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苏门创作群体
苏轼词“诗化”之变革,在北宋中后期词坛发挥了越来越广泛的影响。苏轼不仅通过自己的创作来扩大词的内容,丰富词的表现手法,开创豪放词风,同时他还以巨大的热情来从事人材的培养工作。苏轼提携晚辈,殷勤备至。在苏轼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有才华的作家,北宋后期许多有成就的词人都曾经获得过苏轼的指点帮助,苏轼的词风对他们有着深远的影响。
与苏轼关系最密切的是“苏门四学士”与“苏门六君子”。“四学士”指的是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六君子”是在四学士之外、再加陈师道与李廌。在此六人之中,秦观的词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然其词风接近柳永,张耒词虽少而风貌亦不同于苏轼,这些前文已经有过介绍。其他几位作家,或多或少都接受了苏轼“诗化”词风的影响。此外,贺铸、李之仪、毛滂、葛胜仲、王安中、吴则礼、叶梦得、唐庚等等众多作家,其创作都有着向苏轼“诗化”靠拢的倾向。委婉缠绵的艳情词是北宋词的主流创作倾向,这是没有疑义的。一些学者从挖掘宋词思想意义的角度出发,弘扬苏轼豪迈奔放、极富个性的词作,或揄扬过当。另外一些学者从否定苏轼开创“豪放派”的角度立论,以简单的数字统计抹杀苏轼词的影响,同样有失公允。仔细考察北宋词坛的创作流变,就能发现苏轼的创作对其周围词人所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在苏轼去世之后、北宋灭亡之前这短短的二十多年里,影响更是十分广泛且深远。
这二十多年正是徽宗在位期间。徽宗本人就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在他的引导和影响下,这一时期词坛之创作也呈现出多种创作倾向并存、丰富多彩的局面。其中,苏轼词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覆盖面极为广泛,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创作力量。南渡以后苏轼词风被发扬光大,即酝酿于此。但是,由于哲宗亲政与徽宗在位年间禁绝“苏学”的表面现象,以及词人这方面创作之松散零星,词史上对这一段苏词的影响总是略而不论。
一、十年呵禁烦神护
讨论苏轼词在北宋中后期的影响,首先遇到的是哲宗亲政与徽宗在位年间禁绝“苏学”的问题。
哲宗于元祐末年亲政,因为不满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期间自己形同傀儡,执政的旧党大臣无视他的个人意志,于是接受新党的“绍述”之说,决心全面恢复其父神宗的新政,起用新党,贬斥旧党。旧党中的头面人物纷纷被贬官远谪,苏轼兄弟皆首当其冲。苏轼因此接连被贬谪到惠州、儋州,晚年在贬所度过。
徽宗继位以后曾一度放松对旧党人士的迫害打击。然而,徽宗崇宁元年(1102)朝廷复追贬元祐党人,禁元祐学术,对“苏学”迫害打击的序幕也全面拉开。崇宁二年四月,诏毁三苏、黄庭坚、秦观诸人文集,而且,“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崇宁三年和宣和六年(1124),朝廷又两度重申除毁苏轼诸人文集的禁令。一时间,朝野谈“苏”色变,苏轼“平日门下客皆讳而自匿,惟恐人知之。”(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十《书杨子耕所藏李端叔帖》)朝廷的禁令,似乎从客观上限制了“苏学”的传播,牵累到人们对苏轼文风的学习与模仿。
但是,在生活实际中,数纸禁令完全无法根除人们心目中崇敬的苏轼,也无法抵御苏轼创作在北宋文坛所掀起的狂风巨浪。苏轼对徽宗年间文坛的影响,由显而隐,无处不在。苏轼诗词文章在北宋后期继续发挥其魅力,大约有三个方面原因:
第一,一小部分端正刚直的苏门子弟和士大夫并不掩饰自己对苏轼人品、文章的景仰之情,他们对抗朝廷的文化禁令,公开学习、承继苏轼文风。北宋文网相对宽松,为他们提供了一块喘息之地。其中以苏轼门人李之仪作为最为倔强。李之仪(1048-?),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沧州无棣(今属山东)人,后徙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英宗治平年间进士,为万全县令。曾从军西北,出使高丽。元祐初结识苏轼,在诗文创作方面时时得苏轼指点。元祐末苏轼知定州时,请以李之仪佐幕府。哲宗元符年间,受苏轼牵累,诏勒停。徽宗年间,李之仪又屡遭贬谪,且曾身陷囹圄,最后被贬到太平州(今安徽省涂县)。但李之仪依然不变初衷。赵鼎臣称赞说:“如端叔之徒,始终不负公(苏轼)者,盖不过三数人。”(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十《书杨子耕所藏李端叔帖》)赵鼎臣与苏轼有过诗文交往,赵文作于宣和三年(1121),正是朝廷对苏文重申禁令期间,所以,赵鼎臣对李之仪的赞赏,同样反映出部分士大夫对苏轼的崇尚态度。
“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在徽宗即位初获知苏轼病逝的消息,作祭文痛悼说:“间关岭海,九死归来,何嗟及矣,梁木其摧!”(《鸡肋集》卷六十一《祭端明苏公文》)崇宁年间党论复起,晁补之便归隐金乡家园,葺归来园,超然尘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被苏轼推许为“张耒、秦观之流”的李廌,也作文祭苏轼说:“皇天后土,监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李廌传》)徽宗年间,李廌便绝意进取,定居长社(在今河南长葛县)。当时另外一位著名诗人李商老(彭),题诗嘲讽朝廷下旨除毁东坡书撰之碑碣榜额一事,曰:“笔底飓风吹海波,榜悬郁郁照岩阿。十年呵禁烦神护,奈尔焚柎灭札何?”(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
人们时而将对苏轼崇敬的情感转移为对其子女的呵护,苏轼之子苏过因此受惠不少。《挥麈后录》卷八载:“苏叔党以党禁屏处颍昌,极无憀,有泗州招信士人李植元秀者乡风慕义,岁一过之,必迟徊以师资焉,且致馈饷甚腆,叔党怀之。宣和末,向伯恭出为淮漕,自京师枉道以访叔党,留连请委,叔党道李之义风,而属其左顾之。伯恭入境,首令访问,加礼以待。”向之湮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词人,词风深受苏轼影响。
第二,徽宗以及周围的亲信、近臣,多有喜欢苏轼诗词文章者,在不知不觉中同样接受了苏轼的影响。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一份对苏轼的崇敬之情。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他们严厉禁绝“元祐之学”,这种决策行为并没有真正得到他们自己内心的认同,所以,在实际操作中,这些禁令就从来也没有被认真贯彻实施过。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载:
政和间大臣有不能诗者,因建言诗为元祐学术,不可行。李彦章为御史,承望风旨,遂上章论陶渊明、李杜而下,皆贬之。因诋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等,请为禁科。故事,进士闻喜宴例赐诗,以为宠。自何丞相文缜榜后,遂不复赐,易诏书,以示训诫。……是岁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吴门下居厚首作诗三篇以献,谓之口号,上和赐之。自是圣作时出,讫不能禁。
将作诗也当成元祐之学加以禁绝,未免荒唐。徽宗自己就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时时不免“技痒”,阿谀者乘机投其所好,禁令就成为一纸空文。
仔细推敲起来,徽宗本人也与元祐之学有割不断的联系。徽宗初与“王晋卿侁、宗室大年令穰往来,二人者皆善作文辞,妙图画。而大年又善黄庭坚,故祐陵(徽宗)作庭坚书体,后自成一法。”(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一)徽宗于艺术创作原有一份极高的天赋,苏、黄之作皆为当代精品,以徽宗的审美层次,自然也会好之如鹜。
