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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网站--新书推荐--《徽宗词坛研究》



诸葛忆兵 著

徽宗词坛研究

【第三章 “诗化”倾向的全面深入】
第二节 “诗化”创作倾向的深入




北京出版社出版

定价:14.00元
A5开本

ISBN 7-200-04305-2/I·667

   苏轼之“以诗为词”的“诗化”创作倾向,在北宋中后期词坛上独标一格,引人注目。讨论苏轼“诗化”创作倾向在徽宗年间的影响,应该大略回顾苏轼词革新的内涵。
    
    一、苏轼“以诗为词”的革新
    在北宋词坛上,苏轼是革新的主将。他不甘心简单地沿袭、模仿前人,不甘心委屈自己去适应“艳情”、“隐约”等传统的创作框框,不甘心居柳永等名噪一时的词人之下。他将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带入词的创作领域,追求别具一格的艺术表现,在词中表现了自己自由的个性,成为北宋词坛最具变革精神的词人。这一切被时人归纳为“以诗为词”之变革。正如许昂霄《词综偶评》中所说:“子瞻自评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而出’。唯词亦然。”这种对传统的突破,体现了苏轼对北宋词坛的卓越贡献。继柳永之后,苏轼给词之创作带来的冲击是最大的,他的创作为以阳刚美著称的豪放词派之产生开拓了先路、奠定了基础。
    归纳苏轼“以诗为词”革新的成果,可以从三个方面着眼。
    其一,以诗的内容与题材入词。诗、词的内容与题材初无区别,只是在创作、传播过程中逐渐分道扬镳,以至各自严守“诗言志词言情”的界限。柳永、李清照等人诗、词的内容题材皆判然有别。苏轼以前,一些不甘心受此局限的有个性的作家也尝试着突破,不过,他们的突破总是零星的,没有引起广泛的注意,产生广泛的影响。苏轼是第一位对词的内容题材做了大面积改变的作家,引起了当时词坛的震动。他以词抒写爱国的豪情壮志,多侧面地再现农村生活,揭示复杂的内心世界,诉说真挚的亲朋情感,展现清新秀丽的水色山光,并以词咏仙、櫽括前人诗篇诗意、说禅说理、咏叹历史沧桑巨变。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到了苏轼手中,诗与词的题材已经可以混一,两者之间已经没有了包括逾越的障碍。
    其二,以诗的风格和意境入词。苏轼在词史上的另一不可磨灭功绩便是拓宽了词的意境,改变了词的风格,使词与诗气脉相通。这种词风的转变,首先是由于歌词抒情模式的转移而带来的。苏轼拓展词境之作,都是以自我为抒情主体的,彻底改变了前人“男子作闺音”的“代言”方式。词人奔放之情怀、雄伟之志向都能在词中一一得以表现。与苏轼宽阔心胸、坦荡襟怀相映衬,词中出现的景物也都显得气象宏大,气魄非凡。且由于苏轼个人独特的审美趣好,所取之景多为清新明丽者,于是,清雄旷达便成为苏轼这类具有阳刚气质词的典型特征。苏轼现存三百余首词里,属于这一类清雄旷达之豪放者,大约有四十余首。这部分词之清雄旷达的风格,在通常情况下,总是和词中壮美的意境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拍岸的江水、穿空的怪石、挺拔的大树、浩瀚的夜空等等,这一类景色随处可见。这一类清奇雄健的自然景物,又往往被词人放在运动和变化之中来加以描绘,于是便给读者以强烈的动态感受。从人物与人世方面来看,苏轼词的清雄旷达的风格,又总是和羽扇纶巾的风流人物、挽雕弓如满月的壮士、把酒问月的诗人、乘风破浪的渔父等形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从而鲜明地表现出词人的理想抱负与乐观进取、积极用世的精神。这样的词,明显地跳出了“香而弱”与“艳而软”的陈旧的圈子,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
    其三,形式与技巧的诗化。“诗化”创新的结果,使苏轼词的抒情模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词中往往以自我为抒情主人公,突出自我的主观情绪,表现个体的心灵矛盾。欧阳修以来在歌词创作方面的零星突破至此汇集成为汪洋大波,最终改变了歌词的气质。诗歌常用的诸多创作手法、技巧也被引入歌词,最为典型的是以议论入词。宋人诗歌好发议论,苏轼诗中就有很突出的表现,这种手法也被常常运用到苏轼词的创作之中。如:“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满庭芳》)“不独笑书生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满江红》)“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沁园春》)“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临江仙》)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等,就更加脍炙人口,传播广泛了。
    这种形式与技巧的诗化,还与苏轼词对音乐藩篱的突破密切相关。词应该是合乐歌唱的,在这一点上词与诗已经有了根本的区别。如果填词不再顾及音乐的需要,甚至不可入乐演唱,词与诗的一个关键区别点就不复存在。突破音乐的界限之后,词与诗就更加容易气息相通。苏轼生性不羁,对音乐的并不精通使他更不喜欢剪裁以迎合乐律的要求,因此,苏轼部分词不可歌也是事实。推崇苏轼之创新的宋人另有一番理解,《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补之语说:“居士词人谓多不协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五中说:“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陆游对苏词之不合音律,看得比别人清楚而又深刻。他明确指出,这是因为苏轼追求“豪放”,所以才“不喜剪裁以就声律”的。只有如此,才能充分显示出词的“豪放”之风,才能有“天风海雨逼人”之势。对音乐藩篱的突破,使词的发展逐渐走上独立抒情的道路,诗与词最终殊途同归。
    总的看来,苏轼的词的“诗化”革新是成功的。词人“以诗为词”的革新,使其创作之抒情达意、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皆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特色。苏轼本人十分欣赏“以诗为词”,欣赏词的“诗化”。他在《答陈季常书》中赞扬陈季常能为“新词”,并说这种“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在《与蔡景繁书》中说,蔡的“新词”乃“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他同时也很欣赏自己所开拓出的豪放词。并问过“善讴”的“幕士”:“我词比柳词何如?”当他听到他的词应由执铁板铜琶的关西大汉来唱时,高兴得几乎“绝倒”。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他特别欣赏《江城子·密州出猎》,他在信中说:“数日前,猎于效外,所获颇多。作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苏轼“以诗为词”实际上是大大开拓了词的创作道路,苏轼“以诗为词”的进步意义恰恰表现在这里。

