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永词风与慢词兴盛

第一节 慢词的兴起及其发展

  慢词的兴起同样可以追溯到唐代,王灼《碧鸡漫志》卷五说:“今大石调《念奴娇》,世以为天宝间所制曲,予固疑之。然唐中叶渐有今体慢曲子。”其实,慢词产生的年代可能还早于唐中叶,它与歌词其它体式差不多同时兴起,只不过后来没有获得同步发展而已。

  “慢曲子”对应于“急曲子”,在唐代燕乐系统一经形成的时候就作为乐曲的一种基本形式存在。《新唐书·礼乐志》讨论唐时乐曲,有“慢者过节,急者流荡”之说。唐代大曲,其基本结构形式也就是散--慢--快,可见“慢曲子”与“急曲子”是对应地同时存在的。《碧鸡漫志》卷三说:“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也就是说,慢曲是大曲的一部分,经过摘遍单行、独立演唱之后再发展起来的。现存的敦煌琵琶谱25曲,注明“慢曲子”的有7调,注明“急曲子”的有4调。在唐写本琵琶谱中,标明“急曲子”的有《胡相问》一曲,标明“慢曲子”的有《西江月》、《心事子》二曲。标明“急曲子”和“慢曲子”交互使用的有《倾杯乐》、《伊州》。

  配合这些“慢曲子”演唱的歌辞,就是后人所说的“慢词”。所以,在重新发现的“敦煌曲子词”中就有7首慢词:《洞仙歌》2首,分别为74字与77字;《倾杯乐》2首,分别为109字与110字;《内家娇》2首,分别为96字与106字;《别仙子》1首,71字。这些慢词,“无论句型、句式、领字等形貌,均已奠定了慢词的声律基础。惟用韵方面变化颇大,且有平仄通叶的现象,与宋人的作品不尽相同”,因此,黄坤尧先生特意将其称为“唐慢体”。此外,同一词调不同作品字数的不等,也说明了初期慢词的不确定性。现举二词为例:

  忆昔笄年,未省离閤(合)。生长深闺苑,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对妆台重整娇姿面。知身貌算料,岂交(教)人见?又被良媒,苦出言词相诱玄。 每道说水济(际)鸳鸯,惟指梁间双燕。被父母将儿匹配,便认多生宿姻眷。一但(旦)娉得狂夫,功(攻)书业、抛妾求名宦。众(纵)然选得一时朝要,荣华争稳便? (《倾杯乐》)
  

  丝碧罗冠,搔头坠鬓,宝装玉凤金蝉。轻轻浮(傅)粉,深深长画眉绿。雪散胸前,嫩脸红唇,明如刀割,口似珠丹。浑身挂异种罗裳,更薰龙瑙香熛(烟)。 屐子齿高慵移步,两足恐行难。天然有灵性,不娉凡交。招事无不会,解烹水银,练(炼)玉烧金,别尽歌篇。除非却应君王,时人未可趋颜。(《内家娇》)

两首词都是写女子的情感世界。《倾杯乐》写一位女子“悔教夫婿觅封侯”的痛苦。独守空房时,忆及待字闺中的憧憬及其出嫁,结果是夫婿为求取功名而轻离别。于是,就把怨恨发泄到媒人的花言巧语之上了。结尾句对荣华富贵的蔑视,表明了古代女子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于男子,她们只重视情感的需求,因为这对她们来说就是唯一。《内家娇》则写宫廷女子,基本上是外貌、打扮的描写,完全是南朝宫体诗的作风。两首词都有了充分的展开铺排,有了充裕的空间与时间叙述,语调上也不急不迫,缓缓说来。

