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追忆刚走上大学讲台时,为了在学生面前显老成,故意不递胡须,一任阶前丛草疯长;而今就是天天洒扫庭除,收拾得再光鲜整洁,脚步再轻盈矫健,眼角眉梢间还是能泄露出中年人的秘密。
迈进二千年的门槛后,我从生命深处感到一种怅惘,几股力量迫使我不得不经常下意识地回顾从前:人届中年,如水的韶光已成过去,只能在孩子闪亮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昨夜星辰;短暂的百年却又被截成两段,一截留在二十世纪,一截被拖进了新纪元;身为现代人却以研究古代社会的文化艺术讨生活,在故纸堆中泡久了,浑身上下精神流浪者的积习越来越浓,挥之不去。因为不是涂抹上的戏剧油彩,而是淫浸入骨的文化毒素,没办法洗刷干净,除非脱胎换骨。
晚近文化人中,我在学识上虽服膺胡适、陈寅恪、钱穆、熊十力诸公,但在辞章上却更偏爱梁实秋、余光中、董桥数子。尤其是董桥,文字清秀古艳,令我着迷,所以他引伊秉绶的题扇诗我也跟着喜欢:“生性禁寒又占春,小桥流水悟前因。一枝乍放雪初霁,不负月明能几人。
是啊,滚滚红尘中,能不负明月,活得自然洒脱谈何容易?至于了悟前因,参透几数,更非寻常人所能。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从忙碌中喘息片刻,偶尔抬头眺望窗外:远处浮云端的是太白积雪,更远处迢迢不尽侵古道的是白居易的离愁,是柳永的晓风残月,是崔颢的千载白云。大胆光着脚丫,踩在杜甫的庭院中,你不光可以接历史地气,还可以打通哲学经络,治疗因文化失忆引发的种种疑难杂症。我们可以与杜甫古今通邮,老杜也可以意逆志,尚友他的偶像:”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老杜让我们感动的其实不是辞章技巧,更重要的是人文关怀。”民胞物与“四个字不能涵括他,他还有旧时月色,还有古圣前贤,他为他们也流下许多深情的老泪。
那一抹月色,一叠阳关曲,一纸浣花诗笺,还有古道瘦马,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能唤醒我们的历史记忆吗?友人方英文谓女士行于街上,据回头率的高低可判断彼女的漂亮程度。我由品读古今艺文所形成的散淡感受,能引来步履匆匆的现代人的回眸一瞥吗?
在当下讲君子不器、读书为己之类古训,不仅陈义过高,而且有些迂阔烘冬。将自己的散碎文字辑集,既不是为了情感性的自慰自恋,也不是为了商业性的自炒自售,仅仅是为了映证故籍神皋与清风明月曾给与我的那一份从容和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