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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多重象征:啸的文学意象 “啸”是平水韵的百六韵之一,属去声第十八。中国古典诗韵的创立者之所以在同一韵部的极其丰富的古典语汇中作出这样的选择,是由啸的特殊艺术情调和啸之文学意象充斥中国古典诗文的客观事实所决定的。只要我们随便翻开一部韵书(如《佩文韵府》)或者一部辞书(如《汉语大词典》),都会发现与“啸”字搭配而成的大量古典语词。在中国古典诗文中,啸是一个强势的字眼。灌注于这个字眼中的文化内蕴是随意性、趣味性、抒情性和音乐美的高度统一,因而具有特殊的艺术魅力。而它也就成为中国文人极喜爱的音乐艺术之一。汉·东方朔“善啸,每曼声长啸,辄尘落帽”(《西京杂记》卷四);元·刘述“刻意问学,邃性理之说,好长啸”(《元史》卷一七一《刘因传》);明·徐渭“貌修伟,白皙,音朗然如鹤唳。中夜呼啸,有群鹤应焉”(《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徐记室渭”条)。……类似的人物,多不胜数。不仅如此。中国文人还形成了一种浓郁的“慕啸意识”。这在他们的字、号和斋室的名称中有充分的体现。如宋人周密号啸翁,明人高庭礼号啸台,清人以啸为字、号者就更多:俞榕之号啸楼,陆良弼字啸震,吴农详号啸台星叟,施端教号啸阁,李清冕字啸梅,高凤歧字啸桐,张文虎字啸山,王嗣槐号啸石斋,刘青霞字啸林……;李福之室名啸雪堂,吴绡之室名啸雪庵,王大鹤室名啸笠山房,陆时龙室名啸云轩……啸的精神已经浸透了中国文人的骨髓!骚人墨客们在耳濡目染的同时,还自觉地将啸融于楮墨之间,从而使这种音乐艺术迈入了语言艺术的殿堂。而当我们把充满深情的目光投向苍茫、古老的中国文学时,便会惊奇地发现:先秦时期已有若干描写啸的诗句,两汉稍衰,魏晋时代出现了专门描写啸的杰作¾成公绥的《啸赋》。从此以后,啸便成为古典作品的一种习见的文学意象。而当我们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千岩万壑中面对纷至沓来的美丽意象—啸的时候,总有一种登山临水,幽然深远的感觉。对此,我试图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把握: (一)潇洒不羁的人格风韵 据《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当时南阳太守成瑨委重任于功曹岑晊,因而郡中流传这样的歌谣:“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北史》卷一00《李氏序传》记州将贺兰宽召补李大师为主簿,初见李大师,便称“名下固无虚士。今者非以相劳,自望坐啸有托耳”,乃是暗用《后汉书》的这一故实。显然,置身官府之中,而不以政事萦怀,东汉士林已开此风之先声。而“坐啸”的气度一直为后代诗人所歆慕: 坐啸徒可积,为邦岁已期。(谢朓《在郡卧病呈沈尚书》,《文选》卷二六) 坐啸昔有委,卧治今可尚(丘迟《旦发鱼浦潭》,同上,卷二七) 莺声随坐啸,柳色唤行春。(岑参《陪使君东郊早春游眺》,《全唐诗》,卷二00) 邦牧今坐啸,群贤趋纪纲。(高适《单文逢邓司仓覆仓库因而有赠》,同上,卷二一一) 高斋有谪仙,坐啸清风起。(刘禹锡《春日寄杨八唐州二首》其二,同上,卷三五五) 至魏晋时代,“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卷七五《刘惔传》)的名士风度更是毕现于啸音之中。《晋书·阮籍传》附《阮孚传》:“琅邪王裒为车骑将军,镇广陵,高选纲佐,以孚为长史。帝谓曰:‘卿既统军府,郊垒多事,宜节饮也。’孚答曰:‘……正应端拱啸咏,以乐当年耳。’”“啸咏”是狂肆、傲诞之气的艺术显现。《晋书》卷七四《桓彝传》附《桓石秀传》载石秀从桓冲畋猎,“登九井山,徒旅甚盛,观者倾坐,石秀未尝属目,止啸咏而已。谢安尝访以世务,默然不答,安甚怪之。……”。《世说新语·言语》四0写周顗拜访王导,“既坐,傲然啸咏”,同书《简傲》一四谓“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皆是其例。葛洪在《抱朴子》外篇中曾经激烈地抨击这种风尚:“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诬引《老》《庄》,贵于率任,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啸傲纵逸,谓之体道。”(《疾谬》)“士有行已高简,风格峻峭,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不肃检括,不护小失,适情率意,旁若无人,……。”(《清鉴》)尽管如此,它仍然对后代文士发生了深刻的影响。如宋人潘牥(字庭坚)“跌宕不羁,傲侮一世”,“尝约同社友剧饮于南雪亭梅花下,衣皆白。既而尽去宽衣,脱帽呼啸”( 周密《齐东野语》卷四“潘庭坚王实之”条),其狂肆并不亚于晋人。唐人王勃之“人间独傲”,“孤吟五岳,长啸三山”(《绵州北亭群公宴序》,《全唐文》卷一八一),也颇有晋人遗风。啸象征着傲诞、脱俗和潇洒不羁的人格风韵。我们读苏轼的《舒啸亭》诗: 揽胜雷山舒啸亭,诸峰秀拱透云程。