    二、徽宗词坛抒情模式的改变
    苏轼“以诗为词”之革新,王兆鹏先生将其归纳为“东坡范式”。从抒情达意的角度来说,其主要特征就是“表现主体意识,塑造自我形象,表达自我独特的人生体验,抒发自我的人生理想”。这种新的抒情模式已经被徽宗年间词人普遍接受,在创作中有广泛的表现。
    1、仕途贬谪失意的愁苦牢骚。
    徽宗年间,朝政腐败,党争酷烈,打击异己,不择手段。文人士大夫将所遭遇的人生旅途及仕途之风波险恶,以及由此生发的愤恨感慨,系之于诗,也系之于词,表现为诗、词趋同的发展走势。首先表现在词中的是元祐党人屡遭贬谪、他乡飘零、终至罢免回乡的悲愁苦叹和牢骚不平。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中文学创作业绩可以与秦观比美者。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登进士第,授叶县尉。元祐初召为秘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后迁著作郎。其时,游苏轼门下。苏轼知贡举,聘黄庭坚为参详官。《神宗实录》成,擢为起居舍人。哲宗绍圣元年(1095),被控《神宗实录》中的记载有失实之处,贬黄庭坚为涪州(今四川涪陵)别驾,安置黔州(今四川彭水),再移戎州(今四川宜宾)。崇宁初内迁知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即被罢免,次年编管宜州(今四川宜山),崇宁四年死于贬所。私谥文节先生。有《山谷琴趣外编》三卷,《全宋词》收录其词一百九十余首。从哲宗绍圣年间贬官到徽宗崇宁年间再度编管宜州,在这短短的近十年时间内,黄庭坚仍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且多豪放秀逸之作。先以黄庭坚崇宁四年重阳日于宜州城楼宴席间所作的《南乡子》为例,据说这是黄庭坚的绝笔之作,词曰: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王暐《道山清话》载:“山谷之在宜州,其年乙酉,即崇年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楼,听边人相语:‘今年当鏖战取封侯。’因作小词云:……倚栏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亲见之。”黄庭坚曾经历过元祐年间的仕途通达,也经历过绍圣年间的被贬远去和作此词时的再度流落,听诸人在宴席间谈论功名,便有无限感慨。往日的抱负和对仕途的热望,都已尽随风雨飘摇而去,只剩得满腹的愤懑与牢骚,借“短笛长歌”来发泄。下阕词人故作通达,认定只有酒味与秋花依然如旧,因此不妨醉酒簪花。但是,最终还是不能排解一肚子的愁苦。苏轼被贬期间,通脱自解,并不沉湎于悲苦之中。其置身于“江上之清风与山中之明月”间时,欣然一笑,荣辱皆忘。黄庭坚个性方面有类似苏轼的地方,他也努力学习老师,欲以登高赏秋、簪花饮酒来缓解内心的苦痛。但是,黄庭坚此时的悲愤情绪过于强烈,他再也没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的奔放,他的超脱更多的是故作姿态,并不能真正摆脱愁苦的缠绕,所以,这首词的结尾语意转为沉郁悲凉。以酒浇愁,恐怕是“愁更愁”。白发簪花,这又是多么强烈的反差,多么刺眼的不协调,也将词人的故作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其实,词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故作姿态,通过这种矛盾、不和谐的动作乃至心理的表现,抒发此刻内心的郁闷不平。黄庭坚在《虞美人》中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这是词人暮年的真实心境。其《西江月》又说:“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情绪便转向消沉,将一生的荣辱起伏比作一场大梦,如同飘舞于风中的杨花一样,更有往事不堪回首、人生如梦的悲哀。
    黄庭坚绍圣年间连遭贬谪时,也多类似之作。如《定风波》作于黔州,同样写贬谪的愁苦与不甘消沉的乐观。词云:“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贬居黔州,阴雨连绵,陋室难以抵挡风雨,生活环境极其艰辛困苦。词人有时也难免有“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醉蓬莱》)的悲叹,但词人却从未向困难低头,时时均能表现出一种乐观奋进的精神。及至重阳节到来,果然雨过天霁,颇有“回首向来萧瑟处”的豪迈。在困境中顽强生存并努力使自己获得超脱的词人,所依仗的是至老不衰的“气岸”精神。戏马台为项羽所铸,地在徐州。东晋刘裕北征过此,重阳登台大宴佐僚,赋诗为乐,谢瞻与谢灵运各赋诗一首。黄庭坚缅怀古人之气概,无论是作为、还是才华都觉得自己不输古人。“风流犹拍”的气度,读来虎虎有生气。而作于戎州黄庭坚自以为“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一)的《念奴娇》(“断虹霁雨”),具有一种抑郁深拙与达观豪迈相互交织的风格,更是接近东坡作风。词人并没有被贬谪期间的愁苦情绪所压垮,也没有一味地牢骚不平,而是努力将自身融入自然和音乐,求得身心的解脱。这些词与黄庭坚徽宗年间之作血脉相通。换言之,黄庭坚没有因为朝廷的禁令而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
    晁补之是徽宗年间作词最多的苏门弟子,苏词的影响也最为广泛地表现在晁补之的词作中。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年十七随父赴杭州,谒通判苏轼,自此受知于苏轼。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进士,授潭州司户参军。元祐中曾任太学正、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以秘阁校理出判扬州。苏轼由颖州移知扬州,晁补之“以门弟子佐守”。召还为著作佐郎。绍圣中坐元祐党贬监处州、信州酒税监。徽宗即位,召为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崇宁元年(1102)再入党籍,免官回乡闲居,建“归来园”,自号“归来子”。晚年再度起用,任泗州知州,到任不久病卒。有《晁氏琴趣外编》六卷。
    晁补之词多作于后期被贬官之后,多抒发被贬回乡的愁苦之情。元符三年(1100),徽宗登基,晁补之第一次被贬遇赦北归,有《宴桃源》。词曰:
    
    往岁真源谪去,红泪扬州留住。饮罢一帆东,去入楚江寒雨。无绪,无绪。今夜秦淮泊处。
    
    遭遇了哲宗亲政时期这么一大场政治风波,即使是遇赦归来,词人情绪仍旧黯淡,对前景不抱任何希望。果然,崇宁年间风波再起,晁补之罢湖州任,被迫还金乡家园闲居。“不会使君匆匆至,又作匆匆去计。”(《惜分飞·代别》)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逼迫得词人也匆匆来去。这情景,既有点凄凉又有点滑稽。闲居非本愿,临别湖州,词人充满恋恋不舍之情:“图画他年觑,断肠万古苕溪路。”(《惜分飞·别吴作》)词人只能将湖州风景谱入画图,以供思念。在这种情绪煎迫下,牢骚与怨苦便夹杂而来。词人别湖州还乡,路过松江,作《念奴娇》,云:“黄粱未熟,红旌已远,南柯旧事,常恐重来。夜阑相对,也疑非是。”面对人生和仕途的盛衰变幻,有如黄粱、南柯一梦,同时也表现出词人在残酷的党派斗争中惊惧交加的心理状态。压抑之下,晁补之有时便转为颓放,《行香子》云:“何妨到老,常闲常醉。任功名、尘事俱非。”这种看穿功名的口气,其实出于无奈。“倾江变酒,举斛为尊。断浮生外,愁千丈,不关身。”(《行香子》)高喊愁不关己,正是因为被愁苦纠缠得无计可施。这里夸张得极有气势,说明词人愁苦之深切。此外,晁补之有《千秋岁》吊秦观、《离亭宴》吊黄庭坚,如云“惊涛自卷珠沉海”、“悲歌楚狂同调”等等,深寓自身悲慨。
    相比之下,李之仪遭受的迫害更为惨烈。李之仪(1048—?),字端叔,号姑溪居士,沧州无棣(今属山东)人,后徙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治平年间进士。元祐末,追随苏轼,入苏轼定州幕府。元符二年(1099),因其曾经追随苏轼,诏勒停。徽宗年间,李之仪又两度贬官。尤其是崇宁元年(1102),坐为范纯仁作《遗表》,“下御史狱,捶楚甚苦,狱解又编管。”(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一)因此,李之仪这一时期所作的词,其悲苦沉痛之情更为深切。其《千秋岁》用秦观词韵,说:
    
    深秋庭院,残暑全消除。天幕迥,云容碎。地偏人罕到,风惨寒微带。初睡起,翩翩戏蝶飞成对。 叹息谁能会?犹记逢倾盖。情暂遣,心常在。沉沉音信断,冉冉光阴改。红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
    