徽宗喜好文学,亲信近臣中多能文之士或文学侍臣,他们受苏轼的影响更为普遍,表现最为突出的是王安中。王安中(1076-1134),字履道,中山曲阳(今属山西)人。早年学于苏轼、晁说之,元符三年(1100)登进士第。徽宗在位时,极得信任,累任中书舍人、御史中丞、翰林学士、尚书右丞,官至检校太保、大名府尹。然王安中少时曾师事苏轼,徽宗年间虽谄事宦官梁师成、权贵蔡攸以进,奔竞无耻,而“其诗文丰润凝重,颇不类其为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初寮集提要》)南宋初周必大也评价说:“时方讳言苏学,而公(王安中)已潜启其秘钥。”并进而推许王安中为“苏学”的承继者:“黄、张、晁、秦既没,系文统、接坠绪,谁出公右?岂止袭其佩、裳其环而已。”(《初寮集》卷首《序》)《艺苑雌黄》也有同样的评价:“宣政间,忌苏黄之学,而又暗用之。王初寮阴用东坡,韩子苍阴学山谷。”(转引自沈雄《古今词话》上卷)另一位深得徽宗欢心的文学侍臣曹组,其子曹勋追忆说:“东坡谓先公深于明经、史学。”(《松隐集》卷十一)也就是说,曹组曾得苏轼奖掖,并以此为荣,告诉自己的子女。徽宗年间,曹组仍与苏轼子苏过保持密切过往关系,曹勋回顾说:“宣政间,先子与叔党少尹乡契厚善。”(《松隐集》卷三十三)其渊源就来自早年苏轼对曹组的赏识。曹组的创作,也必然地受到苏轼的影响,明人杨慎《词品》卷二说:“曹元宠梅词‘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用东坡‘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也。徽宗时禁苏学,元宠又近幸臣,而暗用苏句,其所谓掩耳盗铃者。”即使徽宗年间排击元祐党人最坚决的权相蔡京,其宠子蔡绦也与乃父大异其趣。蔡绦撰《西清诗话》,“多用苏轼、黄庭坚之说”(《宋会要辑稿·职官》六九之一三);撰《铁围山丛谈》,“至于元祐党籍,不置一语,词气之间,颇与其父异趣。于三苏尤极意推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铁围山丛谈提要》)
行为与真实喜好、内心认同的脱节,为苏轼文风的流播,留下了可游刃的空间。朝廷的禁令,首先是徽宗君臣自己破坏的。
第三,北宋后期,朝野逐渐形成对苏轼的崇拜之风气,这就使得苏轼的影响深入人心。《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载:徽宗即位初年,“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肩,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这种风气弥漫于徽宗年间社会上下层,包围着朝廷的决策者,影响着他们的判断决策。
北宋崇文抑武,以文为贵,所以,执文坛牛耳者受到社会阶层的普遍崇拜,这已成为北宋社会的一种特征和风尚。这种崇拜和迷恋,有点类似今天“追星族”的痴迷。加上苏轼高尚人格的巨大魅力,这一崇拜愈益深入人心。各阶层对徽宗年间朝政黑暗腐败的不满,使他们对朝廷的禁令更有一种逆反心理。对苏轼的继续崇拜就是他们对抗朝廷的某种表现方式。徽宗年间虽禁“苏学”,然“四海文章慕东坡,皆画其像事之。”(许翰《襄陵文集》卷十一《朝奉大夫充石文殿修撰孙公墓志铭》)
东坡诗文在当时士大夫中间依然悄悄盛行,达到家喻户晓的地步,甚至以公开的方式主宰着文坛的创作风气,人们对苏轼文学创作的喜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朱弁《风月堂诗话》说:
崇宁、大观间,东坡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阳修)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在这样的社会与文坛风气包围下,三教九流中都不乏苏轼的崇拜者。徽宗迷信道教,便有道士借鬼神进言。《贵耳集》卷上载:
徽考宝箓宫设醮。一日,尝亲临之。其道士伏章,久而方起。上问其故,对曰:“适至帝所,值奎宿奏事方毕,始达。”上问曰:“奎宿何神?”答曰:“即本朝苏轼也。”上大惊,因是使嫉能之臣谗言不入。
这位道士明显是苏轼的崇拜者,故借机装神弄鬼,以改变徽宗的看法。大约就是受这样类似的影响,徽宗始终对禁绝元祐学术、立元祐党人碑之事惴惴不安。崇宁五年(1106)正月,“彗出西方,其长竟天”。徽宗“以星变避殿损膳,诏求直言。刘逵请碎元祐党人碑,宽上书邪籍之禁,帝从之。夜半遣黄门至朝堂毁石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九《蔡京擅国》)徽宗的宠信宦官高俅,“本东坡先生小史,笔札颇工”。徽宗年间皇帝“优宠之,眷渥甚厚,不次迁拜”。“然不忘苏氏,每其子弟入都,则给养问恤甚勤。”(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七)对苏轼也多有维护。另一权宦梁师成,干脆攀附苏氏,自言乃苏轼出子,且为苏轼鸣冤,诉于徽宗说:“先臣何罪?”“自是,轼之文乃稍出”(《宋史》卷四百六十八《梁师成传》)。
下层士子、百姓,对禁绝“苏学”的抵触情绪更大,《梁溪漫志》卷七载:
宣和间,申禁东坡文字甚严。有士人窃携坡集出城,为阍者所获,执送有司。见集后有一诗云:“文章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谩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爱惜?六甲收拾上遥宫。”京尹义其人,且畏累己,因阴纵之。
《挥麈第三录》卷二亦载:
九江有碑工李仲宁,刻字甚工,黄太史(庭坚)题其居曰:“瑑玉坊”。崇宁初,诏郡国刊元祐党籍姓名,太守呼仲宁使劖之。仲宁曰:“小人家旧贫窭,止因开苏内翰、黄学士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守义之,曰:“贤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馈以酒而从其请。
凡此种种,都说明苏轼在当时声誉之隆,诗文流传之广,以及社会各阶层对朝廷禁令的普遍抵触心理。
综上所述,徽宗年间三令五申之禁绝“苏学”已成为一纸空文,由于禁令的反面刺激,反而使苏轼诗文更为流行,更受普遍阶层的欢迎。所以,苏轼对徽宗年间文坛的影响,也就更加广泛而深入人心。
二、四海文章慕东坡
苏轼“以诗为词”的革新,使其创作之抒情达意、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皆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特色。从抒情达意的角度来说,其主要特征就是极力表现创作主体的自我意识,表达词人独特的人生体验,抒情说理,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这种新的抒情模式已经被北宋后期词人所普遍接受。
1、仕途贬谪失意的愁苦牢骚和力求解脱的旷达情怀
北宋后期朝政腐败,党争酷烈,打击异己,不择手段。文人士大夫将所遭遇的人生旅途及仕途之风波险恶,以及由此生发的愤恨感慨,系之于诗,也系之于词,表现为诗、词趋同的发展走势。首先表现在词中的是元祐党人屡遭贬谪、他乡飘零、终至罢免回乡的悲愁苦叹和牢骚不平。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中文学创作业绩可以与秦观比美者。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登进士第,授叶县尉。元祐初召为秘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后迁著作郎。其时,游苏轼门下。苏轼知贡举,聘黄庭坚为参详官。《神宗实录》成,擢为起居舍人。哲宗绍圣元年(1095),被控《神宗实录》中的记载有失实之处,贬黄庭坚为涪州(今四川涪陵)别驾,安置黔州(今四川彭水),再移戎州(今四川宜宾)。崇宁初内迁知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即被罢免,次年编管宜州(今四川宜山),崇宁四年死于贬所。私谥文节先生。有《山谷琴趣外编》三卷,《全宋词》收录其词190余首。从哲宗绍圣年间贬官到徽宗崇宁年间再度编管宜州,在这短短的近十年时间内,黄庭坚仍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且多豪放秀逸之作。《念奴娇》代表了他词的主要风格和成就: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随我追凉,晚随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载,黄庭坚此词作于戎州。作者在西南地区度过了五年的贬谪生活。这首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作者对被贬的不满心情。词前有一小序,申明作词经过。又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载,黄庭坚对这首词非常自诩,并说“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可见,这首词是有意学习苏轼《念奴娇》之豪放词风的。词以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开头三句描绘开阔壮丽的远景:雨后天晴,虹霓出现,秋空如洗,山峦叠翠,状如修眉,一片仲秋景色,衬托出作者开朗与快意的情怀。“桂影”以下六句写初月东升直至皓月当头的过程,其中穿插与月亮有关的神话传说,颇具诗意。末二句从月光转到美酒,为过渡到下片作好准备。下片即景抒情。换头三句点出时间、地点与人物,指出当时是在张宽夫园中与外甥辈欢聚游乐。“共倒金荷”三句借畅饮寻欢暗中反映贬谪万里之外的困顿。“老子平生”六句写心情的旷达并借笛子的吹奏来表达内在的抑郁不平。但是,词人并没有被贬谪期间的愁苦情绪所压垮,也没有一味地牢骚不平,而是努力将自身融入自然和音乐,求得身心的解脱。这首词具有一种抑郁深拙与达观豪迈交织在一起的风格。词写仲秋景色,却没有古诗词中寻常可见的“枫林”、“落木”之类的衰飒景象,有的只是“断虹”、“秋空”、“万里青天”、“一轮玉”、“森木”等等巨大的、色彩鲜明的客观景物。面对这样一些经秋雨洗涤的自然景物,词人又怎能不胸胆开张、精神饱满呢?这样的景物与达观的情感结合在一起,便形成了这首词苍劲、乐观、豪迈的风格。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中说:“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夏敬观《手批山谷词》说“山谷重拙”,这些特点,在这首词里都有所表现。
