼎》先言:“臣朕皇考穆王,用乃孔德,余小子肇淑先王德,夙夕由先祖刺(烈)德。”又云“皇辟懿德”、“用厥刺祖卪(节)德”。连续用许多德字,“德”观念的出现可追溯到夏代,墨子引古文尚书《禹之总德》云:“不慎厥德,天命焉保。”(《非命》下)《尚书》言皋陶迈种德。到了西周“敬德”一词成为普遍套语。《墙盘》说:“上帝降懿德。”美德是上帝所降给的。《周书》警戒王者失德则天命不能保,似即发挥夏代尚德的旧训。个人方面亦以敬德为主,谥即所以表其德,把一生的积累德行做一总结。子孙对先人的德行必须作为榜样,永远不忘记,所以文学上亦产生了“述德文学”,与“言志文学”并行,后代陆机的《述祖德赋》、谢灵运的《述祖德诗》,便是它的支流,谈中国文学观念的人,只谈言志而没有谈述德,这是很遗憾的!
文学对于死者的称述与祭礼及丧礼有密切关系。《荀子·礼论》云:“祭祀,敬事其神也,铭、诔、系、世,敬传其名也。”这些铭诔文章原属丧礼的一部分。《楚辞》的《招魂》、《大招》亦然。刘勰说:“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也。”它是对死者的追悼文字,应亦是与述死者的志之诔辞同属太祝的文学体系,有人称之为巫系文学,巫只是为死者招魂而已,不同太祝之主司文学,其说不甚妥当。刘师培谓“中国文学起于巫祝之官”,只说中了一半。
中国原始宗教的规律与生活,儒家之说,以一个“礼”字概括之,礼本是一种事神致福的社会性行为。礼制为祭祀、会盟、宴饮、朝聘等系列划分等级的仪节。古代的主要祭品有“二精”之说,“二精”灵龟的信仰,在7000年前贾湖遗址出有加工龟甲上刻三个类似甲骨的文字,安徽含山淩家滩的玉龟中置玉版,说明龟卜文化源远流长,非始于殷人,显示其尊神及率民事神的程度。所有祭祀活动的记录,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占卜文字,“占”亦是文章之一体。刘勰已言之。殷代龟卜之外,还有筮卦,用数字来表示阴阳。殷代已有六十四卦,镌刻于各种骨、石、陶、铜器之上。马王堆帛书的周易,卦名与卦序与今本不同,例如乾卦作键,键是锁之牡者(阳性之key),因为乾坤是易的门户,辟户为乾,故借键为之。卦的命名包有抽象与具体的相生相反的对比意念,充分运用文学上的比兴之类推思维方式。“比”是譬喻(analogical mode of thinking),“兴”是借具体事物以引起他人的警悟、理解。比与兴二者大量引用间接的隐喻,而非直接的换喻,以义类推。一卦可代表许多事物,引起占卜者高度的联想作用,易卦的推理几乎是一种文学手段。古代中国占卦而外又有占梦,与巴比伦相同。周礼太卜所掌又有:“三兆、三梦以觇国家之吉凶,以诏救政。”三兆等原亦有颂,皆千有二百,应该算是文学作品,可惜都已久佚不传了。
占卜文学在古代宗教记录是一大宝库,殷、周人占卜不止用一种,何以既用龟卜,同时又要筮卦?它的道理,在《洪范》中有详细的说明。目的在于取得天和人一致的同意,名曰“大同”。凡谋事必卿士从、庶民从、龟从、筮从,几方面都取得agreement,天、人共同支持,然后决定执行。《洪范》一文过去受到许多人的怀疑,现今细读,与出土资料尚吻合。殷代烦冗的祭祀及占卜手续,到了周人手上,加以重大改革。殷有统一大神,即帝与上帝作为一切自然界的主宰。周人似乎取自夏人所尊的“命”,再与“天”结合,提出“天命”观念来证明他代殷取得政权的合法性。(马王堆帛书《经法》云:“黄宗受命于天,定立于地。”则溯源至黄帝)强调有德然后有位,失德必失其位。西周文诰处处发挥这个道理,“天”的地位和“天”对人的影响力至此得到绝对的确定。“天示象,现吉凶”,天地间灾异现象的产生,由于人主有过失,故天显示凶的预兆,王者如果能修行德政可以补过。周礼所谓“以诏救政”,“救”即是“补救”的意思。这样叫作“救政”,当时人们相信天人之间有绝对的因果关系。
周人采用尧的礼教,大大揭橥礼的重要性,一切人事活动的秩序以礼为核心。《礼记》称“周尊礼尚施”,和殷人的“尊神(尚祀)”、“先鬼而后礼”是宗教施为上的一大转变。孔子本是殷人后裔,但他奉承周人之教,处处以礼为重,他说:“吾从周。”他作《春秋》即是“博文约礼”的实践表现。《左传》注家都认为孔子修《春秋》,约以周礼,意思是说:按礼以正之,以定人伦之是非。《春秋》之文字极为简质,其旨数千,即是“约之以礼”的实例。可是孔子说“天道远人道迩”,舍其远而取其近,《论语》中“天道”只有一见,孔子所重在于人事道德行为,宗教意味已大大减少。马王堆本《系辞传》后面有《要》一章,记孔子与子贡的问答,孔子说他之学易和卜筮者不同。他说:“我观其德义耳。”“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孔子学易归宿于“德义”。注重在义理方面,这是他学易的态度。儒家自孔、孟喜欢谈仁,以人学为主,他们没有建立宗教的野心,使到后来儒家始终不能成为正式的宗教。