    秦观的《千秋岁》作于绍圣年间被贬时期,词中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喻贬谪之愁苦,一时间流传甚广,苏轼及其弟子门人多有和作,也都是写贬谪之愁恨。李之仪在哲宗亲政初期,并没有受到新旧党争的牵连。直到四五年以后,才受累丢官,这是李之仪的第一次遭贬,牵累既不深,又没有被贬到荒远之地,与此词的情景不太符合。然李之仪在徽宗年间连续两次遭贬,深受政敌的迫害,并长期在姑孰(今安徽当涂)居住。这段经历与此词的情景、语意较吻合,所以,这首词应该作于徽宗年间。
    这首词上阕描写环境,以景物烘托主观情感。比较独特的是词人描绘了两种情景差异很大的景物,用“欲说还休”的方式将内心的矛盾痛苦揭示出来。一种是此时此刻词人的真实感受:深秋季节,天阔云淡,地处偏远,寒风凄冷。被贬离去,与志同道合的友人音信难通,必须独自面对寒苦凄惨的环境,默默煎熬着痛苦,是隐藏于这一段环境描写背后的心绪。“迥”字所描述的,不仅仅是秋日空旷的实际空间距离,也是词人处在特定环境之中时时能感受到的一种心理距离。所以,漂浮的云絮,在词人的眼中便有了七零八碎的感觉,而事实上只是词人心碎的一种曲折表现。上阕结句突然改变语气,词人似乎是以极悠闲的心境去赏识翩翩成对的戏蝶。这是被愁苦折磨得无路可走的词人的一次主观努力,他企图努力摆脱不堪忍受的心理苦痛。这种特意掩饰,恰好从反面衬托了词人的真实心境。况且,欢快的成双的戏蝶,是否会引出词人的孤独感和沉重感,再度令词人陷入难堪之中呢?
    果然,真实心境是无法掩饰的,下阕这种情绪就直接爆发出来。当隐藏于背后的愁苦被再度翻搅上来的时候,便化成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词人叹息的是“倾盖”故友的远隔,彼此音信的不通。而这种苦痛,又正是残酷的政治斗争所带来的。那么,这首词所包蕴的现实意义,就值得人们回味。经过一次次酷烈的政治斗争与迫害,词人已经不对前景抱有希望,“红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时不我有、抛掷永绝的悲痛,洋溢于言表。
    悲苦之余,词人也只能借助人们常用的方式,举杯浇愁,以求解脱出来。《江神子》曰:
    
    今宵莫惜醉颜红,十分中,且从容。须信欢情,回首似旋风。流落天涯头白也,难得是,再相逢。 十年南北感征鸿,恨应同,苦重重。休把愁怀,容易便书空。只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尽蒿蓬。
    
    这首词写流落天涯、十年阻隔之后与友人再次相逢的情景。李之仪的友人都是哲宗亲政初被贬远去的,哲宗亲政仅仅只有七年,所以,这次相逢当然是在徽宗年间。用来表达“再相逢”的快乐,遮掩“流落天涯头白也”的愁苦,词人只有频频举杯相劝,即使“十分”醉酒,也在所不惜。其实,酒宴之间,友人难免要谈起彼此相同的“恨”与“苦”,诉说愁怀,词人在劝友的同时也是自劝。结尾归结到“琴樽寄老”以外,满目“蒿蓬”,一片凄苦荒凉,读之令人唏嘘。词人与友人最终也没有摆脱苦恨的缠绕。
    元祐党人之外,另有许多仕途失意、对前景不抱希望的词人,或者与苏轼曾经有过密切交往,同样学习苏轼作风,采用“东坡范式”抒情,在词中深寓自我感慨。
    这类词人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毛滂。毛滂(1060—1124?),字泽民,江山(今浙江县名)人。元祐初苏轼居翰苑时,毛滂由浙入京,以诗文自通,即深得苏轼赏识。毛滂《东堂集》卷六附有苏轼的推荐状,云:
    
    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臣苏轼右:臣伏睹新授饶州司法参军毛滂,文词雅建,有超世之韵;气节端厉,无徇人之意。及臣尝见其所作文论骚词,与闻其议论,皆于时有用。今保举堪充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谨录奏。
    
    元符初知武康县,改建官舍“尽心堂”,易名“东堂”,因以为号。毛滂徽宗年间改投门户,阿谀蔡京兄弟,混得一官半职,不过,并不为当政者所看重。虽然免去了受牵累被贬谪或被罢免的灾祸,但是却免不了仕途漂泊、沉抑下僚的苦痛。在他的词中,也就免不了有受冷落时的凄苦与四处飘零的伤感之抒发。崇宁、大观间,毛滂为求新职困居京师,作《雨中花·下汴月夜》,词曰:
    
    寒浸东倾不定,更奈舻声催紧。堤树胧明孤月上,暗淡移船影。 旧事十年愁未醒,渐老可禁离恨。今夜谁知风露里,目断云空尽。
    
    上阕借水浸冷月、咿呀舻声、迷蒙孤月、暗淡船影,写仕途坎坷、流落江湖的悲凉。下阕叹老嗟恨,无限伤心,今夜风露,又添不尽凄凉,愁绪表达得极其含蓄蕴藉。这首词应作于离京赴外任途中。毛滂在京师曾上十首谀词,奉承蔡京,指望能得重用。岂知最终仍不免离京去国,内心的凄苦怨恨可想而知。其时,又有《去国呈蔡元度》诗,云:“去国黄流急,搔头白发新。牛衣还卒岁,狗监定何人?奏嫌宁妨跛,为郎正碍贫。鄙文无恙否?酱瓶盍相亲。”冷官窘状,百般凄凉,可与《雨中花》对照阅读。
    毛滂的《相见欢·秋心》,寓意及语气皆与《雨中花》相近,或为同时之作,并列于此。词云:
    
    十年湖海扁舟,几多愁?白发青灯,今夜不宜秋。 中庭树,空阶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秋。
    
    从词中语气揣度,也是作于后期。飘零一生,一事无成,“白发青灯”,秋愁不堪。词人将委婉诉说艳情相思的手法,运用于这种牢骚怨苦之表达,改变了以往直抒胸臆时喜用赋笔的做法,既有被传统审美观认可之“温柔敦厚”,又与歌词含蓄言情的特征相吻合,是对“东坡范式”的一种拓展。
    再以葛胜仲为例。葛胜仲(1072—1144),字鲁卿,常州江阴(今属江苏)人。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调杭州司理参军。元符末中宏词科,除兖州教授,入为太学正。累任太常少卿、太府少卿、国子祭酒。出知汝州、湖州、邓州。南渡后乞祠归,卒谥文康。有《丹阳集》八十卷。葛胜仲秉性正直,徽宗年间多得罪权贵,如宣和时在汝州曾抗宦官李彦括田,保护流民,其个性与作为有类似苏轼之处。他在徽宗年间的词作,也得东坡风韵。大观三年(1109)七月,他因与朝廷议事不合,责知歙州休宁县(今属安徽)。初至休宁,冬夜作《江神子》,以倾吐内心的愁苦牢骚,词云:
    
    昏昏雪意惨云容。猎霜风,岁将穷。流落天涯,憔悴一衰翁。清夜小窗围兽火,倾酒绿,借颜红。 官梅疏艳小壶中。暗香浓,玉玲珑。对景忽惊,身在大江东。上国故人谁念我?晴嶂远,暮云重。
    
    一年将尽,霜风凄寒,雪意惨淡,词人“流落天涯”,倍感愁苦孤单。即使“围兽火”、“倾酒绿”,也无法摆脱悲苦情绪的缠绕,无法消除内心的寂寞。词人这一年方38岁,却自称“憔悴一衰翁”。这种夸张,可见外谪生活给词人所带来的痛苦折磨。词人也试图通过浏览景色排遣愁绪,如观赏“疏艳”的腊梅等。但词人却时时惊觉,终不能忘怀己身被贬的现实处境。“上国故人谁念我”的追问,是对友人的思念,也是对京都的挂恋。“晴嶂”迢迢,“暮云”重重,遮挡了词人的视线,阻隔了词人的思恋,只是将无尽的寂寥悲苦留给了词人。《丹阳集》卷三《上前宰相书》中词人称这次贬谪致使己身“心疲神竭”,这首词就是对这种处境与心境的形象描绘。
    次年,葛胜仲又有《行香子》词,自言乃“愁况无聊作”,借悲秋写羁客情怀,词云:
    
