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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谈的历史还原

四、麈尾:清谈家的风流雅器   

(六)麈尾与维摩诘 

手持麈尾的维摩形象,虽然屡见于唐、五代之壁画,但最早亦始于中古时代。如洛阳龙门宾洞前壁北魏浮雕维摩像(见贺札),河南县天龙山石窟第一窟东壁北侧第一龛中的北魏维摩雕像(《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编》,第13册,页11),皆是其例。后一座雕像,维摩身踞莲花宝座,手执麈尾,身著宽博大衣,颇具潇洒超迈、沉着睿智的名士风采。又如天龙山东壁南端东魏石刻维摩诘像(见承名世先生《论孙位〈高逸图〉的故实及其与顾恺之画风的关系》),也具有相同的特点。维摩诘,略称维摩,梵文Vimalakirti,意译无垢称,或净名。为古天竺吠舍厘城神道广大的佛教居士。释迦世尊尝应五百长者子之请,在城中的庵罗树园说法,维摩示疾不往,佛遣文殊菩萨等前往问疾。维摩随机说法,成一经妙义,这就是大乘教义的宝典¾《维摩诘所说经》,略称《维摩经》。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经典无一字涉及麈尾。汤用彤先生说:“汉明帝永明年中,遣使往西域求法,是我国向所公认佛入中国之始。……依今日所知永明求法,最早见于《牟子理惑论》《四十二章经·序》及《老子化胡经》。”(《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页11)此三书亦无片言与麈尾有关。古天竺是否有此物,今日难以确证。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在中国佛教艺术中,与维摩形象唇齿相依的麈尾是中国的,因为那是中国的艺术家们赋予他的。为什么中国的麈尾会握在古天竺人物维摩诘的手里?若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了解《维摩经》对中古知识分子发生的深刻影响。

       《维摩经》盛行于中古士林,当时的士林名流及一般僧侣无不以为枕中秘宝。《高僧传》卷六《释僧肇传》: 

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 

而先后宣讲《维摩经》的名僧,孙吴有康僧会,晋朝有支遁、、释法绪、竺法纯和释僧睿,刘宋有释昙谛、释僧导、释僧谨、释僧猷、释僧隐、释法宗、释慧基、释僧侯、释僧辩和释昙度,梁朝有释宝亮等等;为《维摩经》作注、疏的名僧,有晋朝的鸠摩罗什、释道祖和释道融以及刘宋的竺道生、释慧静和释僧镜等等(并见《高僧传》卷一、二、四、六、七、八、一一、一二和一三以上各人物本传)。这些注疏者,当然也是宣讲者。在什公新译本完成以后,《维摩经》广传于大江南北,人们对它的兴趣更为浓厚。《世说新语·文学》五四: 

              汰法师云:“‘六通’、‘三明’同归,正异名耳。” 

法汰所说,乃《维摩经》之问题。如此经卷二《方便品第二》:“佛身者,即法身也。……从六通生,从三明生。”卷四《菩萨品第四》:“神通是道场,成就六通故。……三明是道场,无余阂故。”同时,《维摩经》也是清谈名士攻读佛学的入门书。殷浩被废东阳,最初研读的就是《维摩经》。所以,《维摩经》之语汇也常常流走于名士之口。《世说新语·排调》五二:

王文度在西州,与林法师讲,韩、孙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孙兴公曰:“法师今日如著弊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 

“挂阂”,又作“阂”,意谓牵掣、钩挂。《维摩经》卷二《弟子品第三》:“当了众生,根有利钝。善于知见,无所阂。”在《维摩经》中,“挂阂”的同意词还有“阂”、“碍”。如卷一《佛国品第一》:“达诸法相无碍。”卷四《菩萨品第四》:“中心无恚阂。”孙绰调侃之意,是说支遁不“善于知见”。

       随着《维摩经》的流传,维摩的精神特质自然影响于中古名士。论其要者,约有三端:       第一,辩才与智慧。《维摩经》卷二《方便品第二》: 

尔时毗耶离大城中有长者名维摩诘,已曾供养无量诸佛,深植善本,得无生忍。辩才无阂,游戏神通。逮诸总持,获无所畏,降魔劳怨,入深法门。善于智度,通达方便,大愿成就。明了众生心之所趣,又能分别诸根利钝。久于佛道,心已纯熟,决定大乘。诸有所作,能善思量,住佛威仪。心如大海,诸佛咨嗟。…… 

又卷五《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 

尔时佛告文殊师利:“汝行诣维摩诘问疾。”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彼上人者难为酬对。深达实相,善说法要。辩才无滞,智慧无阂。……” 

辩者多智,智者善辩。维摩无滞的辩才与圆通的智慧,特别使中古名士心仪。在他们看来,维摩与文殊的论辩,俨然中国清谈场上的往复,堪为师法。换言之,维摩首先是以近似于清谈家的精神风貌被中土知识分子所接受的。因此,在中古时期的石窟造像中,维摩与文殊多在同一龛中相对出现,其论辩的场面成为表现的重点。上文提及的龙门、天龙山石窟,皆是如此。

       第二,“不二法门”¾“无”。《世说新语·文学》三五: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 

王坦之的话,典出《维摩经》卷八《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默然无言”,体现了“无”的境界。又如: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世说新语·德行》四四)