  唐五代以来,慢词在文人手中的填写,必然会接受唐近体诗的影响,显示出诗与词过渡或融合的诸多痕迹。这种融合的过程,也是慢词发展过程的一部分。唐五代文人所填写的长调,也因此具有了不同于宋代慢词的某些特点。黄坤尧先生反对笼统地将唐五代人的长调称之为慢词,而仔细地将其区分为声诗体、律体、律慢过渡体、唐慢体、宋慢体等五种类型。其中,“律体”的“句拍组织大部分仍不脱五、七言诗律句法的支配,甚而更喜用三言句。用韵颇密,略以平声为多,且见错综变化的现象。韵拍短促,节奏较快”;“ 律慢过渡体”“基本上已摆脱了律体句度的束缚,无论下字用韵,都能适应乐曲的实际需要,尤以偶字句的普遍应用,使节奏减缓”;以及上文提及的“唐慢体”等等,分类标准都有点过于人为勉强,但却能某种程度上揭示近体诗对慢词发展的影响。其间,“声诗体”与“慢体”的区别则是必要的。

  首先是声诗体。“绪论”中已经详细讨论了“声诗”合乐歌唱的过程。五、七言声诗被谱入曲子,再杂以泛声、和声、散声等等,往往流传一时。由于声诗与乐曲配合初期的不适应性和艰难性,以及诗人与乐工之间也需要一个默契过程,诗人和乐工开始时多数选择篇幅短小的作品去合乐歌唱,然不排除其中也有个别调长字多的作品。黄坤尧先生收集到四首:张说《乐世词》,七言十句排律,六平韵;温庭筠《达摩支》,七言十二句古诗,分别作入、平、上三段换韵;冯延巳《寿山曲》,六言十句排律,五平韵;吉中孚妻张氏《拜新月》,三、五、七杂言,单调,分别作平、去、平、入、平五段换韵。以张氏《拜新月》为例: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深笼桂,虚弓未发弦。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未安台,娥眉已相向。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前风露清,月临人自老,望月更长生。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仪,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古代民间有“拜新月”的风俗习惯,大都是妇女所为,意在乞巧、乞美、乞遂人事,大约在五月或七月行此礼。唐李端《拜新月》说:“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张氏借题发挥,写青春消逝、红颜不再的悲哀。每次“拜月”,必然是时光又悄悄流逝过去一年,张氏将“众女”拜月的欢快与“东家阿母”拜月的悲哀两相对比,突出主题。这首作品虽然不脱五、七言诗律句法,但是已经与词体十分接近,字数也长达101字。“敦煌曲子词”中另有二首《拜新月》,杂言体,双调,分别为84字与86 字,黄坤尧先生将其归入“律体”。

  其次是唐五代文人创作的“慢体”词。其格律形式有与宋代慢词完全吻合的。如杜牧的《八六子》:

  洞房深,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龙烟细飘绣衾。 辞恩久归长信,凤帐萧疏椒殿,闲扃辇路苔侵。绣帘垂,迟迟漏传丹禁。蕣华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处金舆渐远,何时彩仗重临?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

这是一首宫词,写宫女的寂寞和青春的虚度,她们在等待帝王临幸的过程中渐渐憔悴老去。杜牧将宫女整日整夜愁苦无聊的情景描述得比较详细,从而深入地表现了她们内心的痛苦。这首词双调,90字,6平韵。宋人所作的《八六子》大致与其相似,明显是承袭了杜牧作风的。或以为杜牧的慢词是伪作,这是持“慢词后起”说的观点。从敦煌曲子词所存的慢词情况来看,杜牧的创作完全可能。

  到了“花间词人”手中,调长拍缓的词逐渐增多。如尹鹗的《金浮图》,双调,94字,14仄韵,多四言句式;尹鹗的《秋夜月》,双调,84字,10入韵,为二、三、四、六言句式;李珣的《中兴乐》,双调,84字,12平韵,以四言与六言偶字句为主;欧阳炯的《凤楼春》,双调,77字,11平韵,下片以四言句式为主。举二首词为例:

  三秋佳节。罥晴空,凝碎露,茱萸千结。菊蕊和烟轻捻。酒浮金屑。徽云雨,调丝竹,此时难辍。欢极。一片艳歌声揭。 黄昏慵别。炷沈烟,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深夜。窗透数条斜月。(尹鹗《秋夜月》)

  后庭寂寂日初长,翩翩蝶舞红芳。绣帘垂地,金鸭无香,谁知春思如狂?忆萧郎。等闲一去,程遥信断,五岭三湘。 休开鸾镜学宫妆,可能更理笙簧。倚屏凝睇,泪落成行,手寻裙带鸳鸯。暗思量,忍孤前约,教人花貌,虚老风光。(李珣《中兴乐》)

《秋夜月》写一次歌舞狎妓的过程。“三秋佳节”,酒宴之间,见美人,听“丝竹”,“艳歌声揭”,主宾尽兴“欢极”。作乐到天黑,便留宿歌妓家,“翠帷同歇”,以至窃窃私语到“深夜”时分。这是一种典型的“花间”题材,整个狎妓过程从容不迫,事情是一步一步发展到“醉并鸳鸯双枕”的,词人叙述的口气也不急不慢。这种情景就适宜于调长拍缓的曲子演唱,全词以四、六言偶字句为主,达到了这种艺术效果。《中兴乐》写闺中思妇对“萧郎”的思恋之情。在“寂寂”漫长的日子里,闺妇百无聊赖、慵懒困顿,任“绣帘垂地,金鸭无香”,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情。原因就是“萧郎”远去“五岭三湘”,路途遥远,音信断绝。与身体外表的慵懒相比较,闺妇的内心却是思绪翻滚,“春思如狂”。一外一内、一静一动的映衬,将人物的心情意绪表现得淋漓尽致。下片写梳妆、写弹奏、写远望,时时离不开别思的缠绕。尤其教人焦急的是在这空自等待中“虚老风光”,青春流逝。及至再度相见,恐怕就没有少年的情趣与心境了。“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古诗十九首》)这是古往今来独守空闺、浪费青春年华的闺妇们的共同痛苦。全词同样以偶字句式为主,将人物的思绪缓缓展现。

  北宋真宗以前,人们填写小令尚且十分罕见,更不用说慢词。这一时期,人们依然在逐渐熟悉燕乐这一新的音乐形式,酒宴间奏乐,多数还是选择短小的令词形式。慢词创作几乎进入一段“空白”时期。但是,篇幅较长的“慢曲子”却依然在各种场合被演奏。经常用于宫廷祝祭的乐歌《六州》和《十二时》等都颇具规模。而且,“每春秋圣节三大宴”,“作《倾杯乐》”,“作《三台》”,“合奏大曲”,“奏鼓吹曲,或用法曲,或用《龟兹》”。此外,“宴契丹使”、“每上元观灯”、“余曲宴会、赏花、习射、观稼”,都要“奏乐行酒”。“所奏凡十八调、四十大曲”,其中后来经常被宋代词人“摘遍”所填写的“慢曲子”有:《齐天乐》、《万年欢》、《大圣乐》、《石州》、《绿腰》等等。宋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凡制大曲十八,……曲破二十九,……琵琶独弹曲破十五,……因旧曲造新声者五十八”。真宗以后,“慢曲子”创作趋于繁盛,“其急、慢诸曲几千数”(均见《宋史》卷一百四十二《乐志》)。与“慢曲子”配合歌唱的“慢词”也因此出现。人们在酒宴之间不仅听乐曲,也听歌妓演唱。张先《熙州慢》说:“持酒更听,红儿肉声长调。”这种歌舞酒宴的目的也就有了一定的改变,以前是为了追逐色情、或送别友人,现在又增加了一项欣赏歌妓曼声演唱、弹奏技艺的目的。

