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
季羡林
欣值《汤用彤全集》出版之际,特向读者推荐这部书。
这部《全集》包括作者早年到老年的论著,写作时限跨度较大。汤先生几乎讲授过旧大学哲学系的大多数课程。1934年,我考上北大,汤先生为一年级讲授《哲学概论》,这门课讲得生动深入。如果能把这类听课笔记整理出来,很有出版价值。据我所知,汤先生教学的讲义,学生听课的笔记,如果把其中一部分搜集起来,数量相当可观。
汤先生不大写信,但遇到学生请教有关学术问题,他也回信。我曾保存汤先生写的关于宋明理学的信。1939年在昆明北大文科研究所读书时,汤先生看过我的日记,并在日记上写了多处批语,长短不一,长的一百多字,短的一两句话。这些手迹可惜毁于"文化大革命"。如果这类文字资料搜集全,这部《全集》的字数会不止这些。
《全集》中的《隋唐佛教史稿》是汤先生在北大的讲义。新中国建国后,中华书局曾请求将此讲义出版,以应社会急需。汤先生不允,说还要补充、修改。可惜先生逝世,此稿无从修订,只能照原稿出版。前辈学者对待学术著作标准很高,要求很严。这种学风,今已罕见。
汤先生生活的时代,正当新学、旧学并存的时代。他们这一辈学者,自幼受过严格的旧学训练。上一辈的文化人,如王国维、陈寅恪、范文澜、郭沫若等差不多都接受过严格的中国传统教育,文、史、哲三个领域没有过早的分科。古文,作为一种工具,运用得比较纯熟,对经、史、子、集有广泛的接触,又有古汉语的坚实基础。同时,他们又是现代人,广泛接触到近现代科学方法的训练,对世界历史文化知识有广泛的了解,专业领域外的知识和工具也运用自如,这些条件是清代乾嘉诸儒所欠缺的。汤先生自幼学习英语,后来又学习梵文、巴利文,还通晓法文、日文。他也是我国第一代经过近代科学方法训练的专业学者,对古代圣贤经传不那么迷信,敢于怀疑,善于推敲,他治学的条件比前代有优势。这新旧文化的结合点,在汤先生的学术著作中有很好的体现。这是他们这一辈学人特具的优势,因而他们治文史之学可左右逢源。
汤先生治学,落脚点在中国佛教史,对佛教史投入了大量精力。他并不局限于佛教史,他也精研魏晋玄学、印度哲学、道教思想。他对道教的关心不下于佛教,只是没有写成著作,他的功力鲜为人知。他写的《读太平经书所见》已透露了坚实的功力。抗战期间,他指导研究生王明,论文题目为《太平经合校》。《太平经》这部道教最古老的经典,经过整理,现已成为国际国内公认的定本。我当时看到这部《合校》是汤先生手把手带着王明作出的,如果说它是师生合著也不为过。
汤先生的治学,既广博又精专,细心的读者从中可以得到文章以外的收获。汤先生的学术著作,受到同行的尊重,有人惊叹其渊博,有人心折其谨严,有人欣赏其考订精审,不论从哪一方面接触汤先生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印象,认为他的著作使人信得过,好像和一个纯朴忠厚的长者交朋友,使人对他信赖,听他的话不会使人上当。我接触过不过中外中国佛教史的学者,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世界观,竟不约而同地对汤先生的著作有类似的感受和评价,这不能认为是偶然的巧合。原因是汤先生的著作贯串着尊重历史、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20世纪对中华民族来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全国人民受尽外来侵略势力的凌辱、压迫,大多数人民群众挣扎在死亡线上。1900年八国联军侵占中国的首都北京,中华民族带着耻辱跨进20世纪。
"多难兴邦"这句古训,在中国得到完全的应验。多灾多难的中国人从中受到刺激,从各个方面使中华儿女奋发图强,立志作一个无愧于时代的中国人。与20世纪先后同龄的有志人士,从各自的角度,迸发出激越的呼喊,焕发出智慧的光芒。这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又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他们的成就,从不同的领域表现出中华民族的聪明智慧,显示了中华民族跻身于世界民族大国之林的气慨。适应时代的要求,中国出现了军事家,与外来侵略者进行了长期的斗争,最终把外来侵略者赶走;中国出现了卓越的政治家,把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改变成丰衣足食的新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即使在历史上最繁荣、最富强的汉唐盛世,还有死于饥寒的百姓。新中国成立后,到了世纪之末,中国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正向更高的生活水平迈进。
中华民族的内在精神,还在于它既有优良的文史传统,又有深厚的人文科学的积累。正是依靠这些文化遗产,给人们提供了精神动力、精神食粮。我们的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善于究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使中华民族无愧于世界上任何优秀民族。他们建树的文化事业,流传于子孙后代。他们提供的精神食粮,不但有利于中华民族自身,也充实了世界精神文明的宝库。