    风物飕飕,木落沧州。渐老人、不奈悲秋。羁怀都在,鬓上眉头。似休文瘦,文通恨,子山愁。 庭梧影薄,篱菊香浮。强招寻、聊命朋俦。穷通皆梦,今古如流。且渊明径,子猷舫,仲宣楼。
    
    贬居之寂苦情怀在萧条冷落的秋日里就越发叫人难堪。这首词多用典故,借古人写己愁。词人也想寻觅“庭梧”、“篱菊”,转移情绪;想呼朋唤友,招寻热闹。然这一切都是非常勉强的。即使是“穷通皆梦,今古如流”的自我劝慰,也无济于事。无告中词人转而追慕渊明的隐逸与子猷的潇洒,但无法释怀仲宣登楼遥望故乡似的离愁。
    绵延至政和元年(1111),葛胜仲依然羁留在谪居处所。与同僚出游时,有《西江月》倾吐羁宦愁苦,序云:“正月十七日,与文中自邑境遍游歙黟祁门山水。十九日,在黟邑同灵观夜燕作二首。”词如下:
    
    羁宦新来作恶,穷途谁肯相从?追攀十日水云中,情谊知君独重。 寂寂回廊小院,冥冥细雨尖风。凤山香雪定应空,昨夜疏枝入梦。
    
    山镇红桃阡陌,烟迷绿水人家。尘容误到只惊嗟,骨冷玉堂今夜。 莫对佳人锦瑟,休辞洞府流霞。峰回路转乱云遮,归去空传图画。
    
    遍游邑中山水,虽然也有对“红桃”、“流霞”、“水云”之类景物的描写,但是始终掩饰不住“羁宦穷途”的悲苦意绪。在这种恶劣心情的作用下,小院寂寂,细雨冥冥,绿水烟迷,玉堂骨冷,环境中透露出一种寂寞凄凉。梦中的词人也必定是孤独的。两首词的格调都过于凄苦悲凉。
    2、归隐田园的潇洒与无奈。
    既然朝政黑暗,元祐党人或其他政见不同者政治上受到排挤打击,他们便作归隐之计,高歌隐逸田园之乐。然而这是一种被迫无奈的选择,其中时时仍不免夹杂着的是落寞与感伤。归隐,是中国古代文人仕途失意、失望后的退路,是饱经沧桑心灵的抚慰,所谓“穷者独善其身”。此时,他们往往要突出隐居生活的清心寡欲、环境的秀丽宜人、田园的自在潇洒,以反衬官场的黑暗,以及尔诈我虞之可笑,用以掩饰自己无可奈何的痛苦和失落。这一切在徽宗年间词人创作中有非常普遍的表现。
    晁补之这次被罢官回家以后,“葺东皋归去来园,楼观亭台,位置极潇洒,尽用陶(渊明)语命之。自画为大图,书记其上。”(陈鹄《西塘耆旧续闻》卷三)“自号归来子,忘情仕进,慕陶潜为人。”(《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晁补之传》)平日吟咏消遣,自得其乐,创作上反而进入一个高峰期。晁补之大量优秀的词作都产生于这一时期,如《晁氏琴趣外篇》中的压卷之作《摸鱼儿·东皋寓居》,词曰: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喜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独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晚年隐居东皋,虽然偶尔还有“儒冠曾把身误”、“功名浪语”的愤激语,但是,总体上已经从仕途的失意中超脱出来,他是最能得苏轼“旷达”真味的苏门弟子。所以,上阕以轻快流利的词笔描绘东皋景致的清新明丽、优美恬静。在江淮、陂堂的环绕之间,杨柳成荫,鸥鹭无猜,嘉雨新痕,夜月清光,“翠幄”“柔茵”上下辉映,一片澄澈。置身其间,宛如仙境般的美好。下阕是对往事的回顾叹息,用以反衬今日隐居之欢乐。词人用邵平瓜圃、班超封侯的典故做对比,自云“归计恐迟暮”,还是无奈语。不过,词人已经从被贬的悲苦中解脱出来,寄情于洁身自好的生活,悠然忘机。心胸之豁达坦荡,直逼东坡。《艺概》卷四《词曲概》评价说:“无咎词堂庑特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晁补之徽宗年间词作,承苏启辛,在词的流变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晁补之写东皋隐居之乐的词作,保存至今的还有17首之多,如“东里催锄,西邻助饷,相戒清晨去。”(《永遇乐·东皋寓居》)写耕作之乐;“趣腊酒深斟,菖菹细糁,围坐从儿女”(《消息·东皋寓居》)写人事之乐;“藓井出冰泉,洗瀹烦襟了”(《生查子·东皋寓居》)写消夏之乐;“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春风面”(《梁州令叠韵》)写宴饮之乐等等,都表现了词人清高脱俗、昂首尘外的自在生活和开阔胸襟。
    李之仪身心俱受摧残仍不屈服,废罢之后,也以田园之乐抚慰身心,陶冶性情,其《鹧鸪天》云:
    
    收尽微风不见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来好处输闲地,堪叹人生有底忙。 心既远,味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
    
    从清明净洁的天光水色中悟透“此身非吾有”的舛误,因此感叹半生劳碌的无谓,宣称因此要归隐田园。细品语意,发现李之仪并没有晁补之那一份真正的超脱,更多的是无奈之中的反语愤激,可以将其理解为对世态时局的一种抗争姿态。所以,《鹧鸪天》下阕都是词人在大声宣称,在这声音的背后可以折射出词人的痛苦。其《朝中措》语意更为明了,下阕云:“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辜负渔竿。”情绪焦点落实在“功名何在”之失落后的愤慨。从这种磨灭不了的愤恨中,也可以体会李之仪不屈不挠的铮铮硬骨。
    黄庭坚未及退隐便卒于贬所,但在贬谪期间不乏对隐逸的向往,他同样期望以此抚慰受伤的心灵。《南乡子》说:
    
    未报贾船回,三径荒锄菊卧开。想得邻船霜笛罢,沾衣。不为涪翁更为谁? 风力袅萸枝,酒面红鳞惬细吹。莫笑插花和事老,摧颓。却向人间耐盛衰。
    
    在现实生活中身不由己,欲进无路,欲归不可,只能对“三径荒锄”遥致愧疚之意。所以,词人理所当然地认为“邻船”催人泪下的“霜笛”是为他而发的。那么,词人就故意选择了饮酒“插花”的放纵形骸的生活,来弥补自己不得隐逸的缺憾。同样也以此来抗争现实。黄庭坚又有《浣溪沙》写自己晚年生活,词说:
    
    一叶扁舟卷画帘,老妻学饮伴清谈。人传诗句满江南。 林下猿垂窥涤砚,岩前鹿卧看收帆。杜鹃声乱水如环。
    
    词人一直未得归隐机会,“一叶扁舟”、老妻相伴云云,都是词人渴望过的晚年生活。“人传诗句满江南”,则词人理想中又试图作为文坛成名人物归隐林下。一方面是名传江南,一方面是归隐高卧,这是何等自在潇洒。下片描述的与“林下猿”、“岩前鹿”为伍,听“杜鹃声乱”,更是词人仕途失意之后时时渴望的一种想象中的理想隐逸生活。
    徽宗年间仍然奔波于仕途的词人,也有隐逸之想。一方面,是因为隐逸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官场上随时都有种种不尽人意处,隐逸之想也是一种牢骚与自我解脱。以叶梦得为例。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授丹徒尉。崇宁初授婺州教授,累迁至翰林学士。历知汝州、蔡州、颖昌府。南渡以后仍得重用,官至尚书右丞,两镇建康,为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叶梦得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作家,著述繁富。他是晁补之的外甥,元祐末与苏门弟子交往密切,徽宗年间也曾闲居乌程卞山,与贺铸来往频繁。所以,叶梦得与苏门有很深的渊源,创作上也深受影响。徽宗年间,叶梦得虽依蔡京而贵,人品有可非议之处。然词作仍得东坡余韵,与南渡以后的作品保持了连贯性。他的部分作品,甚至被混入东坡集子,使后人难辨真伪。叶梦得宣和年间因得罪权势倾朝的内侍杨戬、李彦,落职,卜居卞山石林谷。宣和六年(1124),词人筑承诏堂、知止亭,竣工,友人刘焘来访,作《八声甘州》,词云:
    