此前在黔州所作的《定风波》,同样写贬谪的愁苦与不甘消沉的乐观。词云:
万里黔中一漏天,居屋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贬居黔州,阴雨连绵,陋室难以抵挡风雨,生活环境极其艰辛困苦。词人有时也难免有“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醉蓬莱》)的悲叹,但词人却从未向困难低头,时时均能表现出一种乐观奋进的精神。及至重阳节到来,果然雨过天霁,颇有“回首向来萧瑟处”的豪迈。在困境中顽强生存并努力使自己获得超脱的词人,所依仗的是至老不衰的“气岸”精神。戏马台为项羽所铸,地在徐州。东晋刘裕北征过此,重阳登台大宴佐僚,赋诗为乐,谢瞻与谢灵运各赋诗一首。黄庭坚缅怀古人之气概,无论是作为、还是才华都觉得自己不输古人。“风流犹拍”的气度,读来虎虎有生气。黄庭坚在《鹧鸪天》里曾经这样说:“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词人就是这样倔强地横眉冷对仕途的挫折与人生的磨难。这种倔强使他保持了对生活的信心,乐观与豪迈也因此而生。
崇宁四年,黄庭坚重阳日于宜州城楼宴席间所作的《南乡子》,据说是其绝笔之作,词曰: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王暐《道山清话》载:“山谷之在宜州,其年乙酉,即崇年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楼,听边人相语:‘今年当鏖战取封侯’”黄庭坚曾经历过元祐年间的仕途通达,也经历过绍圣年间的被贬远去和作此词时的再度流落,听诸人在宴席间谈论功名,便有无限感慨。往日的抱负和对仕途的热望,都已尽随风雨飘摇而去,只剩得满腹的愤懑与牢骚,借“短笛长歌”来发泄。下阕词人故作通达,认定只有酒味与秋花依然如旧,因此不妨醉酒簪花。但是,最终还是不能排解一肚子的愁苦。苏轼被贬期间,通脱自解,并不沉湎于悲苦之中。其置身于“江上之清风与山中之明月”间时,欣然一笑,荣辱皆忘。黄庭坚个性方面有类似苏轼的地方,他也努力学习老师,欲以登高赏秋、簪花饮酒来缓解内心的苦痛。但是,黄庭坚此时的悲愤情绪过于强烈,他再也没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的奔放,他的超脱更多的是故作姿态,并不能真正摆脱愁苦的缠绕,所以,这首词的结尾语意转为沉郁悲凉。以酒浇愁,恐怕是“愁更愁”。白发簪花,这又是多么强烈的反差,多么刺眼的不协调,也将词人的故作姿态展现的淋漓尽致。其实,词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故作姿态,通过这种矛盾、不和谐的动作乃至心理的表现,抒发此刻内心的郁闷不平。黄庭坚在《虞美人》中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这是词人暮年的真实心境。其《西江月》又说:“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情绪便转向消沉,将一生的荣辱起伏比作一场大梦,如同飘舞于风中的杨花一样,更有往事不堪回首、人生如梦的悲哀。
晁补之是北宋后期作词最多的苏门弟子。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年十七随父赴杭州,谒通判苏轼,自此受知于苏轼。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进士,授潭州司户参军。元祐中曾任太学正、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以秘阁校理出判扬州。苏轼由颍州移知扬州,晁补之“以门弟子佐守”。召还为著作佐郎。绍圣中坐元祐党贬监处州、信州酒税监。徽宗即位,召为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崇宁元年(1102)再入党籍,免官回乡闲居,建“归来园”,自号“归来子”。晚年再度起用,任泗州知州,到任不久病卒。有《晁氏琴趣外编》六卷。晁补之许多词都抒发被贬回乡的愁苦之情。元符三年(1100),晁补之遇赦北归,有《宴桃源》。词曰:
往岁真源谪去,红泪扬州留住。饮罢一帆东,去入楚江寒雨。无绪,无绪。今夜秦淮泊处。
遭遇了哲宗亲政时期这么一大场政治风波,即使是遇赦归来,词人情绪仍旧黯淡,对前景不抱任何希望。果然,崇宁年间风波再起,晁补之罢湖州任,被迫还金乡家园闲居。“不会使君匆匆至,又作匆匆去计。”(《惜分飞·代别》)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逼迫得词人连夜匆匆来去。这情景,既有点凄凉又有点滑稽。闲居非本愿,临别湖州,词人充满恋恋不舍之情:“图画他年觑,断肠万古苕溪路。”(《惜分飞·别吴作》)词人只能将湖州风景谱入画图,以供思念。在这种情绪煎迫下,牢骚与怨苦便夹杂而来。词人别湖州还乡,路过松江,作《念奴娇》,云:“黄粱未熟,红旌已远,南柯旧事,常恐重来。夜阑相对,也疑非是。”面对人生和仕途的盛衰变幻,有如黄粱、南柯一梦,同时也表现出词人在残酷的党派斗争中惊惧交加的心理状态。压抑之下,晁补之有时便转为颓放,《行香子》云:“何妨到老,常闲常醉。任功名、尘事俱非。”这种看穿功名的口气,其实出于无奈。“倾江变酒,举斛为尊。断浮生外,愁千丈,不关身。”(《行香子》)高喊愁不关己,正是因为被愁苦纠缠得无计可施。这里夸张得极有气势,说明词人愁苦之深切。此外,晁补之有《千秋岁》吊秦观、《离亭宴》吊黄庭坚,如云“惊涛自卷珠沉海”、“悲歌楚狂同调”等等,深寓自身悲慨。
相比之下,李之仪遭受的迫害更为惨烈。徽宗年间李之仪两度贬官,尤其是崇宁元年(1102)坐为范纯仁作《遗表》,“下御史狱,捶楚甚苦,狱解又编管。”(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一)因此,李之仪这一时期所作的词,其悲苦沉痛之情更为深切。其《千秋岁》用秦观词韵,说:
深秋庭院,残暑全消除。天幕迥,云容碎。地偏人罕到,风惨寒微带。初睡起,翩翩戏蝶飞成对。 叹息谁能会?犹记逢倾盖。情暂遣,心常在。沉沉音信断,冉冉光阴改。红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
秦观的《千秋岁》作于绍圣年间被贬时期,词中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喻贬谪之愁苦,一时间流传甚广,苏轼及其弟子门人多有和作,也都是写贬谪之愁恨。李之仪在哲宗亲政初期,并没有受到新旧党争的牵连。直到四五年以后,才受累丢官,这是李之仪的第一次遭贬,牵累既不深,又没有被贬到荒远之地,与此词的情景不太符合。然李之仪在徽宗年间连续两次遭贬,深受政敌的迫害,并长期在姑孰(今安徽当涂)居住,这段经历与此词的情景、语意较吻合,所以,这首词应该作于徽宗年间。
这首词上阕描写环境,以景物烘托主观情感。比较独特的是词人描绘了两种情景差异很大的景物,用“欲说还休”的方式将内心的矛盾痛苦揭示出来。一种是此时此刻词人的真实感受:深秋季节,天阔云淡,地处偏远,寒风凄冷。被贬离去,与志同道合的友人音信难通,必须独自面对寒苦凄惨的环境,默默煎熬着痛苦,是隐藏于这一段环境描写背后的心绪。“迥”字所描述的,不仅仅是秋日空旷的实际空间距离,也是词人处在特定环境之中时时能感受到的一种心理距离。所以,漂浮的云絮,在词人的眼中便有了七零八碎的感觉,而事实上只是词人心碎的一种曲折表现。上阕结句突然改变语气,词人似乎是以极悠闲的心境去赏识翩翩成对的戏蝶。这是被愁苦折磨得无路可走的词人的一次主观努力,他企图努力摆脱不堪忍受的心理苦痛。这种特意掩饰,恰好从反面衬托了词人的真实心境。况且,欢快的成双的戏蝶,是否会引出词人的孤独感和沉重感,再度令词人陷入难堪之中呢?
