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际会
◎走进清华园
1925年,隆冬。
薄雾轻启,天色微明。惨淡的星光下,一个单薄瘦削的中年人携一幼儿,悄然离开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红砖灰瓦的公寓,冒着清晨凛冽的寒风,乘车向大街尽头驶去。翌日上午,二人转乘的汽车穿越巴黎协和广场凯旋门,沿滨海大道驶入卡纳比埃尔街,很快抵达碧海青天、卷积云连绵不绝的马赛港。中年人提着行李,深吸了一口带有海腥味的空气,健步踏上停泊在港湾的豪华邮轮,身后的幼儿既兴奋又好奇地随即跟进。阵阵汽笛声中,一老一少作别欧洲大陆,穿越波滚浪涌的地中海,向魂牵梦绕的东方故国驶来。
翌年7月8日,中年人出现在北京西郊清华园那花香飘拂的荷塘边,清癯、睿智的面容与摆动的长衫,立即进入了学界的视野。——时年37岁的陈寅恪受好友吴宓举荐、清华校长曹云祥聘请,告别长达16年海外游学生涯,来到这所浸润着欧风美雨的大师之园,以教授身份,开始了传道授业解惑的人生之旅。
清华学校的建立,其源头要追溯到1909年6月。当时大清王朝的掌权者受时风熏染与国内外形势所迫,在北京设立了一个游美学务处,负责选派留美学生和筹建游美肄业馆。这年8月,经外务部和学务部一同奏请,内务部把北京西北郊一座荒芜的皇家花园——清华园拨给游美学务处,作为游美肄业馆馆址,并拨款修建了馆合。在1909——1911三年时间里,游美学务处于北京城内史家胡同等处考选了三批共180人直接留美生。人选者到美后,视不同条件或直接进入美国大学就读,或先进入美国高级中学补习,而后再进大学。1911年2月,游美学务处和筹建中的游美肄业馆迁入清华园办公,并将校名定为清华学堂。这年4月29日(农历四月初一),清华学堂正式开学,由此揭开了中国教育史上崭新的一页。
最初的十几年中,清华学堂一直作为一所普通的留美预备学校而设置,学生进入清华园,主要学习英文和一些欧美文化知识,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教学则相对薄弱。1924年初,清华学校在各方鼓噪和社会大潮涌动中,正式启动“改办大学”程序。
这年10月,根据清华大学筹备委员会草拟的组织纲要,决定在筹建大学部的同时,筹备创建研究院,“以备清华大学或他校之毕业生,对特种问题为高深之研究”。由于财力、人力、研究方向等诸方面的限制,筹备人员多次研究,最终决定研究院先设国学门一科,也就是后来被社会广泛称谓的国学研究院。培养目标是训练“以著述为毕生事业的国学研究人才”,学科范围包括中国历史、哲学、文学、语言、文字学、考古学等,同时吸收欧美、日本等国际学术前沿的优秀成果,重建中国传统学术之魂——即研究院主任吴宓所提出的:“故今即开办研究院,而专修国学。惟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确精密之方法(即时人所谓科学方法),并取材于欧美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此又本校研究院之异于国内之研究国学者也。”
计划既定,清华校长曹云祥立即动员原游美学务处第二批庚款留学生,以第55名成绩放洋美国,并于1917年归国未久就“暴得大名”的北大文学院哲学教授胡适(字适之),到筹建中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主持院务。时年34岁,尚不算糊涂的胡氏立即推辞,表示只做顾问不就院长,建议曹校长采用宋、元书院的导师制,吸取外国大学研究生院学术论文的专题研究法来办研究院。曹校长听罢深以为然,当场表示请胡出任导师,广招天下士子名流,亲身示范,以保留绵延中国文化之血脉云云。尽管胡适此时的学问日益进取,地位和名声在新派学界如日中天,但他毕竟算是个心中有数之人,面对曹校长的一番抬举,并未得意忘形,更没敢轻视王国维、梁启超等诸前辈学界泰斗的真实存在,忽略王、梁等人作为文化昆仑在天下儒林所展现的“高山仰止”的伟岸身影。他清醒并谦虚地说道:“非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曹校长见对方态度诚恳,又觉此言甚在情理,于是决定按胡适指引的方式、方法付诸行动。
1925年2月,在曹云祥主持下,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筹备处鸣锣开张,首先聘请由清华出身、美国哈佛大学学成归国的一代名士、年仅32岁的吴宓主持研究院筹备处事宜。