办一所大学要有众多大师来支撑,一个伟大民族的振兴也离不开文化大师们的支撑。汤用彤先生就是我国学术界众多支撑文化大夏的梁柱之一。
《汤用彤全集》的出版,不仅是中国学术界的一桩盛事,也为世界文化宝库添加了新库藏。事实上,在几十年的中外文化交流史中,他的有些著作已成为该专业的必读的重要著作,经历了半个世纪,历久不衰。
汤先生治史,重视史料的甄别,又不限于繁琐考订,而是站在应有的高度来纵览所考订的对象。30年代他指导的研究生王维诚完成了《老子化胡考》,取材详备,论据周密,曾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他的考订方法不只是考订了《老子化胡经》为伪书,这是一般考据家应当做到的,而且进一步指出此伪经出现的社会原因,并从中清理出佛、道两教斗争的背景。如佛教史学者争论的《牟子理惑论》,汤先生顺利地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论据,证明此书不伪,这个结论把多年来聚讼纷纭的问题划上了句号。
汤先生治学,总是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由于他视野开阔,才不会局限于具体问题不能自拔,他所作出的结论,基本上经得起时间考验。注意从历史的前因后果,从发展的观点考察历史事件,同时又注意结合地理、社会环境来考察历史现象。这是史学研究者的基本要求,这也是汤先生大量著作常用的一种方法。读者可以从中得到文字以外的收获。
汤先生著作中还可以看到大家名家治学的风格。学术界从事历史学、考据学的学者往往以占有别人未见过的资料自炫,沾沾自喜。汤先生和一些有成就的治史学者,却不是这样。他们主要依据的是《五经》、《二十四史》、《高僧传》、《资治通鉴》、《大藏经》等摆在大路边上人人能得到的资料,而立论平实、朴素,不自诩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发现,却在平实朴素中见功力,经得起历史考验。以汤先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为例,虽已逾半个世纪,仍然被海内外学术界所重视。后来出版的有关这一方面的著述,有不少优秀作品,多半是在汤著原来的框架上有所增益,没有重大的突破。原因在于其考订谨严,资料扎实,为后来人提供了继续前进的基础。
汤先生自幼患高血压,写字手颤,写文章也不像有些作家那样,下笔万言,一挥而就,而是反复斟酌,日积月累,逐渐完成的。内行人都佩服他的文章古朴、厚重、寓高华于简古,深具魏晋风骨。
汤先生治学从早年到晚年,一贯细致严谨。他治学一字一句也不轻易放过。早年写的《大林书评》收到《往日杂稿》中,对日本某些著名学者的著作提出批评,平心静气地说道理,并严肃指出他们对古代汉籍断句标点的错误。汤先生老年在札记中指出中国佛教无十宗,否定了多年来中国学人照搬日本佛教宗派划分方法的谬误。汤先生作为一个功底深厚的中国学者,最有发言权,并善于利用我们的发言权,为国争光。反观我们学术界有些学人,生就一副奴颜媚骨,在洋人面前不敢争是非,这种恶劣影响今天还有待于肃清。
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20世纪,人们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并没有从根本上有所提高。人们看到并感到现代科技的巨大作用,但人们却没有看到,由于人文科学的相对滞后,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不幸,甚至灾难。
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都要根据新形势重新审视面对的社会和人生。这一任务只有依靠人文科学来承担。作为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既有丰富的历史经历,又有丰富的人文科学文化遗产。
指示人类前进的方向,构划未来生活的蓝图的重任,只有靠人文科学担当。只有人文科学有资格根据人类社会过去、现在的经验,对未来社会提供参考性的设计。缺了人文科学,人类的知识是残缺不全的,必将陷于历史的"近视",将患"社会夜盲症"。
《汤用彤全集》反映了一代学人从一个专业学术领域总结历史经验的成果,鉴于前人兴衰发展的道路,为今后作参考。比如,从佛教史中中印文化交流的过程,预测今后中外文化交流的前景和措施;可以从历代废佛政令的失败,进一步认识宗教的社会性,并悟出行政命令并不能取消宗教信仰;从隋唐佛教文化的发展过程,瞻望未来新文化的创造特色,等等。
谨以殷切的希望、欣慰的心情看到《全集》的问世,看到了老一辈专家学者爱祖国、爱文化的成果将在构建新中国文化大夏中起到它应起的作用。
1999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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