果然,真实心境是无法掩饰的,下阕这种情绪就直接爆发出来。当隐藏于背后的愁苦被再度翻搅上来的时候,便化成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词人叹息的是“倾盖”故友的远隔,彼此音信的不通。而这种苦痛,又正是残酷的政治斗争所带来的。那么,这首词所包蕴的现实意义,就值得人们回味。经过一次次酷烈的政治斗争与迫害,词人已经不对前景抱有希望,“红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时不我有、抛掷永绝的悲痛,洋溢于言表。
悲苦之余,词人也只能借助人们常用的方式,举杯浇愁,以求解脱出来。《江神子》曰:
今宵莫惜醉颜红,十分中,且从容。须信欢情,回首似旋风。流落天涯头白也,难得是,再相逢。 十年南北感征鸿,恨应同,苦重重。休把愁怀,容易便书空。只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尽蒿蓬。
这首词写流落天涯、十年阻隔之后与友人再次相逢的情景。李之仪的友人都是哲宗亲政初被贬远去的,哲宗亲政仅仅只有七年,所以,这次相逢当然是在徽宗年间。用来表达“再相逢”的快乐,遮掩“流落天涯头白也”的愁苦,词人只有频频举杯相劝,即使“十分”醉酒,也在所不惜。其实,酒宴之间,友人难免要谈起彼此相同的“恨”与“苦”,诉说愁怀,词人在劝友的同时也是自劝。结尾归结到“琴樽寄老”以外,满目“蒿蓬”,读之令人唏嘘。词人与友人最终也没有摆脱苦恨的缠绕。李之仪有一首《满庭芳》抒写“黯然怀抱”,小序明确点出因友人“咏东坡旧词,因韵成此”,这些作品受苏轼词影响是十分明显的。
元祐党人之外,另有许多仕途失意、对前景不抱希望的词人,或者与苏轼曾经有过密切交往,同样学习苏轼作风,在词中深寓自我感慨。
这类词人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毛滂。毛滂(1060-1124?),字泽民,衢州江山(今浙江县名)人。元祐初苏轼居翰苑时,毛滂由浙入京,以诗文自通,即深得苏轼赏识。毛滂《东堂集》卷六附有苏轼的推荐状,云:
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兼侍读臣苏轼右:臣伏睹新授饶州司法参军毛滂,文词雅建,有超世之韵;气节端厉,无徇人之意。及臣尝见其所作文论骚词,与闻其议论,皆于时有用。今保举堪充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谨录奏。
元符初知武康县,改建官舍“尽心堂”,易名“东堂”,因以为号。毛滂徽宗年间改投门户,阿谀蔡京兄弟,混得一官半职,不过,并不为当政者所看重。虽然免去了受牵累被贬或被罢免的灾祸,但是却免不了仕途漂泊、沉抑下僚的苦痛。在他的词中,也就免不了有受冷落时的凄苦与四处飘零的伤感之抒发。崇宁、大观间,毛滂为求新职困居京师,作《雨中花·下汴月夜》,词曰:
寒浸东倾不定,更奈舻声催紧。堤树胧明孤月上,暗淡移船影。 旧事十年愁未醒,渐老可禁离恨。今夜谁知风露里,目断云空尽。
上阕借水浸冷月、咿呀舻声、迷蒙孤月、暗淡船影,写仕途坎坷、流落江湖的悲凉。下阕叹老嗟恨,无限伤心,今夜风露,又添不尽凄凉,愁绪表达得极其含蓄蕴藉。这首词应作于离京赴外任途中。毛滂在京师曾上十首谀词,奉承蔡京,指望能得重用。岂知最终仍不免离京去国,内心的凄苦怨恨可想而知。其时,又有《去国呈蔡元度》诗,云:“去国黄流急,搔头白发新。牛衣还卒岁,狗监定何人?奏嫌宁妨跛,为郎正碍贫。鄙文无恙否?酱瓶盍相亲。”冷官窘状,百般凄凉,可与《雨中花》对照阅读。
毛滂的《相见欢·秋心》,寓意及语气皆与《雨中花》相近,或为同时之作,并列于此。词云:
十年湖海扁舟,几多愁。白发青灯,今夜不宜秋。 中庭树,空阶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秋。
从词中语气揣度,也是作于后期。飘零一生,一事无成,“白发青灯”,秋愁不堪。词人将委婉诉说艳情相思的手法,运用于这种牢骚怨苦之表达,改变了以往直抒胸臆时喜用赋笔的做法,既有被传统审美观认可之“温柔敦厚”,又与歌词含蓄言情的特征相吻合,是对苏轼“诗化”词风的一种拓展。
抚时感时之作还有《临江仙·都城元夕》,词云: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词写汴京元夕之夜。上片写满城灯火,欣赏灯火的人倾城而出,极为壮观,整个都城,恍如仙界。“蓬莱清浅对觚棱”,蓬莱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觚棱,宫殿的屋脊。由于灯火辉煌,入夜的都城,有如白昼:“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下片写江南倦客的孤独与寂寞情怀,与上片热闹场面形成强烈对比。换头用“谁见”二字领起,孤独之情溢于言表。继之又用“端忧”二字震荡全篇。词人满怀愁绪,躲开那“雕轮宝马”的去处,在小屏风后,自斟自饮,借酒消忧。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两句:“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这两句想象丰富,诗意盎然。作者本想趁醉酒之机伴着春天进入梦境,但却被射入破窗的月光唤回人世。本来上元之夜是以欣赏新春的第一次圆月为主的,但是,人世的花灯却把都城照耀得如同白昼,甚至使天上的圆月都为之失色。这实际上已经是“喧宾夺主”了。但这上元之月却仍以它皎洁的辉光,平等地照临到每一个人。“窗破月寻人”,写的就是这样一种意境。月亮既不因整个都城的沸腾而忘记这被人遗忘的孤独者,同时,也不会因你躲避在幽僻的角落而放弃“寻”找的时机。“窗破”为被寻找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和条件。在作者极其孤独寂寞的境遇之中,月亮就是作者的朋友和忠实的伙伴了。这首词写的就是这样一种心境。词里没有感时抚事的牢骚,但字里行间仿佛处处可以发现作者内心的不平。这种不平大都是仕途不得志所带来的。
2、归隐田园的潇逸与无奈
既然朝政黑暗,政治上受到排挤打击,许多词人便作归隐之计,高歌隐逸田园之乐,其中时时仍不免夹杂着的是无奈和感伤。归隐,是中国古代文人仕途失意、失望后的退路,是饱经沧桑心灵的抚慰,所谓“穷者独善其身”。此时,他们往往要突出隐居生活的清心寡欲、环境的秀丽宜人、田园的自在潇洒,以反衬官场的黑暗,以及尔诈我虞之可笑。
晁补之这次被罢官回家以后,“葺东皋归去来园,楼观亭台,位置极潇洒,尽用陶(渊明)语命之。自画为大图,书记其上。”(陈鹄《西塘耆旧续闻》卷三)“自号归来子,忘情仕进,慕陶潜为人。”(《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晁补之传》)平日吟咏消遣,自得其乐,创作上反而进入一个高峰期。晁补之大量优秀的词作都产生于这一时期,如《晁氏琴趣外篇》中的压卷之作《摸鱼儿·东皋寓居》,词曰: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喜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独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晚年隐居东皋,虽然偶尔还有“儒冠曾把身误”、“功名浪语”的愤激语,但是,总体上已经从仕途的失意中超脱出来,他是最能得苏轼“旷达”真味的苏门弟子。所以,上阕以轻快流利的词笔描绘东皋景致的清新明丽、优美恬静。在江淮、陂堂的环绕之间,杨柳成荫,鸥鹭无猜,嘉雨新痕,夜月清光,“翠幄”“柔茵”上下辉映,一片澄澈。置身其间,宛如仙境般的美好。下阕是对往事的回顾叹息,用以反衬今日隐居之欢乐。词人用邵平瓜圃、班超封侯的典故做对比,自云“归计恐迟暮”,还是无奈语。不过,词人已经从被贬的悲苦中解脱出来,寄情于洁身自好的生活,悠然忘机。心胸之豁达坦荡,直逼东坡。《艺概·词曲概》评价说:“无咎词堂庑特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晁补之徽宗年间词作,承苏启辛,在词的流变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晁补之写东皋隐居之乐的词作,保存至今的还有17首之多,如“东里催锄,西邻助饷,相戒清晨去。”(《永遇乐·东皋寓居》)写耕作之乐;“趣腊酒深斟,菖菹细糁,围坐从儿女”(《消息·东皋寓居》)写人事之乐;“藓井出冰泉,洗瀹烦襟了”(《生查子·东皋寓居》)写消夏之乐;“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春风面”(《梁州令叠韵》)写宴饮之乐等等,都表现了词人清高脱俗、昂首尘外的自在生活和开阔胸襟。
