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压倒须眉的《词论》
李清照平生有一篇非常重要的文学理论专著——《词论》,大约创作于屏居青州期间。首先,李清照一生中只有这一时期心境最平和、时间最充裕,有心情、有闲暇评点文字,批评时贤,提出自己鲜明的词学主张。其次,到这一时期为止,李清照已经有了相当的歌词创作经验积累,对词的创作有了自己独到深刻的见解。再次,《词论》中论述批评的作家,从唐末五代一直到北宋中叶,大约截止于哲宗朝。北宋后期的重要词人周邦彦以及相关的“大晟词派”,《词论》根本没有涉及。综合分析,《词论》作于屏居青州期间是最为可信的。
此外,从元祐以来,受苏轼影响,苏轼门下喜欢论词:晁补之有《评本朝乐府》,李之仪有《跋戚氏》、《书乐府长短句后》、《跋吴思道小词》、《跋山谷二词》、《跋〈小重山〉词》、《再跋〈小重山〉后》、《题贺方回词》、《跋〈凌歊引〉后》等,黄庭坚有《小山词序》、《跋子瞻〈醉翁操〉》、《跋东坡乐府》、《书王观复乐府》、《跋王君玉〈定风波〉》、《跋秦少游〈踏莎行〉》等,张耒有《东山词序》,陈师道有《书旧词后》。其中尤以晁补之和李之仪的见解独到而成体系。晁补之所论还没有摆脱“摘句品评”的基本模式,然他能够进一步捕捉词人的总体特征,如言东坡词“横放杰出”、晏几道词“风调闲雅”、张先词“韵高”等等。这一步的深入,就把词论家的目光从一位词人的个别篇章或佳句扩展到全部词作,在感性的感悟之外,多了一层理性的回味。李之仪则已经摆脱了“摘句品评”的方式,如《跋吴思道小词》,开宗明义,确定了词与其它文体之间的区别,所谓“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这篇小跋最为突出的成绩是回顾了歌词从唐人发轫直至北宋中叶的大致发展历史,是最早的词史述略。在阐明词史演变过程时,以极精练中肯的语辞,评价了重要词人的创作,如评柳永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评张先词“才不足而情有余”;评晏殊、欧阳修、宋祁等人词“风流闲雅”等等。李之仪还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为后人揭示作词途径:“苟辅之以晏(殊)、欧阳(修)、宋(祁),而取舍于张(先)、柳(永),其进也,将不得而御也。”又指点作词应追求神韵,力图做到“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这种以具体词人为范例,为后学揭示作词法门的方式,平易浅近,细致得法。
李清照夫妇得到苏轼门下的一致好评,李清照与这些父执们交往甚多。浸淫其间,李清照难免跃跃欲试。她对这些父执辈既尊敬,又不敢轻易苟同,便作此《词论》,自树一帜。从《词论》所表述的词“别是一家”的观点和举具体词人以为范例的论证方式来看,李清照更多地接受了李之仪论词的影响。但是,李清照对词本质特征的捕捉、分析、讨论,远远要比李之仪深入,更具有理论总结的意义。李清照词作成就远远在李之仪之上,对歌词当然有更加深入细微的体验,所论必然超越李之仪。这篇《词论》,还明显表现出李清照不甘心随声应和、独立不羁的个性。全文如下: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谐音律,而词语尘下。又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仄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
李清照作文,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词是音乐文学,论词必须从其本质特征出发。李清照用唐代李八郎故事入手,追溯了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乐曲昌盛的局面,这是宋词繁盛的渊源。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出音乐感人的特殊魅力,这又是宋词蓬勃发展的根本原因。以下,李清照简单回顾了唐末五代至北宋中叶以来歌词发展的历史,以及重要作家在其间的作为。如柳永的“变旧声作新声”,张先等人的“时有妙语”,等等。在总结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分析了歌词的平仄、声韵、音律等文体性特点,得出词“别是一家”的根本性结论。李清照生动活泼的叙述和细腻深入的分析,为诗与词划清了界线,明确了词作为音乐文学所应具备的艺术特性,对词创作的发展以及艺术表现力的提高,都是大有益处的。
此外,在论述批评的过程中,这篇《词论》还有两点引人注目的成绩:第一,从文体特征出发,对歌词的创作提出一系列严格要求,即:协音律、重铺叙、贵典雅、有情致、尚故实。《词论》所言,李清照在创作中倒不是一一严格遵循,自由不羁的个性使得李清照时有突破。而南宋雅词作家,几乎完全遵循李清照所提示的法则进行创作,他们对歌词的体认与论述,也都是从《词论》发展而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清照的《词论》对后人的影响至深至远。第二,大胆率直地批评男人世界里的成名人物。宋代重文轻武,许多著名文人兼为朝廷重臣,誉满国中,如晏殊、欧阳修、苏轼等。社会上普遍崇拜这些朝廷要员兼文坛领袖,甚至形成一种类似当代“追星族”似迷恋的大众心理。李清照从不随众,她以“知音”的身份,冷静分析词坛名家的创作,一一指出他们的疵病之所在,笔锋涉及苏轼、秦观、黄庭坚、王安石等16位词人,其中许多是父执长辈。种种批评,都是一针见血。如批评柳永“词语尘下”,批评张先、宋祁兄弟“破碎何足名家”,批评晏殊、欧阳修、苏轼“皆句读不萁之诗”,晏几道缺少铺叙,贺铸缺少典重,秦观缺少故实,等等。李清照父执辈论词,虽然也有批评的言论,但以揄扬为主。李清照反其道而行之,眼光、胆识皆不同于众人。
如此大胆直率的批评,真叫那些“大男人”们难以接受。南宋胡仔斥责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不能具体说明李清照“未公”在何处,而只是肆意诋毁漫骂,这就是封建社会“大男人”的作为。清人裴畅则评论说:“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见冯金伯《词苑粹编》卷九)李清照的文学批评是否公允,可以展开学术讨论。但从性别角度加以歧视,则是封建卫道士的眼光,同时从反面证实了李清照与众不同的胸襟和胆识过人的勇气。
词,作为新的诗体形式,从它诞生的那天开始就同女性结下了不解之缘。写女性,歌女性,塑造女性形象,代女性立言,开掘女性深层次的内心情感,抒写女性情爱与婚姻中的欢乐、幸福、悲痛,直至愤怒的指斥与控诉,产生过许多名篇佳构。然而,这些作品几乎都出自男性词人之手,是典型的“男子而作闺音”。所以,其中相当数量的作品,表现出对女性的扭曲、丑化、狎弄与污辱,往往男性褊狭视角与某些阴暗心理的一种外化与宣泄。这种现象又与当时歌女即席演唱以“娱宾遣兴”密切相关。所以,词的特色就被认定为“香而弱”(王士祯《弇州山人词评》)了。广大的女性世界,任凭男性去随意描写、刻画,由男性代言,又怎能避免扭曲、丑化与变形?李清照的出现,打破了这一沉闷窒息的历史格局。这不仅是词史上,也是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在中国漫长的文学演变历史进程中,很少出现击败须眉男子且令男性文人膺服的女性作家。李清照便是这漫漫长夜里辉煌灿烂的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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