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文集汇集的是近年来发表的一些人文地理随笔,第一部分是短文,笔调较轻松。第二部分长些,口气较严肃。虽然口气不同,要讨论的问题都是一类。尽管叫地理随笔,却没有多少讲四至八到,也没有什么游记,更不是指引道路去向(一般认为地理学家最擅长指路)。文中多是一些“想法”,要么是从地理现象引发的想法,要么是在想法中找出的地理内容。
能因地理而作想法,我感到很有趣味。这辈子撞到地理行当中,却也不错。我这辈子正式学过两个专业,一个是考古,一个是地理(准确地说是人文地理、历史地理)。对这两个专业,都是学时不解,不爱,学后却兴趣盎然。考古学、历史地理学很有相近之处,都是到大地上找寻人类活动的痕迹,都要脚踏实地说话,都不是无病呻吟。这两门学问的基础工作都很实,甚至实得过于“干巴”,如果凭白无故读这两门东西的原始报告(考古发掘报告、地理志书),人人都会叫苦。其实,顺着基础往上走,这两门学问都是纵横博大,都有其精彩层面。 拿地理来说,我们一般交谈的多是地理知识,而在其学问主题下,不仅有知识,更有观念、思想、理论;放到社会里可以是政治操作,军事部署,文化展现,历史反思;对个人来说,又牵涉情感世界、人生体验。对这方方面面,都可以展开研究,做出长短文章。 假地理而作文章,我们最容易想到游记一类的东西:会写作的文化人到一个“地理”里面,边走边看边感动,回来后,再追加联翩浮想,能翻书的再摘抄几句典故,然后遣派词句,或在深夜,或在凌晨,激励成篇。这类地理短文,容易走情景交融的路子,在“地理”里看到的是“景”,事后吐出的是私情美文。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文人行为,是我们的传统,认真地说,这是我们地理文化的一个特点。但在这一流里,地理知识是“软”的,讲不出个硬道理。古人管这种地理学问叫“小识”。 当然,我们的地理文化中还另有些一特点,比如“体国经野”,这是讲治国平天下的韬略;还有如“天时不如地利”,这是讲因地制宜的理性。在这里,地理知识是“硬”的,道理都属于“硬道理”,可以算计。古人管这种地理学问叫“大识”。 无论是地理的小识还是大识,都是根据我们人的需要的紧迫程度来衡量的。我们窗外的山川大地,就是那一套,但人类竟生出那么多在其中做事的花样。光是吃住行就比动物祖先麻烦了许多,再加上社会组织要彼此较量,精神享乐要无限追求,人在地上的“发展”已经收不住闸了。如今,地,还是那个地,但人已经变得“后现代”了,据说,地理学也跟着后现代了。不用说,所谓“后现代地理学”,不是地变出来的花样,而是人“作”(读第一声)出来的花样。 因为我搞的是人文地理,在历史地理研究中,也侧重人文,所以总觉得不能老说地理学是“地学”。人文地理若离开了人,会顷刻烟消云散,所以人文地理正经应该算是“人学”。另外,地理,在窗户外面,而地理学却在人的脑子里,而人脑又是分时代,分阶层,分你我的,所以地理学也不是纯净学问,会随人的时代追求、价值趋向变化内涵。研究人文地理,需要先把人看透。 我得承认,自己对地理学的理解,是受了洋人的启发。西方人文地理学,想的很多,管得很宽,“人味儿”十足,明确划在人文社会科学一边,这是我开始喜欢地理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对人文地理的偏好,是个人问题,没有大道理。) 20 世纪 80 年代后期到 90 年代初期,我到美国希拉丘兹大学(也称雪城大学,英文作 Syracuse University )留学一回。希拉丘兹大学是美国地理学的重镇, 80 年代末,正有几位“学术带头人”在那里,且正值旺年,应当说是“世界一流”。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不真懂地理,英文也差),一头先撞进詹姆斯·邓肯( James Duncan )的课里。这位邓肯教授是加拿大人,家境富有,不再操心赚钱的事,可以坐在象牙塔里专门治学,且治的是抽象、清高的理论之学(不是直接的“生产力”之学)。他的理论研究在西方地理学界影响甚大,是“新文化地理”的旗手。我上他的头一门课叫“ Cultural Approach to Place ”,这个课的名称足足让我琢磨了好几个礼拜才大致明白,所以永远忘不了。