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狗——我读《论语》

李 零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ISBN:978-7-203-05791-8
  出版日期:2007年4月
  定价:48.00 元
内容提要
  《论语》不是心灵鸡汤,孔子也救不了世界。本书作者李零先生以其深厚的学养,犀利如刀锋的文笔和对现实世界的一贯审视,将《论语》这部千百年来读书人视作命根子、当权者视作统治法宝的经典,作了精辟的论述,对孔子及其弟子的生平事迹,《论语》的真实内容与含义、孔子的主要思想观点等均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考证与评点,并在此基础上为我们揭开了孔子一步步被“圣”化和利用的内幕,可谓集古今《论语》解读之大成。作者认为,《论语》是一部孔门师生一起聊天的书,孔子是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是一条郁郁不得志的丧家狗,奔波一生而无所得,他是读书人的宿命的缩影,是所有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者的缩影。作者说:“我们确实需要真孔子,特别在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该书已被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列为大学生必读书目。
精彩语录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牺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读他的书,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讲,他是个堂吉诃德。

  《论语》有个优点,就是没有后人的那种虚伪劲儿。书中人物,夫子也好,十哲也好,都是普通人,喜怒笑骂,毫不遮掩。谁说伟大导师就得高大全,圣门弟子就得身披光芒?他们师生在一块儿,学生顶老师,老师骂学生,都被记下来。真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

  古人说,“衣食足而知荣辱”。其实,衣食足了,也未必知荣辱。学《论语》,有两条最难学,一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二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现在,哭着闹着学《论语》的,不妨先学这两条,试试看!

本书目录

  自序
  导读一 孔子: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
  导读二 孔门弟子及其他
  导读三 古人读《论语》,文本、注释及其他
  导读四 今人读《论语》,基本参考书
  学而第一
  为政第二
  八佾第三
  里仁第四
  公冶长第五
  雍也第六
  述而第七
  泰伯第八
  子罕第九
  乡党第十
  先进第十一
  颜渊第十二
  子路第十三
  宪问第十四
  卫灵公第十五
  季氏第十六
  阳货第十七
  微子第十八
  子张第十九
  尧曰第二十
  总结一 孔子教导我们说,他不是圣人
  总结二 什么是真君子?孔子如是说
  总结三 孔子的遗产:从乌托邦到意识形态

作者自序

  近来,《论语》很火,孔子很热。我们村,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古典文献专业,也给本科生开了《论语》课。课分三个班,我负责教其中的一个班。2004年的下半年和2005年的上半年,我花两个学期,一学期讲半部,把《论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部讲义,就是根据我上课的记录整理而成。借这个机会,我把《论语》系统读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谓讲义,其实是读书笔记。

  我的讲义,正标题是“丧家狗”,副标题是“我读《论语》”。首先,我想把这个题目解释一下。

  什么叫“丧家狗”?“丧家狗”是无家可归的狗,现在叫流浪狗。 无家可归的,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homeless。

  在这本书中,我想告诉大家,孔子并不是圣人。历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着的孔子,既不是圣,也不是王,根本谈不上什么“内圣外王”。“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这是明明白白写在《论语》里面的话(《述而》7.34)。子贡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当即被孔子否认(《子罕》9.6)。读我的书,你会明白,为什么孔子不接受这个荣誉,而他的学生一定要给他戴上这顶帽子。很多人都并不明白,这顶帽子的含义是什么。

  我宁愿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一个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与虎谋皮,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空怀周公之梦,梦想恢复西周盛世,安定天下百姓的人

  他很执着,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才是真相。

  当年,公元前 492年,60岁的孔子,颠颠簸簸,坐着马车,来到郑国的东门,有个擅长相面的专家,叫姑布子卿,给他相面。他说,孔子的上半身像尧、舜、禹,倒有点圣人气象,但下半身像丧家狗,垂头丧气。孔子不以为忤,反而说,形象并不重要,不过,要说丧家狗么,“然哉然哉”。

  他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

  孔子失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可是遍干诸侯,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老死于鲁国。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很多知识分子的宿命。

  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至于副标题么,非常简单。我的书是用我的眼光写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么二圣人、三圣人怎么讲,某某大师、小师怎么讲,只要不符合原书,对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