按照当初胡适的建议,曹云祥让吴宓拿着自己签发的聘书前往几位大师住处一一聘请。曾任宣统朝五品“南书房行走”之职、时年49岁的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作为满清王朝最后一位皇帝一溥仪的“帝师”,自然属于旧派人物。此前,曹云祥曾托胡适向王氏转交过一封非正式的印刷体聘书,并让胡对王就研究院性质与教授程序做一番解释说明。聘书送到后,胡适怕这位性格内向的学术大师优柔寡断,又动用自己的汽车专门拉着王国维在清华园转了一圈。王氏见园内风景优美,校内颇具规模与秩序,始有进清华的念头。此次吴宓在登门之前,对王氏这位清朝遗老的生活、思想、习性专门做了调查研究,计定了周密的对付办法,欲一举拿下。待到了北京城内地安门织染局10号王国维住所后,吴宓采取入乡随俗之策略,进得厅堂,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趴在地下,先行三叩首大礼,然后起身落座,再慢慢提及聘请之事。如此一招,令王国维大感意外又深受感动,觉得眼前这个吃过洋面包的年轻人,居然把自己当做一个有身份的前辈人物看待,尊敬有加,顿觉有了面子,心中颇为舒畅痛快,当场答应下来。据《吴宓日记》载:“王先生事后语人,德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吴宓的三个响头总算没有白叩。
王国维虽打定主意,但又想到自己仍是前清皇朝的臣子,为人臣者,乃唯君命是从,像这样工作调动之大事还得按旧规矩向“皇帝”禀报,看“上面”是否。恩准”,然后才能正式决定行止,否则有失体统。于是,他憋在家中颇费了一番脑筋,经过几次“吭吭哧哧”的反复思量,又偷偷摸摸跑到天津拜见逊帝溥仪,在“面奉谕旨命就清华学校研究院之聘”Ⅲ后,才放下心来,收拾行李,于4月18日携家人迁往清华园古月堂居住(秋迁入西院十六、十八号),就任国学研究院教授之职。
王氏到校,立即在师生间引起轰动,鉴于他在国学界如雷贯耳的显赫声名,曹云祥校长有意请其出任研究院院长一职,王却以“院长须总理院中大小事宜,坚辞不就,执意专任教授。曹云祥校长复请吴宓任之,吴乃允就主任之职”。
与王国维处事风格不同的是,时年53岁的梁启超一见吴宓送达的聘书,极其痛快地欣然接受。梁氏尽管年过半百,思想不再像当年“公车上书”,凭一介书生之血气与康有为等举子在北京城奔走呼号,掀起著名的“康梁变法”滔天巨浪时那样激进,且已有保守之嫌,但凭借他那明快畅达,开一代学风的《饮冰室文集》和现代史学的奠基之作《中国历史研究法》等文史巨著,奠定了其不可撼动的学术大师地位。当时中国学界曾称“太炎为南方学术界之泰山,任公为北方学术界之北斗”,南北两大巨星相互映照,构成了20世纪上半叶史学星河中灿烂绚丽的风景。
王、梁二位大师应聘后,按当初胡适的提议,清华方面欲聘另一位名盖当世,为天下士子服膺的国学大师、外号“章疯子”的章太炎前来聚会。但自视甚高,目空天下士,且素与梁启超不睦的章氏,不愿与王、梁二人同堂共事,得此礼聘,“疯”劲顿起,当场将聘书摔在地下并踏上一只脚,高声示众,以示决绝之态。自此,“章疯子”失去了在清华园一展风采的机会,清华园也失去了一位儒林宗师。
国学研究院既开,第一届招收了38名学生,仅王、梁二位导师显然不足以应付。于是,清华教务长张彭春积极荐举与自己同期留美,时年34岁,才情超群,知识广博,号称“汉语言学之父”的哈佛博士赵元任前来任教。曹校长闻知,欣然同意,立即发电聘请。正担任国学研究院主任之职的吴宓,一看张氏荐举了自己的同窗故旧,也不甘示弱,灵机一动,借机向曹云祥推荐了自己在哈佛攻读时的同学——这便是后来被誉为中国史学界“三百年来仅此一人”的陈寅恪。
原籍陕西泾阳的吴宓(字雨僧),1916年于清华学校毕业,次年赴美留学,初入弗吉尼亚大学,后转入哈佛大学就读。获得学士学位后,继人哈佛研究院师从于新人文主1906年义大师白璧德(Irving Bab—bitt)攻研哲学。就在这个时候,来自江西义宁的陈寅恪经在美国哈佛就读的表弟俞大维介绍,入哈佛大学师从东方语言学大师兰曼(Lanman)学习梵文与巴利文。既进哈佛校园,自然要与中国留学生结交,陈寅恪很快与姜立夫、梅光迪、汤用彤等辈相识,当然还有终生挚友吴宓。其间,由于陈寅恪、吴宓、汤用彤三人才华超群,成绩卓著,引起中国留学生的瞩目,一时有“哈佛三杰”之誉。而作为三杰之一的吴宓,则对陈寅恪的学问人品推崇备至,赞为人中之龙,相识不久即以师长待之。
吴宓有写日记的习惯和毅力,也是日记高手,行文优美,议论独到,与好论政治时势的胡适日记大为不同,内中充满了真性情和对世事的深邃见解。其珍贵的史料价值与引人人胜的“好看”程度,在学术界备受推崇,是研究陈寅恪生平史事的一扇不可或缺的窗口。据已整理出版的《吴宓日记》载,1919年3月2日,正在哈佛攻读硕士学位的吴氏受中国学生会之请,作《红楼梦新谈》演讲,主要是“用西洋小说法程(原理、技术)来衡量《红楼梦》,见得处处精上,结论是:《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世界各国文学中未见其比”。