    寄知还倦鸟,对飞云、无心两难齐。漫飘然欲去,悠然且止,依旧山西。十亩荒园未遍,趁雨却锄犁。敢忘邻翁约,有酒同携。 况是岩前新创,带小轩横绝,松桂成蹊。试凭高东望,云海与天低。送沧波、浮空千里,照断霞、明灭卷晴霓。君休笑,此生心事,老更沉迷。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词人开篇就用此意,点明归隐之志向。词人不是残酷党争的受害者,罢职后仍提举南京鸿庆宫,这种仕途风波挫折是每一位文人士大夫都要经历的,所以,词人并不是太在意,心境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况且,有卞山石林“小轩横绝,松桂成蹊”之秀美的景色相伴,词人就更加“悠然”自得,“飘然欲去”了。卞山西面,开辟“十亩荒园”,“趁雨锄犁”,与“邻翁”相约对饮。挣脱了尘世的喧闹,摆脱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词人反而有了一丝轻松与开朗。此时,可以“凭高东望”,见云海茫茫,沧波千里,断霞明灭,晴霓舒卷。词人似乎也已经将自身融入隐居的环境,做到物我两忘了。
    叶梦得宣和五年、六年所作的其他几首词,都流露出对隐逸环境及景物的浓厚兴趣。如《南乡子》写种梅、赏梅,寄托自己的孤高情怀,下阕说:“绝绝照琼魄,辜负芳心巧剪裁。应恐练裙惊缟夜,残杯。且放疏枝待我来。”《临江仙》写湖上饮酒归来,表现自己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情怀,说:“白酒一杯还径醉,归来散发婆娑。无人能唱采莲歌,小轩敧枕,檐影挂星河。”又有《临江仙》写与友人同游山水,洗脱尘俗说:“山半飞泉鸣玉佩,回波倒卷粼粼。解巾聊濯十年尘。青山应却怪,此段久无人。”
    葛胜仲大观四年(1110)仍在休宁任上,他于南溪上建真意亭,自言因景仰陶渊明,故取其《杂诗》之意命其亭,有诗纪其游说:“寄与溪光容笑傲,人愚哪敢便相愚。”(《丹阳集》卷十六《游真意亭的二绝句示良器》)又有《渔家傲》二首纪其游,序曰:“初创真意亭于南溪,游陟晚归作。”词如下:
    
    岩壑萦回云水窟,林深路断迷烟客。茅屋数椽携杖舄,人寂寂,侵檐万个琅玕碧。 倦客羁怀清似涤,更无一点飞埃迹。溪涨慢流过几席,寒湜湜,凫鷖点破琉璃色。
    
    叠叠云山供四顾,簿书忙里偷闲去。心远地偏陶令趣,登览处,清幽疑是斜川路。 野蔌溪毛供饮具,此身甘被烟霞痼。兴尽碧云催日暮,招晚渡,遥遥一叶随鸥鹭。
    
    贬谪的寂寥孤苦,只能通过浏览景色来排遣。词人忙里偷闲,携杖来往于岩壑、碧云、烟霞、清溪、幽林、翠竹、茅屋之间,与鸥鹭为伍,体会到陶渊明隐居斜川时的心境,于是对这种“心远地偏”的生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甘愿在这样“野蔌溪毛供饮具”的简陋环境里逍遥避世。“倦客羁怀清似涤,更无一点飞埃迹”,是此时求隐心态的表露,也是对贬谪生活的无奈排遣。词人在同时所作的一首《西江月》中更加明确地表态说:“晚路交游绿酒,平生志趣青霞。霜风时节近黄花,泛宅舟将鷁画。”
    3、多种生活情感体验的抒发。
    唐末五代以来,词的表现范围变得越来越窄,男欢女爱、离情别怨、春恨秋愁,几乎成为词中的惟一话题。词中的抒情女主人公,也绝大多数是送往迎来、倚门卖笑的歌妓。苏轼率先突破传统的藩篱,做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但没有立即被同时代的人所认可。到了徽宗年间,苏轼的开拓才逐渐被人们所熟悉、所接受,因而悄悄地形成为创作习惯。这一阶段的词人,将生活中体验到的多种情感经历,都借歌词来抒发。这一种悄悄的缓慢改变,对南渡以后“苏学”在词坛的全面复苏至关重要。
    首先,是对亲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徽宗年间词人,多遭废罢或贬谪,告别亲朋好友成为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别后的思念也就随处可见。这种思念,由于搀杂了复杂的政治因素,因此变得更加耐人寻味。李之仪《忆秦娥》云:
    
    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歊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凌歊台,在安徽当涂县西北五里的黄山上。据《太平寰宇记》卷一百零五《江南西道》载:“(南朝)宋凌歊台,周回五里一百步,高四十丈,石碑见存。”贺铸通判太平时曾作《凌歊引》,李之仪为之作跋,故李之仪此词当作于崇宁年间编管太平之时。霜风秋月季节,登凌歊台思念远方友人,此地曾是与友人相聚相别之处。遥望远方,友人杳无音讯,也不知何日可以重逢,思念至此,难禁心头凄痛。词人很好地运用了入声韵,造成哽咽的声调,用以表达泣不成声的悲痛。词中流露的近乎绝望的悲苦,就不仅仅是用友人之间的离别思念可以解释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可能是更深一层的对政途风波险恶的忧虑与绝望。
    向子諲政和年间寓居滁阳(今安徽滁县),有《清平乐》词寄诸友,词云:
    
    云无天净,明月端如镜。乌鹊绕枝栖未稳,零露垂垂珠陨。 扁舟共绝潮河,秋风别去如梭。今夜凄然对影,与谁斟酌姮娥?
    
    在某个万里无云、明月如镜的夜晚,乌鹊栖枝未稳,零露垂滴。这是一个空旷而略带凄清的环境,是一个送别或思念的典型环境。词人想念远方的友人,思绪悠悠。词人想起了当年的“扁舟”共渡,想起了瑟瑟秋风中的离别,感慨别后如梭的光阴。缓缓叙说中逼出一句“今夜凄然对影,与谁斟酌姮娥?”无限的情思皆蕴涵其中。
    送别友人之际,便有分手的感慨与留恋之情。叶梦得作于政和年间的《临江仙》,词前有小序说:“熙春台与王取道、贺方回、曾公衮会别。”词云:
    
    自笑天涯无定准,飘然到处迟留。兴阑却上五湖舟。鲈莼新有味,碧树已惊秋。 台上微凉初过雨,一尊聊记同游。寄声时为到沧洲。遥知敧枕处,万壑看交流。
    
    仕途奔波,“到处迟留”,与友人聚散匆匆。“自笑天涯无定准”时,潜藏了丝丝苦涩之情。今日同游“五湖”,品尝“鲈莼”;明朝就得“寄声沧州”,遥忆友人。词中更多的是表现一种开阔的气象与洒脱的胸襟。“微凉初过雨”之清新,“鲈莼新有味”之江南风物,“万壑看交流”之磅礴气势,对此时此刻的“主体表现”,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其次,苏轼词中“西北望、射天狼”之类最高亢的音响,在徽宗年间词坛也找到一些回响。徽宗年间,对外族的用兵曾取得某些胜利,尤其是宣和末年联金灭辽,以金帛换得一些土地,做作出一些虚妄的强盛局面,更令统治者昏昏陶醉。军旅生活、边塞战争,就出现在词人的笔下。王安中宣和末年曾出镇燕山府,为边帅。某次检阅六军,赐饮官兵,作《菩萨蛮》纪其事,词云:
    