  我这个人,“文革”受刺激,比较多疑,凡是热闹的东西,我都怀疑。比如现在的“孔子热”,我就怀疑。我读《论语》,是为了破除迷信。第一要破,就是“圣人”。

  读他的书,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讲,他是个唐·吉诃德。

  这是我的印象。

  其次,我想讲一下,为什么过去我不爱读《论语》,现在却要卖劲儿读《论语》,而且是当作一部最重要的经典来读。

  我先讲不爱读《论语》是怎么回事。

  坦白地讲,我读《论语》,是重新补课。这本书,我过去读,中学就读,但不爱读,一直没下过功夫,一字一句仔细读。

  当年读《论语》,我的感受是,此书杂乱无章,淡流寡水,看到后边,前边就忘了,还有很多地方,没头没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训,还是道德教训,论哲理,论文采,论幽默,论机智,都没什么过人之处。

  我想,如果没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时候一样,像很多外国人一样,既没人劝我尊,也没人劝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样。

  我更喜欢《老子》、《庄子》和《孙子》,戏称“老装孙子”。

  这是第一。

  第二,我不爱读《论语》,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让我慢慢讲。

  予生也晚。

  我是生于旧社会(只呆过一年),长于红旗下,崔健唱的,“红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阅读背景。马、恩、列、斯、毛、鲁,我曾通读,现在不时髦;灰皮黄皮,也曾泛览,现在见不着。插队下乡,北京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启蒙,是在“文革”当中,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康有为的孔教会,我不及见;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也没赶上;新儒家的书,一本没读; 尊孔教育,一点没有。

  我不爱读《论语》,不是因为我只见过批孔,没见过尊孔。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跟政治斗争有关,跟意识形态有关,在我看来,都是拿孔子说事。“批林批孔”之前,我就不爱读《论语》。

  有人说,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往往最不了解;最不了解,也就最没发言权。

  这话有点道理,但也不尽然。我没尝过梨子,也知道梨是甜的;没吃过狗屎,也知道屎是臭的。更何况,尊也好,批也好,不是前提,而是结果。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都得阅读原典。不读原典的胡说八道,才最没发言权。

  上个世纪,一劈两半,我是后半截的人,代沟肯定存在,没什么了不起。小时候,我跟大人听京戏、大鼓和相声,除了相声,几乎都听不下去。我总觉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长腔满板,远不如电影吸引人。有点兴趣,那是后来的事。我的态度,回想起来,和如今的“80后”没什么不同。我看他们看不惯,正像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惯。这不是大陆不大陆,台湾不台湾,而是现代化下很普遍的问题。即使欧美国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边,二次大战后,彻底衰落。你说传统是宝贝,我同意,处于濒危,要保护,我也赞成,但非要弘扬,直到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我没兴趣。

  谁要说,不读《论语》就无以为人,现在世道人心这么坏(当然是外国了),都是因为不读《论语》,不敬孔子,那就过了。

  其实,敬不敬孔子,这是个人爱好。不敬又怎么样?比我小一点,王朔和王小波,他们说起这位老人,就是满嘴没好词。

  “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变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怀瑾先生说,孔家店是粮食店(他说道教是药店,佛教是百货商店),此店关张,我们就没饭吃,这是危言耸听。

  过去,我不爱读《论语》,还有个原因,是我不爱听人说教。人上点年纪,以为曾经沧海,就可以当道德老师,我以为是为老不尊。我一看谁说这类话,写什么人生哲学,头皮就发麻。

  我总觉得,不问世道好坏,上来就说好人多,既无标准,也无统计,这种说法,极不可靠;好人活着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注定有好报,也是陈词滥调。 事情哪有这么巧?这类善言,早就叫人讲完了,而且不光中国,全世界的说法都差不多。

  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为没道德才没秩序,而是因为没秩序才没道德。道德很脆弱,也很实际。说好就好,说坏就坏。比如,挤公共汽车,人太多,车太少,秩序大乱,谁排队,谁甭想上;火车,千里迢迢,不是一时半会儿,汽车可以让座,火车就没人让,里面的道理很简单。道德,甭管多好,社会一乱,说垮就垮,越是没道德,才越讲道德。我们都见过。道德不是讲出来的。历史上,国家一治一乱,道德时好时坏,太正常。远了不说,明朝末年怎么样,清朝末年怎么样?野史笔记、旧小说还在,人和现在一般坏,甚至更坏。那时,道德一事归谁管,正是孔老夫子。

  现在的“孔子热”,热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号。

  社会失范,道德失灵,急需代用品。就像戒烟的抽如烟,暂时过嘴瘾。有人呼吁的乡约民规或宗教道德,也都是如烟。代用品,只要能代就行,不定是哪种。比如,咱们的邻居老大哥,人家俄国,就是双头鹰、三色旗、彼得大帝、东正教。

