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荇清风季羡林

周 毅

  季羡林先生住在北大朗润园13号公寓。先生寓所得天独厚,风景秀美,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楼前是一池碧水,楼后是万泉河,过马路就是万园之园圆明园。居室环境的优雅恰与先生的敦厚无华、古朴古风,相互映衬,堪称双美。先生在这里朝观绿荷坠露,夕赏秋菊落英。“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兄弟。”“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先生每天凌晨4点闻鸡起舞,伏案工作,数十年如一日。先生曾说过:“如果稍有放松,静夜自思,就感到十分痛苦,好像犯了什么罪,好像是在慢性自杀。”

  先生曾风趣地引用鲁迅先生的笑话:某江湖郎中在市集上大声吆喝,叫卖治臭虫的妙方。有人出钱买这个用纸卷层层严裹的妙方,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勤捉。“你说它错吗?它是完全对的。但说了等于不说”———先生的经验压缩成两个字是勤奋,即争分夺秒,念念不忘。灵感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出自勤奋。时间是一个常数,在人人面前平等,谁也不会多一秒半秒。对研究学问的人来说,时间尤其珍贵。先生社会活动频繁,文山会海,啼笑皆非。十年浩劫,门可罗雀。浩劫一过,门庭若市,会务繁忙,终日马不停蹄。先生从前读过马雅科夫斯基的《开会迷》和张天翼的《华威先生》,觉得异常可笑。岂料自己就成了那一类人物。既无完整时间,就挖空心思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在会前会后会中,先生用一只耳朵应付会场,关闭另一只耳朵,集中到脑海里,构思动笔写文章。在长短旅途,无论是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还是自行车上,甚或步行时,先生总是思考不停,积之既久,养成习惯,只要在会场一坐,一闻会味儿,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联翩飞来;天才火花,闪烁不停,文思泉涌,一泻千里。一篇文章既成,还耽误不了逢场做戏的鼓掌。先生就是这样与胜似生命的时间赛跑的。

  在人生征途上,先生已走过90余年,《季羡林学术论著自选集》序言中他说:“自己前面的道路有限了,可也并不想现在就给自己做结论。我这一生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走起来并非易事。高山、大川、深涧、栈道、阳关大道、独木小桥,我都走过了,一直走到今天,仍然活着,很不容易。说不想休息,那是假话。但自谓还不能休息。仿佛有一种力量,一种探索真理的力量,在身后鞭策我,宛如鲁迅散文诗《过客》中的那位过客,非走上前去,想休息恐怕不可能。如果有人问:“倘若让你再活一生,你还选择这样一条并不轻松的路吗?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还要选择这一条路。我还想探索真理,探索真理是永无止境的。”

  先生大名鼎鼎,德高望重,来访者接踵而来,熙来攘往,但先生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对客人总是古道热肠,热情迎送,连开车的司机们都能叫出名字,每次送他回家,先生总是先说声:“谢谢,辛苦了。”下车后待司机将车调头开动,他挥手目送很远才转身进屋。先生是性情中人,注重友谊,真挚之情、眷眷之意在先生创作的对亲朋好友回忆追念的散文中自然流露。在各种场合,先生从不打断别人的发言;先生和人站着谈话,总要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垂手而立;每逢大年初一,先生总是先给老邻居们拜年。

  有一年开学伊始,某新生来校,在校门下车,行李无人照看,恰巧先生路过,白发,苍老,衣着陈旧,如同民工,新生招呼道:“老同志,请帮忙照看一会儿行李。”先生允诺照看这位新生的行李。直到开学典礼时先生在台上讲话,新生才知道那个看行李时神情虔虔的长者原来就是学术泰斗。先生历来都是有求必应,不卑不亢,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白化文教授这样描述他的为人:“这位先生衣冠总是整洁而合宜的,他的视盼和蔼中带有严肃;他的举止恭敬却很自然。他平常待人接物朴拙得像不会说话,但遇着该发言时却又辩才无碍,间或点缀以轻微的诙谐。他所喜欢的性格是‘刚毅木讷’,他所痛恶的是‘巧言令色’,他永远是宁静舒适的,他一点也不骄矜。”

  一日,著名编审张中行带着书店的人请求先生签名。先生一边签一边说:“卖我们的书,这是好事,可得谢谢。”签完后,中行说不再耽搁,书店的人在门外等着。先生立即跑出屋来握住来人的手连声道谢。来人见识过许多学者、高官,但从未见过向求人的人致谢的行家泰斗,一时不知所措,诚惶诚恐,带着先生签名的数本书,“叶公好龙”似的跑了。

  曾在先生家中工作过的保姆因母病返回老家,先生命文忠寄钱给她,并在附言中写道:“这些钱助你读书,是爬格子所得,是干净的。”

  著名文学评论家谢冕教授经常与先生外出开会,不时搭乘给先生派的车。作为晚辈应是谢教授每次事先随车出发前往迎迓先生。但先生总是说从朗润园到谢教授寓所畅春园顺路,“还是我前去接你吧。”这种礼仪上的失序,先生却视为平常,在这位本色老人面前,一切虚华客套都是多余的。尽管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先生却始终保持北方原野那份质朴和单纯。

原载《中国文化报》2003年3月27日

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