    中军玉帐旌旗绕,吴钩锦带明霜晓。铁马去追风,弓声惊塞鸿。 分兵间细柳,金字回飞奏。犒饮上恩浓,燕然思勒功。
    
    北宋部队与辽兵接战,连连败北。王安中此词上阕写宋军军容整齐、军纪严明、军备充裕、军威赫赫,完全是虚构的夸张之辞。然军中景象,毕竟是词人亲身经历,故上阕写来气魄宏大:六军排列,旌旗招展,铁马奔驰,刀光闪闪,弓声透云。这种壮阔的景象,也是北宋词中极其罕见的。下阕主要是谀圣,建功立业的愿望也成为一种格式化的表达。“燕然思勒功”的豪壮,虽然心理实质上不同于盛唐边塞诗人或后来的“辛派词人”,形式上却有相似之处。王安中另有送人词说:“征西镇北功成早,仗钺登坛今未老。尊前休更说燕然,且听《阳关》三叠了。”这种夸耀军功的豪情壮志之表达,在当时也是一种时髦。以这样的题材入词,便是对苏轼创作的一种承继。
    随着朝廷对边功的看重,部分词人也将建功立业的热望寄托于此,在词中就有了相应的表现。如吴则礼,字子副,号北湖居士,兴国永兴(今湖北阳新)人。主要仕历皆在徽宗年间,卒于宣和三年(1121)。他与苏门弟子多有唱和,对黄庭坚非常推崇,说:“往时黄宜州,句法天下奇。”(《少冯约同赵伯山饮赠赵伯山》)存词39首。他有《江楼令》云:
    
    凭栏试觅红楼句。听考考,城头暮鼓。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 平生正被儒冠误。待闲看,将军射虎。朱槛潇潇过微雨,送咸阳西去。
    
    宋人向来重文轻武,徽宗则好大喜功,近臣中便有以武功博取富贵者,如童贯、蔡攸之流。统治者趣好的改变吸引了广大的文人士大夫,吴则礼这首词就代表着时人观念的某种转变。“平生正被儒冠误”,极似唐边塞诗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类的语气。吴则礼《木兰花慢》又云:“望杳杳飞旌,翩翩戍骑,初过边头”,描摹行军阵营气势;《红楼慢》云:“霜髯飞将曾百战,欲掳名王朝帝”,歌颂军中勇将。同类题材的作品,在徽宗年间明显增加。
    再次,欣赏疏朗开阔的自然风光,表现人与景物之间的融洽关系,格调与苏轼《赤壁赋》一类相似。叶梦得有《八声甘州》,小序云:“正月二日作。是岁闰,正月十四才立春。”王兆鹏先生说:“据陈垣《二十史朔闰表》,石林一生中唯本年(政和六年)闰正月,故知此词作于本年。”(《两宋词人年谱》172页)词云:
    
    又新正过了,问东风、消息几时来?笑春工多思,留连底事,犹未轻回。应为瑶刀裁剪,容易惜花开。试向湖边望,几处寒梅。 好是绿莎新径,剩安排芳意,特地重栽。便从今追赏,莫遣暂停杯。有千株、深红浅白,倩缓歌、急管与相催。凭看取,暖烟细霭,先到高台。
    
    立春姗姗来迟,词人早就焦急地等待着新春的欣欣向荣之景色了。词人追问东风何时吹拂,传递来春天的消息?猜测春天的晚到是因为“春工”着意“多思”,试图用“瑶刀裁剪”出更加美丽的花卉。词人“向湖边望”,那“几处寒梅”已经透露出一丝春的消息。上阕写词人期盼春天美景的心情,为欢欣鼓舞地迎接、赏识春景蓄足气势。下阕写立春日的崭新风光,以及对春日景色的展望。春天来临,“好是绿莎新径”,大地改变了装束,透露出无限的生机。天公巧妙“安排芳意”,处处含苞欲放。词人已经能够预见得到“深红浅白”春日盛丽之美景。对春色的渴望与喜爱,使词人决心“从今追赏,莫遣暂停杯”,且以“缓歌急管”相陪伴,饱览所有的春光美景。结句“凭看取,暖烟细霭,先到高台”点明,上述的一切都是词人“高台”赏春的所见所感。新春的景色清新秀丽,“高台”所见开阔辽远,词人的心境爽朗愉悦。这与秾姿艳粉的“花间”之作有明显的区别。
    王安中有一组《安阳好》九首,多处欣赏安阳(今属河南省)秀美风光,如曰:“笼画陌,乔木几春秋?花外轩窗排远岫,竹间门巷带长流,风物更清幽。”“夏夜泉声来枕簟,春风花影透帘栊,行乐兴无穷。”“安阳好,物外占天平。叠叠揉蓝烟岫色,淙淙鸣玉晚溪声,仙路驭风行。 松路转,丹碧照飞甍。金界花开常烂漫,云根石秀常峥嵘,幽事不胜清。”“咽咽清泉岩溜细,弯弯碧甃篆痕深,永昼坐披襟。”洗脱脂粉,清幽疏朗。
    葛胜仲贬谪期间寄情景色风物的歌词更多。《南乡子》序云:“三月望日,与文中诸贤泛舟南溪作。”言明为出游览景之作,词曰:
    
    柳岸正飞绵,选胜斋轻漾碧涟。笑语忘怀机事尽,鸥边。万顷溪光上下天。 菰苇久延缘,不觉遥峰霭暮烟。对酒莫嫌红粉陋,婵娟。自有孤高月妇仙。
    
    月下与友人泛溪游览,柳絮飞绵,菰苇丛生,碧波轻漾,与天光一色。词人陶醉于今夜之清丽幽静的景物,暂时摆脱了贬谪的愁苦意绪。词人还有《西江月》写泛溪所见说:“山外半规残日,云边一缕余霞。满城飞雪散苕花,万顷溪连罨画。”美景如画图一般,残日、余霞、如飞雪似的苕花相互辉映。词人在一段时间里确实摆脱了贬谪的痛苦,与现实保持了一定的审美距离,才能如此宁静平和地欣赏自然风光。
    第四,用喻托的手法抒写内心志向,或表明自己的人格情操。向子諲有《卜算子》词,小序说:“东坡先生尝作《卜算子》,山谷老人见之云:‘类不食烟火人语。’芗林往岁见梅追和一首,终恨有儿女子态耳。”点明这首词就是学习苏轼而创作的。词云:
    
    竹里一枝梅,雨洗娟娟静。疑是佳人日暮来,绰约风前影。 新恨有谁知,往事何堪省?梦绕阳台寂寞回,沾袖余香冷。
    
    词人将清逸孤高的梅花比作风姿绰约的佳人,以为己身美好品格的写照。佳人的寂寞,就是自己无人赏识的痛苦。这种托物喻意的写作手法在南宋词中是十分普遍的,在北宋却还显得简单。词人知道自己模拟之作“有儿女子态”,无法象苏轼词一样超尘脱俗。
    葛胜仲之《点绛唇》,作于谪居休宁期间,自言愁态,词云:
    