  什么人会出来吆喝,说我不讲道德?没有。什么时候,都有人吆喝道德,特别是缺德的乱世。

  我还记得,“文革”前,没人卖劲儿捧孔子,也没人卖劲儿批孔子。您别以为,孔子不在,就没人讲道德,道德是孔子的专利。道德,管人的人,都好这一口,政治家爱,神学家更爱,没有孔子,照样有人讲。

  比如“文革”前,我上的那个中学,就特重道德教育,当然是共产主义的道德教育。为革命而学习,又红又专,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德育总是摆在第一。我还记得,团中央有个穿破棉袄的(胳膊肘露出棉花,显出艰苦朴素)常来我校演讲。他很会演讲,讲得我心惊肉跳。他说,人到晚年,扪心自问,我这一辈子到底有哪些污点?你要问自己。奥斯特洛甫斯基说过……(大家常说那段话,我背不下来),人生的污点,留在心上,永远抹不去。我心想,我的污点那么多,怎么办呢?心里好难受。

  “文革”前,入团是大问题,对人是吸引力,也是压力。

  那时,大家都向团组织靠拢,像跟神父忏悔那样,交待自己的问题和罪恶。有个同学跟团支书交心,讲了自己的秘密,把团支书吓了一跳,他跟别人漏过点口风,说这个秘密太可怕。“文革”伊始,众怨所集,入不了团的人,我们班的干部子弟,开始围攻团支书,说他包庇坏人,情急无奈,他把这个秘密公布出来,写成大字报,我那位同学差点被打死。我们学校,可是个打手云集的地方。

  “文革”前,我记得,团里曾派人找我谈话,非要定期谈思想,轰了几次都轰不走。我说,反正你们也没打算发展我,何必耽误功夫。他们说,你放弃组织,组织不能放弃你,你要好好读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端正一下自己的认识。我心想,就我,连团都入不了,还读人家党员的修养干什么,不读。

  当时,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现在也是。第一,我最不喜欢过有组织的生活,甭管什么组织;第二,也最不喜欢听人说教,甭管什么教,所以无党无教。

  “文革”前,《修养》,我没读。读是在“文革”中。没人批,还想不起读。打开一看才知道,里面还有孔孟的话。

  我讨厌道德说教,其实是在“文革”前,和批孔无关,但不爱听人讲道德,却是一贯态度。用一种说教代替另一种说教,在我看来,没必要。谁爱用谁用,我不需要。

  说起读古书,港台人常说,大陆人,不读古书,不重传统,除了考古,一无是处, 这是中了“五四”的毒,“文革”的毒。大陆的人听了,也跟着起哄,说是呀是呀,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就是吃了这个亏。台湾、香港,我去过,他们的传统文化怎么样?研究水平怎么样?我心里很清楚,没必要这么吹。更何况,这条对我不适用。古书,我一直在读,现在也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吃饭。

  今天说“五四”,我还是充满敬意。

  五四运动,是启蒙运动,启蒙启蒙,启什么蒙?关键是确立西学或新学的主导地位。当时对孔子,不管说过什么过头话,都要从当时的环境来理解。中国的现代化,是揍出来的现代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不把华夏传统的小巧玩意儿搁一边,就无法摆脱被动局面。这一步,非走不行。不走,不能迎新;不走,不能保古。更何况,孔子当圣人,他所依托的科举制,这张皮没了,毛将焉附?大家把孔子从圣人的地位拉下来,让他与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好?无形中,这等于恢复了孔子的本来面目。

  “五四”挽救了孔夫子,挽救了传统文化。我一直这么看,今天也没有变。现在,大家喜欢讲大师,他们都是怎么来的?你可以去查一查,他们有几个是纯粹土造、原汁原味?还有,海峡那边,史语所是怎么来的?台大是怎么来的?胡适、傅斯年是什么人?蒋介石骂“五四”,胡适为什么反对?新学旧学,孰优孰劣?再清楚不过。

  传统中断,是危言耸听。

  我记得,有一次开会,酷爱道家的陈鼓应先生发言,他说,有人说,我喜欢道家是感情用事,我就是感情用事。因为你们不知道,我在台湾,国民党天天给我们讲仁义道德,他们把我的朋友关起来,用一把小刷子刷他的生殖器,这是一种刑法。我一看儒家的书,就想起这把小刷子。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想,他恨的是国民党,而不是孔夫子。

  孔子只是符号。

  国民党不是传统文化,港英当局不是传统文化,共产党大陆更不是,所谓传统文化,都是以现代化为前提,只有摆脱现代化的压力,才能腾出手来保一保,就像孔子说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大陆的现代化,基础薄弱、铁桶合围、孤立无援,态度最激进,水平最低下,保古的生态环境不一样,现在喘过一口气,不要忘乎所以。

  80年代,大家骂中国太传统,现在又骂太不传统,到底哪个对?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几回?