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论青、楚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同上,《言语》七二)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之职,顾和时为下传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同上,《规箴》一五) 

这种精神是我国圣贤固有的。《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与,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又《庄子·在宥》:“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庄子·天运》亦载:“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佛学与儒学、道学在“无”的精神上的会同,使初读佛书的中古名士有一见如故之感。《世说新语·文学》二三:“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玄理与佛理是相通相应的。又《世说新语·雅量》四一: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王恭的达意方式亦如王中郎之缄默,浸透了“无”的味道。玄学之“无”与佛家的色空观相通。依照这一观念,一切皆非实有,世界亦属虚空。《维摩经》卷五《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 

文殊师利既入其舍,见其室空,无诸所有,独寝一床。时维摩诘言:“善来文殊师利!不来相而来,不见相而见。”文殊师利言:“如是居士,若来已更不来,若去已更不去。所以者何?来者无所从来,去者无所至,所可见者更不可见。……” 

而《世说新语·简傲》三: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不难发现,嵇、钟之对话是维摩、文殊带有禅家机锋之语意的逆向翻版。曹魏末年,《维摩经》尚未在华夏大地上流行,嵇、钟二人平生之事迹和文章与佛学亦无丝毫牵连,如何能够如此娴熟地驱使其故实?此中必有待发之覆。据笔者推断,这个故事可能出自晋宋人物的造作。而造作的本身,恰好足以显示其时之名士与维摩在“无”的精神上的契合无间。

       第三,“火中莲花”式的人生境界。在佛教文化中,莲花是纯洁、空明、美丽而高雅的圣花,因而贵逾群芳。《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 

              ……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喻: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如果说莲花生于臭泥是客观事实,那么“火中生莲花”则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物语。《维摩经》卷七《佛道品第八》: 

              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 

“火”,象征着人类的七情六欲,生者必受其灼烧:四体焦热,大汗淋漓,苦痛不堪。然而道行高卓者,虽处此炎焰的焚炽中,仍然能够保持其内心世界的莹洁与清爽。维摩即其人也。《维摩经》卷二《方便品第二》对他作了这样的描述: 

虽为白衣,奉持沙门,清净律行;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虽复饮食,而以惮悦为味。…… 

《维摩经》通过维摩与文殊共论佛法,宣扬达到解脱之境,关键在于主观修养,不一定非得过严格的出家生活。维摩式的人生境界即是这一思想的具体实践。而这与中古名士构成了又一个契合点。中古隐逸之风炽盛。士林名流,多怀嘉遁之思,又不愿舍弃荣华。《世说新语·识鉴》二一谓“谢公在东山畜妓”,又《言语》六九: 

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出都,就刘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其实长林丰草和温柔富贵,如熊掌与鱼,不可得兼。众所周知,中古士人之人生观重在得意。既然如此,其归思田园、希企隐逸,也自然是追求内心世界的超然无累。换言之,只要能得其意,就不一定非得栖居山泽、餐菊茹菘了。晋·王康琚在《反招隐诗》中写道: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凝霜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已。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文选》卷二二) 

在这一观念的支配下,“朝隐”、“市隐”之高士层出不穷。东晋的刘、邓粲,刘宋的周续之、袁粲以及南齐的王瓒之和王僧佑,皆其著者(参见王瑶先生《论希企隐逸之风》,《中古文学史论》,页188~189),其他的名流雅士也或多或少地具有相同的倾向。对此,梁元帝作了深刻的理论总结。《艺文类聚》卷二一引其《全德志论》曰: 

物我俱忘,无贬廊庙之器;动寂同遗,何累经纶之才。虽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径;接五侯,不妨门垂五柳。……或出或处,并以全身为贵;优之游之,咸以忘怀自逸。若此众君子,可谓得之矣。 

尽管我们不能说中古时代的“众君子”都是盛开于烈火中的莲花,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在烈火中追求莲花式的美。

       以上三个契合点,决定了中古名士必然在文化心理上肯定、接受维摩。于是,他们便有意或无意地,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中国的麈尾塞进维摩的手中,使之登上了华夏佛教艺术的殿堂。这样,古天竺的维摩诘便六朝化¾中国化了。实际上,维摩诘在中古文化史中所扮演的是双重角色:大乘功深、明达禅理的居士和风流倜傥、不舍世俗的名士。他是将惝恍、缥缈的佛陀世界和中古士族社会的烟光声色联为一体的媒介,或者说是沟通二者的津梁。中国六朝的莺飞草长与古天竺的落英缤纷,由他而凝结为一片阳春,绚烂、旖旎,令人目眩神迷。就此而言,维摩手里的麈尾,是中国麈尾最具文化意蕴的一支,因而也是最伟大的一支。

中古时代的文采风流早已烟消云散了,摇曳于名士与名僧手中的麈尾也杳不可寻。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怅惘何如!然而,麈尾的优美意蕴毕竟注入了华夏文化的浩渺烟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当我们偶尔瞥见它那一缕清波时,又是多么欣慰!

赵翼在《白鬚》诗中吟道:“麈谈助霏清玉屑,牙慧增吐艳雪花。”(《瓯北集》卷二八)倘若本节文字可以算作一篇“麈谈”的话,笔者愿闻麈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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