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面对青山绿水,瞻宏品细,生出大量的诗歌散文佳作。我们进小学念书,用不了几年,就会读到那些佳作。在日后的阅读中,更会接触大量脍治人口的游览诗文。我们留连山水的性情因以油然而生,代代相传。
我国传统的地理文化中,包含着对自然景物的审美积累,这种积累的结果,一方面是大量颂扬景物的诗歌书画,另一方面则造就了山水林石的文化品格。古代地理知识的记录,也包括着山水审美知识,翻一翻各地志书的罗列内容,常有风景名胜一门。记录美景当然要用美文,山水审美也促进了文学辞章的繁盛。
南宋时成书的《舆地记胜》和《方舆胜览》,都是地理志书,而书名上都突出了“胜”字。《方舆胜览》卷首吕午的序说,本书与“泛滥于著述而不能含咀其英华”的著作大不相同,“端坐窗几而欲周知天下”者,“操弄翰墨而欲得助江山”者,均可受益于本书。他的意思是,看地理书可以有两得,一是周知天下各地之事,二是借江山之秀丽支助自己的文采。《舆地记胜》的作者王象之也说:“收拾山川之精华以借助于笔端”,也强调了欣赏景观与文采的关系。《舆地记胜》中设立了“诗”和“四六”(骈文,以四字六字为对偶)两门。《方舆胜览》也含有“题咏”和“四六”,前者辑录描写地方人情景物的前人诗句,“四六”则以骈文的形式对各地方的地理进行撮要。
《舆地记胜》和《方舆胜览》的文人气很重。《方舆胜览》在行世后广泛流传了数十年,“学士大夫家有其书”。到了清代,程晋芳还说:“地理宜分识大识小,各自为书。”“识大”是知天下形势郡国利弊,“识小”是“以资词人学士歌咏文字之用”。看来古人言地理,一直重景观感受以及对这种感受的文学表述。地理与文学的紧密结合,是我们传统文化的一个强项。它影响着传统地理知识的特点,也提升了中国人对山水的审美水平、特色。
中国人热爱青山绿水,热爱大自然,而稍通文辞,又必定要去写景。这种情感传统、文辞习性即使在“史无前例”的时代,也没有多少退减。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表面上看,寄情山水被纳入阶级斗争的范畴,受到批判。那时的说法是:不干活,不生产,游青山玩绿水,是剥削阶级的行径。“革命者”只应欣赏烟筒林立的工厂和点缀着旗帜的农田。在“阶级斗争”的高潮,“全国山河一片红”,城市的街巷被刷成“红海洋”,环境是革命的环境,人地关系是革命的人地关系,对自然山水,不该有“无缘无故的爱”,树木被划了成分:松树是革命阶级,柳树是小资产阶级,公园关门,美人蕉受鞭笞,等等。
不过,山水旅游到底是人们压抑不住的欲望。文革期间的“大串联”,许多“革命师生”并不是去“煽风点火”,而是以此为名,行游山玩水之实,那实在是一场旅游大高潮。在名义上,大家很会巧妙设计,去庐山、北戴河、桔子洲,理直气壮,因为毛主席去过。去苏杭、桂林,也有办法,因为去嘉兴、遵义要“路过”那里。在文化产品贫乏的年月,旅游、观赏自然风景是我们最自主的、最自在的精神享受。游过风景,“革命师生”们又会填词作诗,交换欣赏,自有一番乐趣。
随着改革开放,改变了在旅游方面不提倡、不鼓励、不宣传的政策。旅游文化、旅游地理、旅游产业成了热门话题。中国旅游业, 1978年居世界第 41 位,到1997年,已前进到第 8 位。终于,中国人又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向青山绿水,以祖先留给我们的优雅的心态去面对自然。孟浩然诗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记,我辈复登临。”
今日,登临中国江山的不但有“我辈”,还有各大洲的外来客人。但是,说一句狭隘的真心话:中国山水的“英华”恐怕只有中国人才能欣赏。因为,与中国山水相对应的还有中国的风景文学,中国山水的这块美学“勋章”,有山水自身的一半,也有文学表述的一半。如果不会吟“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只会说“它从山的高处流下来”,那庐山瀑布还有什么意思 ?
附图:《方舆胜览》中的“题咏”和“四六”影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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