  “文革”批孔,我是赶上了,但没参加。当时,“批林批孔”的主力是大学老师和工农兵学员,我是一介农夫,哪有资格?我记得,有一阵儿,陪我爸爸到北大图书馆查书,现在的那个教师阅览室,书是按儒法两家一分为二,教学是围着儒法斗争转。北大中文系、历史系和哲学系各有分工,每个系批一本书,热火朝天。

  “批林批孔”,孔子不过是符号。当时的史学,都是影射史学,说话方式怪,阅读心理怪,大家特爱捕风捉影。那个年代,好端端一双塑料凉鞋,能从鞋底读出“介石过海”。孔子不是孔子,是前国家领导人,第一是刚刚摔死的林彪,第二是已经整死的刘少奇,第三是还在位子上的周恩来,这是当时的戏剧语言。

  那时的我,已经20多岁,读过不少古书,但对《论语》毫无兴趣,有兴趣的,恰恰是批林批孔的人。他们怎么批,我倒是记忆犹新。大家不要以为,“文革”就是不读书,特别是不读古书。其实,举国若狂读古书,特别是读《论语》,恰恰就是那一阵儿。我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文科的知识分子,包括现在被捧为大师的知识分子,几乎全部卷入,所有古书也是翻了个底儿掉。就连银雀山汉简、马王堆帛书,它们的整理出版,也是乘了这股东风。

  我的启蒙是在“文革”时期。所谓启蒙,就是不能再糊里糊涂,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崇拜知识,不崇拜知识分子。我见过的知识分子,好人有,但很多不是东西。大家要写“文革”史,千万不要以为,“文革”就是整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是受害者。其实,“文革”当中,真正整知识分子的是谁,主要都是知识分子。爬到权力颠峰的,很多也是知识分子。老百姓糊涂,是本来糊涂,知识分子糊涂,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时过境迁,我对“文革”,印象最深,不是政治的云翻雨覆,而是人心的倾侧反覆,好好一人,说变就变。落下的病根,或曰后遗症,今天没断。据我所知,当年的批孔干将,有些还是急先锋,只不过换了尊孔而已。他们比我年纪大,原先受过尊孔教育。

  从尊孔到批孔,从批孔再到尊孔,他们是轻车熟路。

  “文革”批孔,当然和毛泽东有直接关系。

  毛泽东对《论语》背得很熟,经常在讲话中引用。他说,他读过六年孔夫子的书。从湘潭到长沙,他还尊孔,只是到了北京,受新文化运动感染,才开始批孔。他既尊过孔,也批过孔。孔子办教育、讲学问,很多话,他喜欢,但他个性强,“温、良、恭、俭、让”,不喜欢。斗争环境,爱讲斗争话。孔子反对学种菜种庄稼,他看不起。“文革”以前,他对孔子是有褒有贬,说好的时候有,说坏的时候也有,有时还自相矛盾。他既讲过孔子不民主,也讲过孔子很民主。总的看起来,原先的印象并不坏,不然,他不会用《论语》中的话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字(李敏和李讷)。

  毛泽东对孔子的态度,急转直下,完全是政治原因。和蒋介石一样,他是政治家。政治斗争就是政治斗争,一切以对手为转移。这是问题所在。现在的尊孔和批孔,其实是欢喜冤家,斗争的逻辑并没变。

  1942年,匡亚明劝毛泽东为孔子说点公道话。毛泽东说,重庆正在尊孔读经,还是别说,既不要批,也不要捧。1943-1945年,郭沫若写《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尊儒批法(也批墨,也批老、庄)。他以孔子比共产党,秦始皇比蒋介石,史学著作和历史剧,皆含隐喻。1954年,毛泽东还说,“孔夫子是革命党”,就是根据郭沫若。但1958年,轮到有人骂他是秦始皇,他就反过来了。越到后来,越讨厌孔夫子,越认同秦始皇。特别是刘少奇和林彪,他的政敌,都喜欢儒家,使他很生气(江青还批周恩来)。郭沫若和范文澜,本来是他喜欢的历史学家,但他们都尊孔,他就支持批孔派(杨荣国和赵纪彬),反过来批郭沫若。新民学会时期,他就检讨过,自己有“以人废言”的毛病,晚年更突出。政治放大了这种毛病。

