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我写的太平天国史稿在一九五一年一月初版，五月再版。这两年来，许多同志要我把它补充三版，我一直在考虑着。
    最使我考虑不决的是这部稿子的体裁问题。这部稿子用纪、传、表、志的旧式正史体裁写的。我本来不会有过要用这种旧体裁来写太平天国史的打算。起因是一九四四年我给前广西通志馆写成了太平天国广西英雄传后，我想，太平天国人物十分之九是广西人，把那几个非广西籍的补上去，再添写天王本纪和幼主本纪，那岂不就成为太平天国的人物志了吗？我就照我这个想法增添了上去。再过两年，我请长假养病，我又想，再添上表、志两部分岂不就成为一部用旧式正史体裁写的历史了吗？於是我再这样做，便写成了这部稿子。所以这部稿子是在无意之间陆续添补而成的，最初并没有要用这一种体裁来写太平天国史的打算。我在初版自序中所说，在中国正史系统中应该有一部太平天国史，那是我在做那篇自序时的不正确的想法，而不是我最初的动机。我写这本稿子时，既然不是特地立意来写的，也就是说我不是用严肃的态度去对付这一种体裁而写的，因此，我对它的缺点在什么地方，优点在什么地方，就不会得到比较深入的体会。
    这两年来，我就一直考虑这一个问题，我曾经要据这一本稿子对这一个体裁的缺点进行全面的检查。就我检查的结果，这一种体裁，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纪事无法作综合的叙述，例如天京内讧，用这一种体裁就必须述於杨秀清、韦昌辉、秦日纲、石达开、黄玉崑各传中，而不可能把它综合叙述於一章里面，因而用这一种体裁写成的历史就不可能把史事全面的整体的呈现於读者之前。也就因为这一个缺点，又产生了另外一个缺点，就是同一事实虽免完全没有一点重复互见於各有关的列传中。
    那末，旧式正史体裁既有这些缺点，我们今天是否还需要这种体裁呢？这就是我两年来所考虑的中心问题。
    我对这问题，首先是看读者的反应。有一位研究历史的同志告知我，他一向以为旧式正史体裁是没有什么价值时，到了他写武训批判时要找宋景时的事迹，翻了许多种历史著作都找不到，后来他在我这部史稿的会党起义里找到了，他看出旧式正史体裁分门别类，巨细不遗，而且检查方便，因此，他才知道这种体裁也有一定的价值。又有一位同志告我，表和志两部分对他都有帮助，因为从表上可以检查出许多史事，从志上可以看到太平天国的典章制度。也有同志们告我，他们有的在本纪上知道了太平天国的大事，有的在列传上看出了某一件大事的详细经过。
    我从同志们这些提示进一步去体会。我体会出这种体裁分为本纪、列传、表、志四部门是各有它的不同的任务和意义的。所谓本纪，是仿自春秋编年的体例而来，以体例须严，当从简略，时事不能尽载本末，故用列传来做笺注。表的意义是做标明解，所以表的任务就把复杂、错综、零星、散乱的史事，分类排列，标明原著，以便检查。志是专记载典章制度。这样看来，这种体裁，固然有它的缺点，但也有它一定的价值和意义。因此，我才决定把这部稿子从头改写。
    我这次改写，是用严肃的态度来对付这一种体裁的。根据我对本纪定义的了解，这次修改就把天王本纪、幼主本纪特意地写成了编年的太平天国大事记。又从前把幼主洪天贵福殉国后四年的事迹列为捻军抗清表，那是错误的。因为所谓"捻军"，乃是在天京失陷后遵王赖文光把安徽蒙城、亳县一带起义农民组强起来的太平天国新军，这四年的革命活动仍然是太平天国的革命活动，所以把这个表改为"甲戊纪年"，一并列於幼主本纪之后，同作为太平天国大事记。这样，读者读了这三卷就对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的进程和其中的大事件都先知道了扼要的情况，然后再进而读表、志、列传，就可以一步步深入去了解太平天国的全部历史了。再次，我在列传中，也就我的浅薄能力对几个主要人物提出初步的批判。全稿也照顾读者的意见用语体文写作。
    我经过了这一次改写，使我对中国旧式正史体裁得到了一个浅陋的意见：这种体裁，本纪以记大事，列传以笺注本纪，表以标明繁碎的史事，志以记典章制度，由於分门别类，故记载得特别详明，为他种体裁所不及，是有它一定的功能和价值的。但它却有一个大缺点，就是根本不可能做综合的叙述。不待说，我们今天撰写历史，自然是应该以综合的新史体裁为最好的一种体裁，但这一种体裁，却也可以保存下去，把它改进，作为撰写历史的一种补充体裁。
    在初版再版的时候，这部稿子在内容方面，有一个大错误，就是忽视了太平天国反抗外国资本主义侵略的伟大业绩。现在修改就特别注意这一方面，除了在有关列传上分别增添之外，还在志一部分上立了一卷"外交志"作全面的叙述。而这三年来，由於太天平天国文物和史料不断的发现，不仅可以补充和修正过去的写作，并且提供了新的史实；因此，我这一次改写，对旧稿便得到了许多补充和修正，并且又新添了"食货志"和"艺术志"两卷。
我这部重写稿写成之后，曾请同志们提意见。有一部分同志看了发生一个疑问，就是：书中对於太平天国的政策、政纲、各种制度和洪秀全个人生活的叙述及评价，有时把他说得很理相，很有革命性，有时又说得很专制和腐化，因而他们问这些矛盾是否确是当时的真象呢？他们提议要我解释一下。
    我现在奉告读者：这些矛盾确是当时的真象。为什么会发生这些矛盾呢？我想在这里提出我的初步意见向读者请教。我认为这是农民革命的局限所致。太平天国是农民革命，它把农民革命发展到了最高峰。它制定有显著的纲领制度，如废除地主阶级的土地占有制；如准备革命成功后建立轮船、铁路、工厂、矿厂等近代工业；如要求人与人平等，男与女平等，"天下本一家，四海皆兄弟"等的大同思想；如创行人民选举乡官，罢免行政人员的民主政治；如反对传统的封建思想，传播有关生产的知识；如提倡"文以纪实"、"朴实明晓"、"切实明透，使人一目了然"的进步文化政策。但是，太平天国究竟还是一个没有工人阶级领导的单纯农民革命，它还保存有农民阶级消极方面的保守性、私有性。因此，在制度上就制定了封建落后性十足的礼制，在政治上就出现了贪污腐化。一些具有革命性的制度，如圣库制度就在发展过程中被坏了。就拿洪秀全个人说吧，他尽管竭力去追求人类大同的世界，对人以兄弟姊妹相称，但是，他却要制定一套封建等级的礼制，摆出天王的威风，专为供奉他一人而设的典天輿、典天马、典天乐、典天锣等典官就有一千五百二十五员；尽管他的私生活是极端的严肃，但是，他还要采取封建帝王的旧制度，立了八十八个"后妃"。太平天国的政策、政纲、制度和洪秀全个人的生活行动，所以会有这种矛盾，就是因为受了农民革命局限所致。我们明白了这些，才可能了解得到太平天国革命为什么会失败的原因。
    最后，我要向三年来这部史稿的读者对我提的意见表示热烈的谢忱，我是由于得到了读者的宝贵意见的指示，才使我改写时得到朝向提高一步的路上走。我还要恳切地请求读者对我现在这一部改写稿继续提供宝贵的意见，不断的指教。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太平天国克复南京一百零一年纪念日罗尔纲谨志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