    秋晚寒斋,藜床香篆横轻雾。闲愁几许?梦逐芭蕉雨。 云外哀鸿,似替幽人语。归不去。乱山无数,斜日荒城鼓。
    
    独居县斋,时逢秋晚,闲愁无限。这首词中出现“哀鸿”、“幽人”之意象,显然是承袭了苏轼《卜算子》“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寓意,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徽宗年间词人在作品中普遍流露出的主体意识,表明“东坡范式”已经被人们悄悄接受,逐渐流行于词坛。时人所言“四海文章慕东坡”不是一句泛泛之辞,苏轼词之革新观念已经渗透于徽宗年间词人的创作之中,歌词新的抒情功能得以确立,预示着南渡后的全面勃兴。

    三、壮阔劲健的新词风
    苏轼清雄旷达之词风,是一种全新的美学风格,对委婉隐约的传统词风形成冲击,在当时词坛引起普遍关注。苏轼新创之词风,与时人对歌词的审美期待心理相违背,从总体上来说,以否定意见居多。陈师道也是苏门弟子,他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这种观点代表了时人的普遍看法。苏轼幕下士讥刺苏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演唱(俞文豹《吹剑后录》);苏门弟子李廌徽宗年间见善讴老翁,还作《品令》嘲讽说:“是伊模样,怎如念奴”(《碧鸡漫志》卷一)。苏轼的门人弟子尚且如此,遑论其他。然而,苏轼的文学创作之成功,已经成为现实存在,无论持何种创作观点的词人,都必须面对这一现实。加上苏轼巨大的人格感召力,苏轼词风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词坛的风气,对时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将徽宗年间诸多词人的创作联系起来考察,便可寻觅词风嬗变的轨迹。
    词风之转变,首先表现在用以烘托主观情绪的客观景物描写的改变。传统词风偏于“香而软”,写景自然“狭而深”。词人们选取的大都是“庭院深深”、“小园香径”、“梦后楼台”等等狭小的空间,作细腻深长的情感抒发。苏轼则选取“明月青天”、“大江东去”、“千骑平冈”等宏大的场面作为情感抒发的背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胡寅《酒边词序》)。词人开阔的胸襟、奔放的情感,于是有了相衬相映的空间得以落实。其次,这种景物空间选择的变化,源于词人不同的情感需求,与之相适应的必定是“登高望远,举首高歌”之情,传统的曼声细语的吟唱得到本质的改造。再次,词风的转变,还表现在屏弃传统词风之秾艳,转以清新、清丽为主要美学特征。上述三个方面,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往往完整地表现在一首词中。
    徽宗年间词人在空间景物的选择与描写方面有了明显的转变。李之仪是苏门弟子中喜评论作词者,他历评北宋词而无一语涉及苏轼与黄庭坚,吴熊和先生推测其“隐隐然有着对苏轼‘以诗入词’的不满和批评”(《唐宋词通论》第294页)。而且,李之仪论词特别强调歌词“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跋吴思道小词》)。从理论上讲,李之仪不大赞同老师的作词之法,然这并不妨碍他在创作实践中或多或少受其影响。徽宗年间李之仪罢居当涂,濒临长江,受长江壮阔气势熏陶,创作自然与苏轼词风趋同。其《天门谣》云:
    
    天堑休论险,尽远目、与天俱占。山水敛,称霜晴披览。 正风静云闲,平潋滟。想见高吟名不滥。频扣槛,杳杳落,沙鸥数。
    
    这首词是登采石娥眉亭览眺长江而作。登高远目,天堑长江浩渺无边,水天相连,秋霜季节,天高云淡,这是一片无比辽阔、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词人对景生情,“扣槛”吟啸,心情激荡。心中的不平与愤慨,在拍打栏槛时,似乎一一洒落在江山之间。情景相融,词人的奔放情怀也展露无遗。
    李之仪又有《水龙吟·采石值雪》咏登娥眉亭览雪景,云:“匀飞密舞,都是散天花。山不见,水如山,浑在冰壶里。”处在这一幅白茫茫壮丽的景观之中,词人身心与之俱洁,故连呼:“须痛饮,庆难逢,莫诉厌厌醉!”豪迈中流露出一丝颓唐,与苏轼“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之消沉相似。只是与苏词相比,李词更多衰疲气象,如“万事都归一梦了”、“玉山一任樽前倒”(《蝶恋花》)等等。这是徽宗年间的社会背景所特殊赋予的。
    在开阔背景的衬托下,即使书写相思别离之情感,也给人以全新的艺术感受。李之仪流传最广的词作《卜算子》,就是这样一首佳作,词云: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以源远流长的长江连接相思的双方,空间距离之辽远、彼此思念之绵长,尽在不言之中。没有花间月下的缠绵悱恻,双方的情感融入滔滔江水,是那么的清醇、真挚。这种富有民歌风味的清新隽永之格调,就得力于烘托情感之景物的改变。
    从上述李之仪词景物之描写来看,江天一色之清明,冰雪世界之洁白,滔滔江水之绵远,都已经走出了狭小的庭院楼阁,也没有了传统歌词的香艳脂粉气。古人创作诗词,重情景交融之境界,背景的改变,当然带来词风的转移。
    苏门弟子李廌在这方面也有出色的表现。《虞美人令》说:
    
    玉栏杆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 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碧芜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这首词通过雨中景色的描绘,寄托了离绪别情与翩然出世之想。词人凭栏眺望,风雨连江,远至天涯,千里一片。初夏时节有此“好风好雨”,词人感觉到爽朗畅快,心旷神怡。雨中的“岸花汀草”,更富有勃勃生机。风雨绵延,不禁牵引出词人的“千里思悠悠”。今夜天凉气爽,正好入眠,睡梦中可以凭借“霎时凉梦”到达所思的“南州”。思念远人是传统歌词所经常抒发的一种情感,李廌则以如此开阔清爽的景物作为背景衬托,思绪悠悠而又不低沉压抑,与苏轼词气质相似。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中对这首词评价很高,他说:“‘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远淡清疏之致。”景物设置的改变与词风的转变密切相关。
    徽宗年间,甚至有能得东坡风韵而闻名天下的文人。苏轼同乡后辈唐庚,字子西,卒于宣和三年(1121),主要文学活动都是在徽宗年间。徽宗年间他曾贬官惠州,经历与贬地都与苏轼相同相似。他潜心学习苏轼,最得东坡神韵,“太学诸子竞相传写其岭南诸作,称‘小东坡’。”(《四库全书总目·眉山集》)存《诉衷情》一首,词云: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元来却到愁处,须著与他愁。 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风悲兰杜,烟淡沧波,何处扁舟。
    
    这首词写旅愁,是词人仕途坎坷、品尝到人生苦痛后的感慨。上阕直抒胸臆,写愁来时的难堪折磨。词人平生豁达,不知愁滋味,经受挫折后,方知愁苦的分量,这愁苦竟然无处不在,挥之不去。下阕以景衬情。映入眼帘的,是傍晚的残照,悠悠的江流,淡淡的暮烟,以及漂泊其中的一叶孤舟。以极其宏大的背景反衬极度渺小的扁舟,渲染旅途之孤苦无依。词人颠倒宋词上阕写景、下阕抒情之一般结构模式,因为词人是在愁苦填满胸臆、不得不发之为文时落笔的,正是苏轼所谓“不择地而出”者。外景被强烈的主观情绪所渗透,所以,与词人这种人生挫折之大痛苦相映衬的就只有苍茫恢弘的景象。全词悲愤淋漓,苍劲高远。“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的宏大景象,令人联想起南渡词人朱敦儒的名句:“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相见欢》)
    唐庚一类的词人,年辈稍晚,他们是在徽宗年间才逐渐开始步入文坛。许多作家在“靖康之难”后渡江到了南方,成为“南渡词人群”中之活跃者,也自然成为南北宋词坛的过渡者。以往词史研究者过分强调南渡前后每位词人词风的截然转变,忽略了北宋末年这一批词人受东坡词风影响,创作中或多或少发生改变,预示着词坛风气的转移。南渡后词风的巨变,不过是借助社会之大动荡给词人形成的大冲击,加速、加剧这种演变的到来。
    这一类词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叶梦得。大约作于政和末年移官颖昌、与客告别的《永遇乐》,曾误入汲古阁本《东坡词》,词云:
    
    天末山横,半空箫鼓,楼观高起。指点栽成,东风满院,总是新桃李。纶巾羽扇,一尊饮罢,目送断鸿千里。揽清歌,余音不断,缥缈尚萦流水。 年来自笑无情。何事犹有,多情遗思。绿鬓朱颜,匆匆拼了,却记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寻幽梦,应在乱莺声里。拍栏杆,斜阳转处,有谁共倚?
    