后来我又上了他的地理学史,踏踏实实读完《地理学与地理学家》(作者是英国地理学家约翰斯顿)这本书,才终于进到西方人文地理学的庙堂里。在希拉丘兹学了几年之后,我便不再多想西方的具体事务了,脑子里盘桓的多是中国的东西,毕竟中国的东西对我来说更有血有肉,想起来容易走得深。 时隔八、九年,我回到北大。北京大学前辈学者的风范一直是我景仰的。这时的北大也正聚拢一批有才华的青年地理学家。我也陆续结识了北师大、科学院地理所、商务印书馆地理编辑室、以及外地的一些年轻地理学家。这些人积极敏锐有才气,使我感到国内的地理学很有生气。 在历史地理方面,时隔数年一看,带头人虽然还是那几位,但下面的层次已经十分丰厚。以后新的带头人是谁,正很难说呢。历史地理学在我国,应该是大发展的一个特色学科,中国的了不起之处(也有说是遗存问题之处)不但在历史,也在地理。前面说了,人文地理是每代各有内涵的人事,中国的空间这么大,任凭创造,在祖先的人文地理经验里,修造长城只是一个小例而已。 我感到在中国的漫长的人文地理经验之中,颇有些东西是洋人难于理解的。洋人的人文地理经验,以及在此经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人文地理之学,是西方的一份说明书,虽然尽力要把它做成一种普遍适用的“科学”,但能办得到吗?中国的人文地理,特别是文明形成期的人文地理行为,曾奠定我们文明的空间框架,它恐怕在世界上是独一份的。中国的说明书要另写才是。(把人文地理问题放到历史中去观察,是很有乐趣的事情。因为有这种乐趣,才写出这么一些轻松短文。) 西方人素来爱谈哲学,这是他们各类学问的总根子,博士多称“哲学博士”( Ph.D. )。人文地理学也同样与哲学挂钩紧密,我得的地理学学位也称“哲学博士”。我在希拉丘兹大学念地理时常被逼着读哲学著作,并常向同屋一个真正读哲学系的复旦同学请教,弄得他大为惊异,问我“你到底是念什么专业的?”哲学也是“人文”学科,与人文地理学有联系,理所当然。前面说了,人文地理学在脑子里,而哲学也在脑子里,人就一个脑子,怎么能不在里面勾结呢? 在我们脑子里常有些“暗藏”着的勾结关系,我们自己却意识不到,而一经启示,思路顿活。所谓学习,要紧处不在向脑子里塞多少地名,而是在激活思路。我在读地理书籍或出外考察时,对于激活思路这件事相当用心。(本书汇集的长短文,就是这方面的深浅不一的记录。) 我在“土”插队时(相对于“洋”插队),第一次感到天地之大,感到星光的逼人。后来学历史地理,常常回想在农村的那种感受,以为“人”的地理应当从那种天地感受出发。在农村干活,从土里挖出活脱脱一堆土豆,这种感受也很奇妙。汉代人说“地不爱宝”,是指土里出铜鼎,但我总觉得那与出土豆没什么两样。人类对土地的认知,首先是出萝卜土豆。我们说,人文地理是人的经验,没错。这种经验又是形形色色的。当初坐在希拉丘兹大学那位邓肯教授(现在已坐在英国剑桥了),想过各种在地理方面的人文体验,但挖土豆的大地体验,他肯定不如我,更不如我土插队时的那些乡亲。“人地关系”不是空的、抽象的,一定有文化、历史的具体背景与内涵。 不了解中国人的生活,想要研究中国的人文地理,这是不可能的。而不了解一颗“中国心”,只考察中国人的四肢和腰臀,也是不可行的。中国人的四肢并不粗壮,却能打造出万里长城,靠的主要是中国心。在中国心里面,不光是萝卜土豆,还有“五岳四渎”、“芒芒九州”。中国古代的农耕社会可以有“天下一体”的宏观,这是洋人难以理解的。因此,关于中国夏商周时代的人文地理,中外学者间有不小的争论。 不过,人文地理的样数很多,在这一领域,真是大千世界。争论归争论,地理世界的基本事实则告诉我们,丰富性是其永恒的本质,没有谁是唯一的“发言人”。只有汇合起来,“一个都不能少”,才叫世界。 上面所述,都是老大的问题,而这个文集里多是短小的文章。因为我常常感到心里有两三句短话憋着要说,将它们拉为长话,没有必要。所以短话就短说吧,这比短话长说要好得多。
唐晓峰 2003 年 11 月 28 日 于北大中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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