李之仪身心俱受摧残仍不屈服,废罢之后,也以田园之乐抚慰身心,陶冶性情,其《鹧鸪天》云:
收尽微风不见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来好处输闲地,堪叹人生有底忙。 心既远,味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
从清明净洁的天光水色中悟透“此身非吾有”的舛误,因此感叹半生劳碌的无谓,宣称因此要归隐田园。细品语意,发现李之仪并没有晁补之那一份真正的超脱,更多的是无奈之中的反语愤激,可以将其理解为对世态时局的一种抗争姿态。所以,《鹧鸪天》下阕都是词人在大声宣称,在这声音的背后可以折射出词人的痛苦。其《朝中措》语意更为明了,下阕云:“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辜负渔竿。”情绪焦点落实在“功名何在”之失落后的愤慨。从这种磨灭不了的愤恨中,也可以体会李之仪不屈不挠的铮铮硬骨。另一首《朝中措》说:“平生志气,消磨尽也,留得苍颜。寄语山中麋鹿,断云相次东还。”更多的是不得志的无奈,隐逸只是这种痛苦无奈心理的化解。
黄庭坚未及退隐便卒于贬所,但在贬谪期间不乏对隐逸的向往,他同样期望以此抚慰受伤的心灵。《南乡子》说:
未报贾船回,三径荒锄菊卧开。想得邻船霜笛罢,沾衣。不为涪翁更为谁? 风力袅萸枝,酒面红鳞惬细吹。莫笑插花和事老,摧颓。却向人间耐盛衰。
在现实生活中身不由己,欲进无路,欲归不可,只能对“三径荒锄”遥致愧疚之意。所以,词人理所当然地认为“邻船”催人泪下的“霜笛”是为他而发的。那么,词人就故意选择了饮酒“插花”的放纵形骸的生活,来弥补自己不得隐逸的缺憾。同样也以此来抗争现实。黄庭坚又有《浣溪沙》写自己晚年生活,词说:
一叶扁舟卷画帘,老妻学饮伴清谈。人传诗句满江南。 林下猿垂窥涤砚,岩前鹿卧看收帆。杜鹃声乱水如环。
词人一直未得归隐机会,“一叶扁舟”、老妻相伴云云,都是词人渴望过的晚年生活。下片描述的与“林下猿”、“岩前鹿”为伍,听“杜鹃声乱”,更是一种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3、咏史咏古之悼古伤今的情怀
悼古伤今,必然与现实政治发生密切联系。这是历代诗歌的重大题材。苏轼以词咏史咏古,将厚重的历史感引入歌词,咏古咏史的作品在北宋后期词坛便时时可见。黄庭坚的《水调歌头》咏汉代王昭君之事,词云:
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极目平沙千里,惟见雕弓白羽,铁面骏骅骝。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
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娥羞。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
昭君被迫出塞和番,是汉王朝无能无力的懦弱表现,在民族意识极强的文人士大夫心目中永远是极大的耻辱。到了北宋后期,边境上有辽与西夏两大威胁,宋王朝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屈辱求和。黄庭坚此时咏叹“昭君出塞”,便有了复杂的现实意义,故词人出之以辛辣嘲讽的口吻。上片写秋高气爽的季节边境上的敌情警报。边境民族的“闲猎”往往是军事演习,这里代指入侵。词人渲染了来犯之敌的凶猛气势:荒凉空旷的“塞垣路”上,“落日”苍茫,边风健劲,挟此威猛声势“深入黑山头”的“数骑”,锐不可挡。他们有“雕弓白羽”、
“铁面骏骅骝” 的精良装备,蓄意而来,居心叵测。词人不禁为边境的安危忧虑重重。然词人没有直接叙说自己的担忧,而是以“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两句轻轻带出。上片是昭君出塞的现实背景。对此外患束手无策,才出“和番”的屈辱下策。下片具体咏叹“昭君和番”。“
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有此辽阔的国土、强盛的国力,本来不应该以昭君应付来犯之敌。况且,昭君“深锁”宫中,又如何知晓国事,又有什么义务去平定入侵之敌?抵御入侵、安邦靖国,理所当然是“经纶贤相”与“纵横谋将”的分内事,最终却让昭君蒙羞出塞、远离故土。结尾两句是辛辣的反语讽刺,依靠这种下策怎么能够保证“永无忧”呢?其中透露出作者对现实的隐忧。
李之仪有两首《南乡子》咏端午节,因为这个节日与屈原的生平事迹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对历史的感慨也由此生发。第二首说:
泪眼转天昏,去路迢迢隔九门。角黍满盘无意举,凝魂。不为当时泽畔痕。 肠断武陵村,骨冷难同月下樽。强泛菖蒲酬令节,空勤。风叶萧萧不忍闻。
词人的情绪十分沉重压抑,恰逢端午节,想起遭遇凄惨的古人屈原,不禁感慨万分。咏古则是为了咏怀,词中明确说“不为当时泽畔痕”,屈原只是被词人借来传达情感的一个媒体。“武陵村”的想象,为词增加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词人或许联想到自己理想的破灭,晚景的凄凉。“骨冷”一语,悲苦凄寒已极。结尾当然是“不忍闻”,对外界的一切侵袭都已经难以抵挡。这就是张炎在悲苦中所表现的:“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的脆弱心理。苏轼的门生总是很难真正学到老师的坦荡超脱。
4、多种生活情感体验的抒发
唐末五代以来,词的表现范围变得越来越窄,男欢女爱、离情别怨、春恨秋愁,几乎成为词中的惟一话题。词中的抒情女主人公,也绝大多数是送往迎来、倚门卖笑的歌妓。苏轼率先突破传统的藩篱,做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但没有立即被同时代的人所认可。到了北宋后期,苏轼的开拓才逐渐被人们所熟悉、所接受,因而悄悄地成为创作习惯。这一阶段的词人,将生活中体验到的多种情感经历,都借歌词来抒发。这一种悄悄的改变,对南渡以后“苏学”在词坛的全面复苏至关重要。
首先,是对亲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北宋后期词人,多遭废罢或贬谪,告别亲朋好友成为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别后的思念也就随处可见。这种思念,由于搀杂了复杂的政治因素,因此变得更加耐人寻味。李之仪《忆秦娥》云:
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歊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凌歊台,在安徽当涂县西北五里的黄山上。据《太平寰宇记》卷一百零五《江南西道》载:“(南朝)宋凌歊台,周回五里一百步,高四十丈,石碑见存。”贺铸通判太平时曾作《凌歊引》,李之仪为之作跋,故李之仪此词当作于崇宁年间编管太平之时。霜风秋月季节,登凌歊台思念远方友人,此地曾是与友人相聚相别之处。遥望远方,友人杳无音讯,也不知何日可以重逢,思念至此,难禁心头凄痛。词人很好地运用了入声韵,造成哽咽的声调,用以表达泣不成声的悲痛。近乎绝望的悲苦,就不仅仅是用友人之间的离别思念可以解释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可能是更深一层的对政途风波险恶的忧虑与绝望。李之仪的《采桑子》小序说“席上送少游之金陵”,词中以景衬情:“细雨濛濛,一片离愁醉眼中”,深情款款。“明朝去路云霄外”的叙述又为友人的前程而忧虑,现实政治环境的险恶隐约可见。