    起笔开阔。远处是天边的“横山”,近处是高耸的“楼观”,连接其间的是空中隐隐传来的“箫鼓”声。这一片气魄恢弘的背景所衬托起的就不是一般的“呢呢儿女语”,而是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爽快利落之友情。所以,面对“东风满院”、桃李新开之美好春季和即将分手的友人,惟有“一尊饮罢”,千万语祝福、千万种离情尽在其中。此情此意,皆随“清歌”余音,潺潺流水,袅袅不绝。词人“自笑无情”是表面现象,是自我解脱,“多情遗思”才是真实感受。大丈夫临别分手,不学儿女沾巾,看似无情却有情。这种深藏于内心的情谊,已将词人引向分手之后的设想:明年春来,“乱莺声里”,“斜阳转处”,大约只有孤独一人,倚栏对景了。思念及此,思别之情又转深一层。词人在送别之际,仍作洒脱之态,不失丈夫豪气,深情贯注其中。清脱疏旷之词风,摩近东坡之垒。
    叶梦得宣和五年(1123)七月十六日,与友人“泛舟”登湖州骆驼桥,置酒“待月”,又有《定风波》,词云:
    
    千步长虹跨碧流,两山浮影转螭头。付与诗人都总领,风景。更逢仙客下瀛洲。 袅袅凉风吹汗漫,平岸。遥空新卷绛河收。却怪姮娥真好事。须记,探支明月作中秋。
    
    词中描绘了“千步长虹跨碧流,两山浮影转螭头”之清丽壮阔的景色与“袅袅凉风吹汗漫,平岸,遥空新卷绛河收”中秋月夜之清凉世界,以及倘佯其间“付与诗人都总领”的逸怀浩兴。此外,叶梦得约作于政和中与友人贺铸等言别之《临江仙》,慨叹“自笑天涯无定准,飘然到处迟留”的漂泊生活,设想“遥知欹枕处,万壑看交流”之心胸磊落开阔。这些词都共同具有清旷超逸的作风。王兆鹏先生《两宋词人年谱》编得叶梦得徽宗年间词28首,以这类风格的作品居多。
    葛胜仲是南渡词人中的另一位活跃者。其时,他与叶梦得同游骆驼桥,有《定风波》词二首,自言:“与叶少蕴、陈经仲、彦文燕骆驼桥,少蕴作,次韵二首。”词云:
    
    千叠云山万里流,坐中碧落与鳌头。真意见嬉吾已领,烟景。不辞捧诏久汀洲。 老去一官真是漫。溪岸,独余此兴未能收。留与吴儿传胜事。长记,赤阑桥上揽清秋。
    
    共喜新凉大火流,一声《水调》听歌头。况有修蛾兼粉领,佳景。谢公无不碍沧洲。 平昔短檠真大漫。气岸,老来都向酒杯收。云水光中修禊事。犹记,转头不觉已三秋。
    
    今夜赏月,面对着巍峨壮阔的“千叠云山万里流”之景物,词人领略到大自然的“真意”,对老去为官的生涯产生了厌倦,胸中勃发出“赤阑桥上揽清秋”的逸怀豪兴。且自信这样潇洒倜傥之事迹,将在“吴儿”口中流传,成为一时之“胜事”。于是,词人听歌纳凉,举杯赏景,追慕古人,模仿“修禊”,言行举止皆具名士、隐士风范。
    而作于大观四年(1110)的二首《水调歌头》,俨然是一篇浓缩的《赤壁赋》,词云:
    
    夜泛南溪月,光影冷涵空。棹飞穿碎金电,翻动水精宫。横管何妨三弄,重醑仍须一斗,知费几青铜?坐久桂花落,襟袖觉香浓。 庾公阁,子猷舫,兴应同。从来良景好夜,我辈敢情钟。但恐仙娥川后,嫌我尘容俗状,清境不相容。击汰同情赏,赖有紫溪翁。
    
    下濑惊船驶,挥尘恐尊空。谁吹尺八寥亮,嚼徵更含宫?坐爱金波潋滟,影落蒲萄涨绿,夜漏尽移铜。回棹携红袖,一水带香浓。 坐中客,驰隽辨,语无同。青鞋黄帽,此乐谁肯换千钟?岩壑从来无主,风月故应长在,赏不待先容。羽化寻烟客,家有左仙翁。
    
    词人此时正谪知休宁,愁苦中以浏览景物自慰。月夜泛舟南溪,冷光相射,金电涵空,水天一色,洁白清澈。置身于这个透明的世界之中,心胸为之净洁。词人举杯对饮,横管相伴,留恋忘返。不知不觉中又熏染了一身的桂花香浓,身心俱融入大自然。下阕回想前贤登临游玩之乐,得出的结论是“我辈情钟”这等空旷清明的自然风光,是性情使之然。葛胜仲今夜游乐,既直接得自眼前的风光,也间接地得自前贤的熏陶。其中北宋最能得自然景色之乐、且能形诸于文的就是苏轼,葛胜仲不好明言,但所塑造的境界是如此的相似。处在这明净的世界中,词人不免有点自惭形秽,这实际上是对自己混迹官场、有时只得随俗作态之处境的不满。所以,词人就更珍惜今夜所得之愉悦。此景此情此乐,只有脱落尘俗、表里俱澄澈者,方能潜心体味。
    第二首词人写自己“纵一苇之所如”,泛“金波潋滟”,“影落蒲萄”碧水;“举杯相嘱”,红袖相伴,吹笛嘹亮,挥洒自如,脱略尘寰。而“坐中”同游宾客,相互辩驳,言辞争胜,更是乐趣无穷。词人进而议论说:“岩壑从来无主,风月故应长在,赏不待先容。”苏轼《前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葛胜仲此词之语意和语境皆从《赤壁赋》中化出,前后承继关系十分明显。
    表现葛胜仲这种洒脱襟怀、磊落心胸的,还有那些醉心于绿水青山之间、抒隐逸之情的词作。在明净的山水之中,词人获得心灵之愉悦。如《渔家傲》云:“叠叠云山供四顾,薄书忙里偷闲去,心远地偏陶令趣。登览处,清幽疑是斜川路。”《定风波》云:“千叠云山万里流,坐中碧落与鳌头。真意见嬉吾已领,烟景。不辞捧诏久汀州。”山水之间的风物景色,必然都是清明寥廓的,词人的心灵在此豁达宁静的世界中才能得到抚慰与休息。王兆鹏先生《两宋词人年谱》编得葛胜仲徽宗年间词也是28首,多为自抒胸臆、清新洒脱、无脂粉气之作。
    王兆鹏先生归结“南渡词人”群体关系的一个关键点是“学禀元祐”(详见《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台湾文津出版社版),而南渡词人群能够自觉地接受、继承苏、黄的艺术经验和抒情范式,则是可以一直推溯到南渡之前的。上述的论证都证明了这一点。叶梦得、葛胜仲等南渡词人在徽宗年间可编年之作所昭示出来的作风,明确显现了北宋后期词风的逐步转移之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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