“道”的抽象观念,兼有天人而义较浑圆,可以训始训大训虚训理,《管子·心术》:“虚无无形之谓道。”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故张揖《广雅》中训“大”之字,道排列于首位,在天地之前。《庄子·缮性》:“道,理也。”帛书《经法》最后一篇为《道原》,描写宇宙生成的起讫,始于“恒无”而终于“恒一”,提出“一”为道之本。又《成法》篇云:“一者,道其本也。”后来因有“大一”之名产生,“主之以大一”是老、庄共同的主张。到了淮南子遂作《原道》篇,他又说:“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大一。”(《诠言训》)这一派形成道家的主流,他们竟把儒家的礼、乐说成“出于大一”,如《吕氏春秋·大乐》和《礼记》的《礼运》都有同样的说法。以后“大一”给神化了,可以下行九宫。这是道家的统一抽象神,比“帝”又推进一步了。
还有从天地间的大气体会出来,以“气”是万物的动力的说法。庄子说:“伏羲得之,以袭气母。”《说文》:“羲,气也。”羲的本义即是气。《楚帛书》气字作,伏羲作雹戏,《易传》以为画卦始于伏羲,又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伏羲是元气的创造主,以后易学家及道家无不尊伏羲为祖师。
道和气两个抽象观念,后来文学家都充分加以利用,刘勰著《文心雕龙》首列《原道》,云:“圣因文以明道。”唐代韩愈亦著《原道》。他的朋友柳宗元亦言:“文以明道。”其学生李汉说:“文者,贯道之器。”以后许多文学批评家都主张“文以载道”,其实,庄子书中已有“道可与载”的句子。
至于“气”,孟子有“志,气之帅;气,体之充”之说。春秋时,屠蒯说:“味以行气。”(左昭九年)其后曹丕遂主张“文以气为主”(《典论》),韩愈亦言:“气盛则言之高下皆宜。”这些人所共知,不必深论。这一文学观念,无不以儒、道思想为其骨干,而道家尤为重要。
宗教思想之与文学,就好像一物的内蕴与外廓互相依存着表里的关系。宗教必待文学而后有高度的表达,文学作品因时代而转移,必借宗教思想来充实它的内容。东汉以后,佛教输入中国,中国文化起了极大的变化。道教的茁长,亦吸取佛教思想架构各方面作为其养料,创造出许多新型的作品。举例言之,中国古代没有创世纪形式的长篇文字,史诗更不待论。晋时,王浮作《化胡经》,《十一变》词中乃有“洪水滔天到月支,选擢种民留伏羲”之文,伏羲竟成为chosen people了。此后《元始上真众仙记》引《真书》有盘古真人开辟天地之说,其实剽窃儒书,变本加厉!佛教徒刘勰居定林寺,娴习“文字般若”(prajna of letters),著《文心雕龙》从“正”(mārga)见立论,调和文、质两极,矫正当日齐梁“文章且须放荡”之偏见,故刘勰知机,誉其“识具圆通”,开阳儒阴释之先路。
若夫文学心灵的培养,取资于宗教为常见之事。文学家不一定有某种宗教的坚定信仰,儒、释、道三教著述,既多所涉猎,自然对他们的思想起了渗透的作用。以唐、宋诗人来说,王维山水诗中充满禅悦意味。李贺诗中用许多“生”、“死”字眼,有人以为是受到《楞伽经》的影响。苏轼的浸淫道书,黄山谷对禅宗的深入,都是重要的例子。他如文学手段在宗教家手上多方运用,王梵志之于偈颂式五言诗,全真教徒之采取词牌,甚至改易词调的原名,自创新格,各极其胜,互相采获。宗教家如何利用文学作为其宣传工具,中国人对宗教采取宽容态度,各教彼此间的互相渗透,更是常见的现象。本文但揭其大要,侧重古代,以溯源为主体,至于详细分析,非另著一书讨论不可,唯有期之异日矣。
原载《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五,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