这类作品中,时时还能看出词人消磨未尽的雄心。黄庭坚《品令》说:
败叶霜天,渐鼓吹、催行棹。栽成桃李未开,便解银章归报。去取麒麟图画,要及年少。 劝公醉倒,别语怎向醒时道?楚山千里暮云,正锁离人情抱。记取江州司马,坐中最老。
词前小序说:“送黔守曹伯达供备。”这是黄庭坚谪居黔州时所作。词中有送别时称颂政绩的泛泛之语,然“去取麒麟图画,要及年少”的热情鼓励中多少包含着词人当年的热望及眼前的不甘心。结尾以“江州司马”自比,失意之愤懑、牢骚也是呼之欲出。
其次,苏轼词中“西北望、射天狼”之类最高亢的音响,在北宋后期词坛也找到一些回响。徽宗年间,对外族的用兵曾取得某些胜利,尤其是宣和末年联金灭辽,以金帛换得一些土地,假造出一些虚妄的强盛局面,更令统治者昏昏陶醉。军旅生活、边塞战争,就出现在词人的笔下。王安中宣和末年曾出镇燕山府,为边帅。某次检阅六军,赐饮官兵,作《菩萨蛮》纪其事,词云:
中军玉帐旌旗绕,吴钩锦带明霜晓。铁马去追风,弓声惊塞鸿。 分兵间细柳,金字回飞奏。犒饮上恩浓,燕然思勒功。
军中景象,都是词人亲身经历,故上阕写来气魄宏大:六军排列,旌旗招展,铁马奔驰,刀光闪闪,弓声透云。这种壮阔的景象,也是北宋词中极其罕见的。下阕颇多谀圣之辞,建功立业的愿望也成为一种格式化的表达。但是,以这样的题材入词,便是对苏轼创作的一种承继。
随着朝廷对边功的看重,部分词人也将建功立业的热望寄托于此,在词中就有了相应的表现。如吴则礼,字子副,号北湖居士,兴国州永兴(今湖北阳新)人。以父荫入仕,元符元年(1098)为卫尉寺主簿,官至值秘阁,知虢州。吴则礼主要仕历皆在北宋后期,卒于宣和三年(1121)。他与陈师道等有诗文唱和,对黄庭坚推崇备至。所以,他也接受了苏轼词风的影响。他有《江楼令》云:
凭栏试觅红楼句。听考考,城头暮鼓。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 平生正被儒冠误。待闲看,将军射虎。朱槛潇潇过微雨,送咸阳西去。
宋人向来重文轻武,徽宗则好大喜功,近臣中便有以武功博取富贵者,如童贯、蔡攸之流。统治者趣好的改变吸引了广大的文人士大夫,吴则礼这首词就代表着时人观念的某种转变。“平生正被儒冠误”,极似唐边塞诗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类的语气。词人羡慕的是“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的行伍生活,“将军射虎”之场面被写得很有声威。吴则礼《木兰花慢》又云:“望杳杳飞旌,翩翩戍骑,初过边头”,描摹行军阵营气势;《红楼慢》云:“霜髯飞将曾百战,欲掳名王朝帝”,歌颂军中勇将。同类题材的作品,在北宋后期明显增加。
再次,托物喻志的手法被更普遍地运用。苏轼在《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中借物明志,还仅仅是偶尔用之,且在有意无意之间。北宋后期朝政黑暗,苏轼弟子、友人大都屡遭打击,身处逆境。他们的内心情感不可随意表达,便更多地借用托物喻志的手法去抒发情感。在《水调歌头》中,黄庭坚就托物喻志以表现自己的高尚品格: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这首词上片写景,但并非一般的实景,而是写对理想境界“武陵溪”桃源仙境的追求:“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正因为词人有如此高远的理想,所以才有浩然之气,磅礴九霄,甚至与天上的虹霓相结。下片抒怀。词人对李白表示由衷的倾慕,这正是暗示对名利的轻蔑。“玉石”、“玉枕”、“金徽”、“白螺杯”、“灵芝仙草”都象征自己为人的清高与圣洁,同“朱唇丹脸”形成鲜明对照。这首词,实际上是一首抒情诗,与苏轼《水调歌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首词似更注重于抒写怀抱与理想,因此,抒情性也更为显著。
北宋后期词人在作品中普遍流露出的主体意识,表明苏轼创立的抒情模式已经被人们悄悄接受,逐渐流行于词坛。“四海文章慕东坡”不是一句泛泛之辞,苏轼词之革新观念已经渗透于北宋后期词人的创作之中,歌词新的抒情功能得以确立,预示着南渡后的全面勃兴。
三、门墙肯傍大苏来
苏轼清雄旷达之词风,是一种全新的美学风格,对委婉隐约的传统词风形成冲击,在当时词坛引起普遍关注。苏轼新创之词风,与时人对歌词的审美期待心理相违背,从总体上来说,以否定意见居多。如陈师道、苏轼幕下士的批评,这种观点代表了时人的普遍看法。苏门弟子李廌徽宗年间见善讴老翁,还作《品令》嘲讽说:“是伊模样,怎如念奴”(《碧鸡漫志》卷一)。苏轼的门人弟子尚且如此,遑论其他。然而,苏轼文学创作的成功,已经成为现实存在,无论持何种创作观点的词人,都必须面对这一现实。加上苏轼巨大的人格感召力,苏轼词风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词坛的风气,对时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将苏轼以后诸多词人的创作联系起来考察,便可寻觅词风嬗变的轨迹。
词风之转变,首先表现在用以烘托主观情绪的客观景物描写的改变。传统词风偏于“香而软”,写景自然“狭而深”。词人们选取的大都是“庭院深深”、“小园香径”、“梦后楼台”等等狭小的空间,作细腻深长的情感抒发。苏轼则选取“明月青天”、“大江东去”、“千骑平冈”等宏大的场面作为情感抒发的背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胡寅《酒边词序》)。词人开阔的胸襟、奔放的情感,于是有了相衬相映的空间得以落实。其次,这种景物空间选择的变化,源于词人不同的情感需求,与之相适应的必定是“登高望远,举首高歌”之情,传统的曼声细语的吟唱得到本质的改造。再次,词风的转变,还表现在屏弃传统词风之秾艳,转以清新、清丽为主要美学特征。上述三个方面,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往往完整地表现在一首词中。
北宋后期词人在空间景物的选择与描写方面有了明显的转变。李之仪是苏门弟子中喜评论作词者,他历评北宋词而无一语涉及苏轼与黄庭坚,大约也并不满意老师的歌词风格。而且,李之仪论词特别强调歌词“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跋吴思道小词》)。从理论上讲,李之仪不大赞同老师的作词之法,然这并不妨碍他在创作实践中或多或少受其影响。徽宗年间李之仪罢居当涂,濒临长江,受长江壮阔气势熏陶,创作自然与苏轼词风趋同。其《天门谣》云:
天堑休论险,尽远目、与天俱占。山水敛,称霜晴披览。 正风静云闲,平潋滟。想见高吟名不滥。频扣槛,杳杳落,沙鸥数点。
这首词是登采石娥眉亭览眺长江而作。登高远目,天堑长江浩渺无边,水天相连,秋霜季节,天高云淡,这是一片无比辽阔、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词人对景生情,“扣槛”吟啸,心情激荡。心中的不平与愤慨,在拍打栏槛时,似乎一一洒落在江山之间。情景相融,词人奔放的情怀也展露无遗。
李之仪又有《蓦山溪·采石值雪》咏登娥眉亭览雪景,云:“匀飞密舞,都是散天花。山不见,水如山,浑在冰壶里。”处在这一幅白茫茫壮丽的景观之中,词人身心与之俱洁,故连呼:“须痛饮,庆难逢,莫诉厌厌醉!”豪迈中流露出一丝颓唐,与苏轼“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之消沉相似。另一首《水龙吟·中秋》咏中秋夜景,说:“晚来轻拂,游云尽卷,霁色寒相射。银潢半掩,秋毫欲数,分明不夜。”一片开阔的冰清玉洁世界,气质上受苏轼中秋词影响。只是与苏词相比,李词更多衰疲气象,如“万事都归一梦了”、“玉山一任樽前倒”(《蝶恋花》)等等。这是徽宗年间的社会背景所特殊赋予的。