啸傲池边红日伴,舒怀岩壑白云迎。(《苏轼诗集·苏轼诗集增补》) 和清·吴嘉纪的《送程子布》: 啸傲终年傍俗喧,君今不愧古晨门。天寒禄米持沽酒,雨夜家山忆灌园。(《吴嘉纪诗集》卷四) 及以下诗句: 啸慠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陶渊明《杂诗》,《文选》卷三0) 啸傲张高盖,从容接短辕。(李商隐《哭遂州萧使郎二十四韵》,《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一) 都会不由自主地为流荡于其间的狂放、洒脱之气所感染,而诗人们借助于啸的意象,冲破了尘世的种种羁束,在精神上臻于自在自为的境界—获得了充分的超越与自由。 (二)归隐避世的情志及与自然风物的契合 如前所述,古代的啸者,特别喜欢发啸于长风皓月之下和名山大川之中。如刘宋名士刘元“游吴郡虎丘山,心欲留焉。夜临风长啸,对月鼓琴”(《异苑》卷六);唐人崔咸“素有高世志,造诣崭远。间游终南山,乘月吟啸,至感慨泣下”(《新唐书》卷一七七本传);又《旧唐书》卷一六四《王龟传》: 龟字大年,性简澹潇洒,不乐仕进,少以诗酒琴书自适,不从科试。……龟意在人外,倦接朋游,乃于永达里园林深僻处创书斋,吟啸其间,目为半隐亭。…… 而宋代著名文学家苏舜钦寓居吴中之时,在致友人韩维的信中对自己的生活作了这样的描述: ……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樽以自愉悦,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二门,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宋史》卷四四二《文苑列传·苏舜钦》) 对这些餐花佩叶、挹露攀霞的幽人逸士而言,啸音足以显示其归隐山川、超世迈俗的美好情操。我们读晋人孙承的《嘉遁赋》: 有嘉遁之玄人,含贞光之凯迈。靡薜荔于苑柳,荫翠叶之云盖。挥修纶于洄澜,
临峥嵘而式坠。溯清风以长啸,咏九韶而忘味。……(《艺文类聚》卷三六) 左思的《招隐士》: 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岗,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亦浮沉。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文选》卷二二) 唐人裴迪的《欹湖》: 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辋川集二十首·欹湖》,《全唐诗》卷一二九) 清人赵宁静的《鸡鸣埭访友》: 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阔。聊共发啸吟,无为慕禅悦。(袁枚《随园诗话》卷二引) 以及以下诗句: 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潘岳《河阳县作》,《文选》卷二六) 余与夫子,分以情照。如彼清风,应此朗啸。(孙绰《与庾冰诗》,《全晋诗》,卷一三) 凌晨风而长啸,托归流而永吟。(李充《吊嵇中散》,《北堂抄书》,卷一0二) 啸歌弃城市,归来事畊织。(刘峻《始居山营室诗》,《全梁诗》,卷一二) 酌桂陶芳夜,披薜啸幽人。(骆宾王《春夜韦明府宅宴得春字》,《全唐诗》,卷七七) 都可以在啸声中发现隐逸的情调、出世的高想及与自然风物的契合,从而深深为之感动。 (三)慷慨激昂、奋发向上的壮志豪情 《晋书》卷一0四《石勒载记上》称石勒“年十四,随邑人行贩洛阳,倚啸上东门,王衍见而异之,顾谓左右曰:‘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奇志。’”又《渊鉴类函》卷二六七引《赵书》称石勒屯兵葛陂,“值天雨不息,长史刁膺劝勒降晋,勒愀然长啸”。凡此都显示了这位羯族政治家不甘寂寞的人生理想。“五部高啸,一旦推雄。”(《晋书》卷一0三《刘曜载记·史臣曰》)“掎拔而倾山岳,腾啸而御风云。”(《晋书》卷一二四《载记·史臣曰》)啸是雄强、伟力、豪壮、阔大之气的艺术象征。啸音里激扬着奋发向上的俊爽雄风。《宋史》卷三三七《范镇传》称范镇“少时赋《长啸》,却胡骑”,后出使辽国,人有“长啸公”之目。古代之纠纠武夫,特多范镇一类的“长啸公”。不仅如此,那些积极进取,意欲有所作为的诗人也经常通过啸音来传达其磊落、奋发的情怀和蓬勃、豪迈的心志: 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曹植《远游篇》,《全魏诗》,卷六)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左思《咏史》,《全晋诗》,卷七) 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陆机《猛虎行》,《文选》,卷二八) 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自自如。(杜牧《齐安郡晚秋》,《全唐诗》,卷五二二) 他们堪称为文人中的“长啸公”,其豪爽、峻烈与激荡、奔放,丝毫也不逊色于武人。 (四)心灵的隐忧与追求和灵魂的苦闷与悲怆 《梦书》云:“梦吹啸者,欲有求。”(转引自《渊鉴类函》卷二六七)“有求”是啸的内蕴之一。《艺文类聚》卷一九引《吴越春秋》: 吴王阖闾,将欲伐楚,登台向南风而啸,有顷而叹,群臣莫有晓王意者。伍子胥深知王忧,乃荐孙武。…… 吴王之啸,寄寓了对贤人的渴求之思。伍子胥对此洞明于心,于是举荐了一位杰出的军事家。相形之下,吴王之劲敌勾践的啸声所蕴含的情思更为丰富: 越王念吴,欲复之,乃中夜抱柱而哭;讫,承之以啸。……(《渊鉴类函》卷二六七引《吴越春秋》) 亡国之悲、去国之愁与复国之愿,在越王的啸音里交织为一,凄楚而感人。《晋书》卷一0一《刘元海载记》写元海于九曲之滨为王弥饯行,泣谓王曰:“吾本无宦情……恐死洛阳,永与子别。”随后“慷慨歔欷,纵酒长啸,声调亮然,坐者为之流涕”。这忧生之啸,充盈着如煎汤火的焦虑和漠漠无极的悲愁。再如汉人伶玄在《飞燕外传》中描写汉成帝与诸位宫人泛舟太液池,“中流歌酣,风大起”,赵飞燕“顺风扬音”,侍郎冯无方“长啸细嫋与相属”,继之,飞燕又以“曼啸”之声抒发“我欲乘风归去”(苏轼《水调歌头》,《全宋词》,页280。子烨案:东坡此句实暗用赵飞燕之故实)—“仙去不得”的悲怀((《历代笔记小说集成》,第1册,页358)。我们且看以下诗句: 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曹植《杂诗》,《文选》,卷二九) 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 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张华《情诗》,《文选》,卷二九) 逍遥近南畔,长啸作悲叹。(陆云《啸》,《陆云集》,卷四) 长啸三春晚,端居百虑盈。(骆宾王《远使海曲春夜多怀》,《全唐诗》,卷七九) 在动人的啸音里,流溢着深沉的悲怨。我们不知道诗人悲之所从来,实际上也无须知道,我们只要耽味其如歌如泣的啸声也就足够了。 从这些凄美的诗句我们可以看出,啸的意象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浓厚的抒情韵味。诗人们以优美的啸作为内心情感的艺术载体,表达了心中久蓄的愤悱和忧思,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脱、轻松和快慰以及他人的同情与理解,正如《啸赋》所云:“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从魏晋伊始以迄《玉树》歌残,啸的抒情功能被几代名士清流发挥得淋漓尽致。它的幽愤深蕴的抒情特色,决定了它作为文学意象的难以言传的微妙性与含蓄性,宜其为艺苑才子所特别看重了。不仅如此,诗人们钟爱于啸,也与其特殊的生动性有关。《啸旨·流云章第二》云:“夫琴象南风,笙象凤啸,笛象龙吟,凡音之发皆有象。”所谓“象”,是指乐器之声与自然之声的相似性。音乐艺术之生动、活泼即源于此。啸也是一种“有象”的音乐艺术。钱钟书先生论成公绥《啸赋》云: ……盖啸之音虽必成方、成文,而不借物、假器,故较金石丝竹为“自然”耳。然虽不藉器成乐,却能仿器作声,几类后世所谓“口技”;观“若夫假象金革,拟则陶匏,众声繁奏,若笳若箫”云云,足以知之。又观“列列飚扬,啾啾响作。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呼沙漠。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云云,则似不特能拟笳箫等乐器之响,并能肖马嘶雁唳等禽兽鸣号,俨然口技之“相声”。……(《管锥编》,第3册,页1142) 以“禽兽鸣号”形容“乐器之声”,这种情况在古典作品中十分常见。唐·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全唐诗》卷一三三)及《听安万善吹筚篥歌》:“南山截竹为筚篥,此本自龟兹出。……枯桑老柏寒飕,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同上)此类诗句简直不胜枚举。因之,倘若将啸视为对“乐器之声”和“禽兽鸣号”的“拟”和“肖”,就未免胶柱鼓瑟,再视之为“口技之‘相声’”,则去之更远。其实钱先生所引《啸赋》诸语,乃是成公绥对啸的摹状和描写,适足以证明啸具有摄人心魂的生动之美。这种美足以使人浮想联翩,心游万仞。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看清了中古文人之啸的真面:一颗深埋在华夏古国雄厚而坚实的文化沃壤下的璀璨明珠,一种被禹域众生所遗忘的高雅的音乐艺术,一片积淀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千岩万壑中的夺目林峦。它并非人间的勇士斗胆偷天的产物,而是与我们富于审美情味的往修先贤朝夕与共、唇齿相依的实实在在的伴侣。因此,尽管啸音早已绝响于历史的长空,却弥足珍贵。而以钩沉之力,发溟漠之音,也正是笔者撰作此章的意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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