当吴宓正意气风发地在讲堂上慷慨激昂地演讲之时,刚进哈佛大学一个月的陈寅恪在俞大维的陪同下前往就听,见吴宓摇头晃脑沉醉其中,对《红楼梦》中人物景象,隐语暗线,转承起合,皆说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陈寅恪对吴宓的才学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流露出钦佩之情,很快作(《红楼梦新谈》一首相赠,诗曰: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自注:虞初号黄车使者)更有人。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吴宓初得陈寅恪诗文,惊喜交加,认为在异国他乡的飘零岁月,不仅得到了一位难得的知音,同时得到了一位亦师亦友的贴心好兄弟。这位似师如兄的朋友很可能伴随自己一生,并作为道德学问之楷模,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昭示着前方那漫长的人生之路。吴宓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字里行间,跳跃着作者喜悦的音符,弥漫荡漾着浓雾一样只有双方心灵深处才能触动的热血情怀。自此之后,吴、陈二人作为同学加密友,携手并行,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感人肺腑的管鲍之交。也正是得益于陈寅恪的鼓励与帮助,吴宓所学专业日渐精进,在“红学”研究中深得神韵,终于成为开宗立派、独领风骚的一代宗师。为此,吴宓深为感激,并多次提及此事。许多年后,对于陈寅恪的学问人品,吴宓仍不无感慨地说道:“1919年1月底2月初,陈寅恪君由欧洲来到美国,先寓康桥区之Mt. Auburn街,由俞大维君介见。以后宓恒往访,聆其谈述。则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其历年在中国文学、史学及诗之一道,所启迪、指教宓者,更多不胜记也。纵观吴宓一生为人为学之品性,此说当为其郁结于心灵之感慨,发自肺腑之颤音。
1921年夏秋,吴宓获得硕士学位后归国,先后出任东南大学和东北大学教授,致力于西方文学教学和研究,同时兼任号称“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的《学衡》杂志主编。这份以梅光迪、柳诒徵等人为主要创办人,吴氏为“学衡派”领袖的杂志,尽管遭到了另类派文化领袖陈独秀以及干将胡适、周豫才(鲁迅)、周作人兄弟等人的强烈抵制与猛烈抨击,但与胡适关系相当密切的曹云祥,并未因此类江湖恩怨偏袒一方,当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处成立后,曹氏慕吴宓才学与名声,力主聘其回母校为国学研究院筹备鸣锣开道。吴不负厚意,很快辞去东北大学教职,怀着一份感念之情回到故都北京,二度踏进水木清华那宁静安逸的校园,竭尽全力协助校长曹云祥积极物色延聘国内“精博宏通的国学大师”(吴宓语)来院执教。就在这样一个历史进程的节骨眼上,远在万里之外的陈寅恪,迎来了踏入清华园一试身手的历史契机。
此时,陈寅恪已由美国哈佛大学转赴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攻读。他得到清华聘请的电文后,经过一番踌躇思量,答应就聘。由于购书等事宜拖延了半年才启程归国,又因母丧等事宜,回到上海的陈寅恪向校方请假在家中逗留了一年,直到1926年7月8日方步人清华校园的大门。而这个时候,吴宓因与教务长张彭春矛盾加深,已辞去研究院主任之职,改任清华外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曾经荐举赵元任步入清华讲坛的张彭春,也在与吴宓等人的纷争中败下阵来,被学生赶出了清华园,研究院事务由新任教务长梅贻琦兼理。
混战过后,处于多事之秋的清华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蛙鼓蝉鸣与阵阵热风吹荡中,随着陈寅恪摆动长衫缓缓登上承载着文化使命的圣洁讲台,一个令天下学界为之震动,被后世广为流传并影响深远的“四大导师”阵营业已形成,清华国学研究院迎来了它的巅峰时代。
这年11月16日,清华学校教务长梅贻琦来到陈寅恪住所商谈,欲聘请一位大字号“海龟”来校出任中国文史教授,以充实清华的文科阵容,壮大学校的整体实力,为即将改制的清华大学再加砝码。陈寅恪稍加思索,脱口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便是声名赫赫的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当时仍在德国柏林大学就读的同窗好友——傅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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