在开阔背景的衬托下,即使书写相思别离之情感,也给人以全新的艺术感受。李之仪流传最广的词作《卜算子》,就是这样一首佳作,词云: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词写相思之情,本属词中最平常的题材,但这首词却写得很有特色,原因在于构思比较新巧。作者以江水喻恋情,滔滔不绝,天长地久。以源远流长的长江连接相思的双方,空间距离之辽远、彼此思念之绵长,尽在不言之中。没有花间月下的缠绵悱恻,双方的情感融入滔滔江水,是那么的清醇、真挚。只要两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恋情便永远不会衰歇。这首词另一特点是语言朴素,有鲜明的民歌风味,且以淡语写情语,更加反映出感情的真挚。这种富有民歌风味的清新隽永之格调,就得力于烘托情感景物的改变。
从上述李之仪词景物的描写来看,江天一色之清明,冰雪世界之洁白,滔滔江水之绵远,都已经走出了狭小的庭院楼阁,也没有了传统歌词的香艳脂粉气。古人创作诗词,重情景交融之境界,背景的改变,当然带来词风的转移。
苏门弟子李廌在这方面也有出色的表现。李廌(1059-1109),字方叔,号济南,华州(今陕西华县)人。元丰中他曾以文章谒苏轼于黄州,以文章知名,苏轼说他的文章“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但屡试不取。存词仅四首。《虞美人令》说:
玉栏杆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 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碧芜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这首词通过雨中景色的描绘,寄托了离绪别情与翩然出世之想。词人凭栏眺望,风雨连江,远至天涯,千里一片。初夏时节有此“好风好雨”,词人感觉到爽朗畅快,心旷神怡。雨中的“岸花汀草”,更富有勃勃生机。风雨绵延,不禁牵引出词人的“千里思悠悠”。今夜天凉气爽,正好入眠,睡梦中可以凭借“霎时凉梦”到达所思的“南州”。思念远人是传统歌词所经常抒发的一种情感,李廌则以如此开阔清爽的景物作为背景衬托,思绪悠悠而又不低沉压抑,与苏轼词气质相似。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中对这首词评价很高,他说:“‘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远淡清疏之致。”景物设置的改变与词风的转变密切相关。
北宋后期,甚至有能得东坡风韵而闻名天下的文人。苏轼同乡后辈唐庚(1071-1121),字子西,元祐六年(1091)进士,为宗子博士。卒于宣和三年。主要文学活动都是在徽宗年间。徽宗年间他曾贬官惠州,经历与贬地都与苏轼相同相似。他潜心学习苏轼,最得东坡神韵,“太学诸子竞相传写其岭南诸作,称‘小东坡’。”(《四库全书总目·眉山集》)存《诉衷情》一首,词云: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元来却到愁处,须著与他愁。 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风悲兰杜,烟淡沧波,何处扁舟。
这首词写旅愁,是词人仕途坎坷、品尝到人生苦痛后的感慨。上阕直抒胸臆,写愁来时的难堪折磨。词人平生豁达,不知愁滋味,经受挫折后,方知愁苦的分量,这愁苦竟然无处不在,挥之不去,深沉抑郁。下阕以景衬情。傍晚的残照、悠悠的江流、淡淡的暮烟,以及漂泊其中的一叶孤舟,以极其宏大的背景反衬极度渺小的扁舟,渲染旅途之孤苦无依。词人颠倒宋词上阕写景、下阕抒情的一般结构模式,因为词人是在愁苦填满胸臆、不得不发之为文时落笔的,正是苏轼所谓“不择地而出”者。外景被强烈的主观情绪所渗透,所以,与词人这种人生挫折之大痛苦相映衬的就只有苍茫恢弘的景象。全词悲愤淋漓,苍劲高远。“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的宏大景象,令人联想起南渡词人朱敦儒的名句:“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相见欢》)
唐庚一类的词人,年辈稍晚,他们是在徽宗年间才逐渐步入文坛。许多作家在“靖康之难”后渡江到了南方,成为“南渡词人群”中之活跃者,也自然成为南北宋词坛的过渡者。以往词史研究者过分强调南渡前后每位词人词风的截然转变,忽略了北宋末年这一批词人受东坡词风影响,创作中或多或少发生改变,已经预示着词坛风气的转移。南渡后词风的巨变,不过是借助社会之大动荡给词人形成的大冲击,加速、加剧这种演变的到来。
这一类词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叶梦得。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授丹徒尉。崇宁初授婺州教授,累迁至翰林学士。历知汝州、蔡州、
颍昌府。南渡以后仍得重用,官至尚书右丞,两镇建康,为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叶梦得在徽宗年间颇受重用。他是南北宋之交的重要作家,著述繁富。他是晁补之的外甥,元祐末与苏门弟子交往密切,徽宗年间也曾闲居乌程卞山,与贺铸来往频繁。所以,叶梦得与苏门有很深的渊源,创作上也深受影响。徽宗年间,叶梦得虽依蔡京而贵,人品有可非议之处。然词作仍得东坡余韵,与南渡以后的作品保持了连贯性。他的部分作品,甚至被混入东坡集子,使后人难辨真伪。大约作于政和末年移官
颍昌、与客告别的《永遇乐》,便误入汲古阁本《东坡词》,词云:
天末山横,半空箫鼓,楼观高起。指点栽成,东风满院,总是新桃李。纶巾羽扇,一尊饮罢,目送断鸿千里。揽清歌,余音不断,缥缈尚萦流水。
年来自笑无情。何事犹有,多情遗思。绿鬓朱颜,匆匆拼了,却记花前醉。明年春到,重寻幽梦,应在乱莺声里。拍栏杆,斜阳转处,有谁共倚?
起笔开阔。远处是天边的“横山”,近处是高耸的“楼观”,连接其间的是空中隐隐传来的“箫鼓”声。这一片气魄恢弘的背景所衬托起的就不是一般的“呢呢儿女语”,而是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爽快利落之友情。所以,面对“东风满院”、桃李新开之美好春季和即将分手的友人,惟有“一尊饮罢”,千万语祝福、千万种离情尽在其中。此情此意,皆随“清歌”余音,潺潺流水,袅袅不绝。词人“自笑无情”是表面现象,是自我解脱,“多情遗思”才是真实感受。大丈夫临别分手,不学儿女沾巾,看似无情却有情。这种深藏于内心的情谊,已将词人引向分手之后的设想:明年春来,“乱莺声里”,“斜阳转处”,大约只有孤独一人,倚栏对景了。思念及此,思别之情又转深一层。词人在送别之际,仍作洒脱之态,不失丈夫豪气,深情贯注其中。清脱疏旷之词风,摩近东坡之垒。
叶梦得约作于宣和五年(1123)的《定风波》,乃中秋与友人置酒待月抒兴之作。词中描绘了“千步长虹跨碧流,两山浮影转螭头”之清丽壮阔的景色与“袅袅凉风吹汗漫,平岸,遥空新卷绛河收”中秋月夜之清凉世界,以及倘佯其间“付与诗人都总领”的逸怀浩兴。约作于政和中与友人贺铸等言别之《临江仙》,慨叹“自笑天涯无定准,飘然到处迟留”的漂泊生活,设想“遥知欹枕处,万壑看交流”之心胸磊落开阔。这些词都共同具有清旷超逸的作风。王兆鹏先生《两宋词人年谱》编得叶梦得徽宗年间词28首,以这类风格的作品居多。
葛胜仲是南渡词人中的另一位活跃者。葛胜仲(1072-1144),字鲁卿,常州江阴(今属江苏)人。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调杭州司理参军。元符末中宏词科,除兖州教授,入为太学正。累任太常少卿、太府少卿、国子祭酒。出知汝州、湖州、邓州。南渡后乞祠归,卒谥文康。葛胜仲秉性正直,徽宗年间多得罪权贵,如宣和时在汝州曾抗宦官李彦括田,保护流民,其个性及作为有类似苏轼之处。他在徽宗年间的词作,也得东坡风韵。如约作于大观四年(1110)的一首《水调歌头》,俨然是一篇浓缩的《赤壁赋》,词云:
夜泛南溪月,光影冷涵空。棹飞穿碎金电,翻动水精宫。横管何妨三弄,重醑仍须一斗,知费几青铜?坐久桂花落,襟袖觉香浓。
庾公阁,子猷舫,兴应同。从来好景良夜,我辈敢情钟。但恐仙娥川后,嫌我尘容俗状,清境不相容。击汰同情赏,赖有紫溪翁。