  我们不要忘记,批孔是政治,不是学术。对抗格局下的思维定势,永远都是翻烙饼。翻烙饼不是学术。学术不能跟着政治跑,跟着政治对手跑。 政治是个好恶太深的领域,好恶深,则偏见生。学者要有超然独立的学术立场。

  尊孔和批孔,作为学术,本来都可以讲,变成政治,就是打烂仗。解放后,尊孔代表有两位,冯友兰和梁漱溟,他们在“文革”中的表现,适成鲜明对照。冯友兰,与世俯仰,推波助澜,批孔比谁都过分;梁漱溟,“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和毛泽东吵过架,挨过骂,居然一点不记仇,晚年仍推崇毛泽东,说平生最佩服,就是此公,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当年,他敢说,“批林批孔”是政治,批林可以,批孔不同意。观点对错不谈,他老人家,前后如一,表里如一,人格非常高尚。

  我佩服的是这种人,批也好,尊也好,都不能随风倒。

  最后,我要说一下,为什么我要读《论语》,我是怎样读《论语》。

  最近几年,有三个刺激,逼我重读《论语》。

  第一是竹简热。90年代,郭店楚简、上博楚简,都是以儒籍为主,内容涉及孔子,涉及他的主要弟子,不但和《论语》有关,也和大小戴《记》有关,为古代儒家的研究提供了不少新线索。过去研究儒家,主要是读孔、孟、荀,孔、孟之间的七十子,反而不讲,漏洞太大。我虽不同意,以儒家作中国文化的代名词,但儒家出现早,地位高,影响大,不容怀疑。我们要把这些新材料吃透,还要返回来读《论语》。此课不补,没有发言权。

  第二是孔子热。现在,和80年代不同,我还记得很清楚。80年代,主要气氛是痛批传统,怨天尤人骂祖宗。现在,风气陡变,传统又成香饽饽。向左转,向右转,谁都拿孔子说事,孔子真是左右逢源。从骂祖宗到卖祖宗,这个大弯儿是怎么转过来的,前因后果,值得深思。美国学者史嘉柏(David Schaberg)有篇书评,是介绍西方的《论语》研究,文章的题目是《沽(贾)之哉,沽(贾)之哉》。用在我们这边,也很合适。传统和孔子都在热卖之中。作为文化现象,要想看得清,也要读《论语》。

  第三是读经热。现在鼓吹“少儿读经”,不是读《五经》,而是读蒙学课本,也是甚嚣尘上,我是不以为然,但怎么读古书,确实是问题。现在,我在北大讲“四大经典”,《论语》是其中之一。我想认真思考一下古书的经典化,以及现在如何选经典、读经典的问题。

  说实话,我读《论语》,主要是拿它当思想史。古代思想史,有很多争论,我是像看戏一样,坐在台下看,并没打算加入哪一拨。学道德,更不沾边。

  历史上捧孔子,有三种捧法,一是围绕政治,这是汉儒;二是围绕道德,这是宋儒,三是拿儒学当宗教,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说。三种都是意识形态。我读《论语》,就是要摆脱这套咒语。

  我的读法是:

  (1)查考词语,通读全书。按原书顺序,一字一句、一章一节,一篇一篇仔细读,先参合旧注(以程树德《论语集释》为主),梳理文义,再考证疑难,把全部细节过一遍筛。

  (2)以人物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纵读《论语》。第一是孔子,第二是孔门弟子,第三是《论语》中的其他人物。借这种考察,为各章定年,能定的定,不能定的阙如,把《论语》当孔子的传记读。

  (3)以概念为线索,打乱原书顺序,横读《论语》。我把全书,归纳为若干主题,每个主题下分若干细目,按主题摘录,看这本书里,孔子的思想是什么样,与《墨子》、《老子》有什么区别。

  (4)最后,是我的总结,所谓总结,是用原书说话。

  孔子这本书,有不少道德格言,有些比较精彩,有些一般般。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尽心下》)

  我于《论语》,也是如此。

  读《论语》,要心平气和。

2006年10月15日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北京国学时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Copyrigh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