月夜泛舟南溪,冷光相射,金电涵空,水天一色,洁白清澈。置身于这个透明的世界之中,心胸为之净洁。词人举杯对饮,横管相伴,留恋忘返。不知不觉中又熏染了一身的桂花香浓,身心俱融入大自然。下阕回想前贤登临游玩之乐,得出的结论是“我辈情钟”这等空旷清明的自然风光,是性情使之然。葛胜仲今夜游乐,既直接得自眼前的风光,也间接地得自前贤的熏陶。其中北宋最能得自然景色之乐、且能形诸于文的就是苏轼,葛胜仲不好明言,但所塑造的境界是如此的相似。处在这明净的世界中,词人不免有点自惭形秽,这实际上是对自己混迹官场、有时只得随俗作态之处境的不满。所以,词人就更珍惜今夜所得之乐。此景此情此乐,只有脱落尘俗、表里俱澄澈者,方能潜心体味。葛胜仲作于同时的另一首《水调歌头》进而议论说:“岩壑从来无主,风月故应长在,赏不待先容。”语意和语境皆从东坡《赤壁赋》中化出,前后承继关系十分明显。
表现葛胜仲这种洒脱襟怀、磊落心胸的,还有那些醉心于绿水青山之间、抒隐逸之情的词作。在明净的山水之中,词人获得心灵之愉悦。如《渔家傲》云:“叠叠云山供四顾,薄书忙里偷闲去,心远地偏陶令趣。登览处,清幽疑是斜川路。”《定风波》云:“千叠云山万里流,坐中碧落与鳌头。真意见嬉吾已领,烟景。不辞捧诏久汀州。”山水之间的风物景色,必然都是清明寥廓的,词人的心灵在此豁达宁静的世界中才能得到抚慰与休息。
继苏轼之后,词人“诗化”的路子也是多样的,毛滂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通过自己的创作进一步促进了词的“诗化”。这里所说的“诗化”,并不是指毛滂的词像苏轼那样扩大了反映生活的内容,而是说,他的词极力舍弃柳永词中所具有的俚俗的特点,向着骚雅的境界提高,并且善于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发掘出浓郁的诗意。毛滂在艺术感受上和形象的捕捉方面有自己独到之处。如《减字木兰花·留贾耘老》:
曾教负月,催促花边烟棹发。不管花开,月白风清始肯来。 既来且住,风月闲寻秋好处。收取凄清,暖日栏杆助梦吟。
词里写的是月白风清的秋夜,但词人的着眼点并不在正面描写秋夜如何美好,如何迷人,而是侧重于抒写作者以及贾耘老对待这秋夜的态度。不过这态度并不是理性的叙述,而是通过词的意境反映出来的。在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词人催促停泊在倒映水中的花丛身边的小船,冒着薄暮的烟霭去邀请贾耘老来赏月。然而这小船直到烟霭消散之时才出发返航。贾耘老之所以肯来,并不在于是否有花开放,而是:“月白风清始肯来。”这是一种何等高雅的境界!下片,“既来且住”扣紧词题,而“风月闲寻秋好处”才是挽留友人的目的。在这风清月白的秋夜,该有多少画意诗情呵!尽管这诗情,这画意带有“凄清”的特点,但它仍是那么迷人。不仅如此,假如你能伴我留在此地,那么,当明朝旭日东升,你我凭栏远眺,这一切,甚至在梦里也会变成诗句……。词的意境清幽。构思别致,词句惊警。在词的“诗化”方面,还有一些作品也比较典型,不妨再举一首。如《南歌子·席上和衢守李师文》:
绿暗藏城市,清香扑酒尊,淡烟疏雨冷黄昏。零落荼蘑花片损春痕。 润入笙箫腻,春余笑语温。更深不锁醉乡门。先遣歌声留住欲归云。
毛滂是衢州人,又曾任衢州推官,这首词就是在家乡写作的。词中抒写的是惜春送春之情。“绿暗”时节,花已凋谢,大自然的“清香”气味依然扑面而来。词人留恋这一切,便对“零落”之“荼蘼花片”伤感不已。苏轼说:“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杜沂游武昌,以荼蘼花菩萨泉见饷》之一);王琪说:“开到荼蘼花事了”(《暮春游小园》)。词人的恋春、惜春,就是表达这样一种与诗歌共同的意境。词人因此设想出种种留住春天的方法。词人饮酒赏春,甚至让“歌声留住欲归云”。在形容歌声美妙动人之时,其深层涵义则是要让时间暂停,使春天永驻,青春永不衰老。可以说,在苏轼大力进行词的“诗化”过程中,毛滂是一个积极的影响者。他的这一类词作首先影响到陈与义、朱敦儒,甚至影响到南宋姜夔、张炎等人的词风
苏轼作词,“指出向上一路”,在北宋词坛也并不寂寞。后来词人,逐渐摆脱“花间”代言模式,习惯于用词抒发各种不同情感,表现更为广阔的社会画面,词风也趋于多样化。歌词,成为一种独立的新抒情诗体。不过,自苏轼开辟风气,到南渡词人的风起云涌,在创作中还有一个缓慢的认同过程,北宋后期词坛正是苏词新风渐渐得以认同的阶段。王灼说:“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碧鸡漫志》卷二)蒲大受词无传,其余诸家之作如上所论。缪钺先生言山谷词“门墙肯傍大苏来”(《灵谿词说·论黄庭坚词》),语意之间持否定态度,如果正面使用这句话,倒可以用作对北宋后期词坛一种创作风气的归纳。这股创作态势,日益强劲,最终为南渡词人导夫先路。
苏门弟子及受苏轼影响的词人,他们同样大量创作婉约词,其词风、气质、面貌、品格、情调,也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这与苏轼的创作仍然有着深远的关系。先读黄庭坚的一首情致深婉的作品,《清平乐》说: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词写惜春之情,是宋词中常见的题材。词人对春天无限留恋,因爱恋至深,无知的春天在词人眼中竟成为有血有肉、有性灵的春姑娘。词人因此提出了“痴情”的要求:“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但这毕竟是不现实的,春天不会因为词人的留恋而停下脚步,最终还是匆匆离去。词人却并不因此消沉悲哀,他从“黄鹂百啭”中感觉到了春天的“踪迹”,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气息。他人无法听懂“黄鹂”的鸣叫声,词人却成为其知音。这首惜春词始终洋溢着一种乐观情怀,而不见伤春气息。其深婉含蓄与清逸峭拔之处,为其他词人所少见。这就是“诗化”变革潜移默化的结果。
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已经非同凡响,再读他的一首《鹊桥仙》:
宿云收尽,纤尘不警,万里银河低挂。清冥风露不胜寒,无计学、双鸾并驾。 玉徽声断,宝钗香远,空赋红绫小砑。瘦郎知有几多愁,怎奈向、月明今夜。
缠绵的恋情却以空旷清疏的“万里银河”衬出,“月明今夜”,“瘦郎”无寐,思绪千里,一切的情感都在月色中得以传递。恋情词写得气象开阔,是苏轼以来的一种新变化。
毛滂同样是写恋情的高手。他善于汲取当代词人的诸多长处而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的词有柳永的清幽,却避免了柳的婉腻;有苏轼的疏爽,却无苏的豪纵;有秦观的明畅,却无秦的柔媚;于是便形成了他自己那种清疏明隽的艺术风格。他的词里,有恋情的歌唱,但既不狂热,也不腻味;有秋愁春恨的叹惋,但既不颓唐,也不流于应酬。苏轼出任杭州太守时,毛滂曾任杭州法曹。他爱恋歌妓琼芳,当他秩满离杭时,作《惜分飞·富阳僧舍代作别语》:
泪湿栏杆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词写别前的情态与别后的心绪,全篇不见卿卿我我,也不见有香艳的描写,却一往情深,含而不露。这与词的构思和表现手法密切相关。词中交叉使用借代与拟人手法,这就使抒情的词句更多一层深意。上片描绘别时相对无言,用“花着露”来形容情人的泪水,用“碧聚”形容情人的深愁。下片写别后心灰意懒,长夜无眠,潮声不断骚扰,传来耳畔。作者用拟人手法:“断魂分付潮回去!”周煇在《清波杂志》卷九中评此词说:“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这两句评语很符合这首词的特点。还有一首《生查子》也有类似的特点:
春晚出山城,落日行江岸。人不共潮来,香亦临风散。 花谢小妆残,莺困清歌断。行雨梦魂消,飞絮心情乱。
这首词实际上也是一首含而不露的情歌,读之更耐人咀嚼寻味。上片写“春晚”“落日”之时漫步在“江岸”边的苦苦等待和期盼,以及等待未果时的焦虑、痛苦、伤心和失望。下片则写闺中独居寂寞与凄苦,词人多用“花谢”、“莺困”等暮春景物做烘托,故语气极其委婉。恋情词之洁净化,也是苏轼词以来的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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