  “慢词”由于拍缓调长,演唱一首曲子的时间也就比较长。岑参《秦筝歌送外甥萧志归京》说:“怨调慢声如欲语,一曲未终日移午。”白居易《早发赴洞庭舟中》说:“出郭已行十五里,惟消一曲慢《霓裳》。”北宋社会经过近六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安定繁荣,人们已经有闲暇的时间、从容的心境,从事慢词的创作,聆听慢词的演唱。慢词继小令之后兴起也就是必然的。

  慢词之所以在小令繁荣达到高潮之后全面兴起的主要原因有四点:一、“慢曲子”创制的繁盛为慢词创作做好了音乐上的充分准备;二、由于国家统一,社会安定,经济发展,城市繁荣,市民壮大,短小的令词已不能满足人们反映生活和进行文化娱乐活动的需要了,人们欢迎出现更多的时尚流行的歌曲;三、令词创作的繁荣为慢词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在艺术上为慢词的兴起做好了准备;四、一些有音乐修养的词人注意到慢词这一新的事物,并通过自己的创作把慢词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比较早地接触到“慢词”创作的词人有欧阳修、张先、柳永等人,柳永留待以下专门讨论。

  欧阳修创作的慢词留存至今大约有6首,即《御带花》(99字)、《摸鱼儿》(117字)、《醉蓬莱》(98字)、《鼓笛慢》(102字)、《看花回》(101字)、《踏莎行慢》(83字)。举二首为例:

  卷绣帘、梧桐秋院落,一霎雨添新绿。对小池闲立残妆浅,向晚水纹如縠 。凝远目,恨人去寂寂,凤枕孤难宿。倚阑不足。看燕拂风帘,蝶翻露草,两两长相逐。 双眉促。可惜年华婉娩,西风初弄庭菊。况伊家年少,多情未已难拘束。那堪更趁凉景,追寻甚处垂杨曲。佳期过尽,但不说归来,多应忘了,云屏去时祝。(《摸鱼儿》)
  

  独自上孤舟,倚危樯目断。难成暮雨,更朝云散。凉劲残叶乱。新月照、澄波浅,今夜里,厌厌离绪难销遣。 强来就枕,灯残漏永,合相思眼。分明梦见如花面。依前是、旧庭院。新月照,罗幕挂,珠帘卷。渐向晓,脉然睡觉如天远。(《踏莎行慢》)

两首词都是写离愁别思。因为用慢词演唱,就能够充分婉转地展现人物的“心绪”。《摸鱼儿》写秋日雨后“对小池闲立”时的思绪及归去时的“凤枕孤难眠”,原因只有一点:“恨人去寂寂”。燕、蝶的轻盈翻飞、成双成对,都从反面刺激了思妇。下片怨己怨人。怨己,“伊家年少,多情未已难拘束”,无论如何也不能排遣离别愁思的纠缠;怨人,“佳期过尽”,“不说归来”,“忘了云屏去时祝”,以至让闺中人苦苦地徒自等待。这首词在时间安排上也打破通常的顺叙或倒叙的方法:“闲立”到“向晚”,回房中“凤枕孤眠”,这是顺叙;孤枕难眠,又思绪万千,回想起白日“倚阑”时的种种见闻,这是倒叙;由此追溯,一直到离别刹那的情景。这种叙述时间的纷繁穿插,将人物内心世界微妙复杂的变化一一展露在读者面前。《踏莎行慢》换到“行人”的角度。“独自上孤舟”,天涯漂泊,其苦况也是可想而知的。“行人”何尝不是“倚危樯目断”,心系闺中,“厌厌离绪难销遣”呢?长夜漫漫,“强来就枕”,以期在睡梦中忘却,岂知又是“梦见如花面”,相聚相亲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贪得梦中片刻欢娱,醒来之后又将如何?离愁别思将更深入一层,那也是不言而喻的。这两首词层层铺排,结构完整,委婉含蓄,韵味悠然,是比较成功的慢词创作。只是因为欧阳修创作的慢词数量较少,作品的著作权有时也有争议,所以没有引起今人的充分注意。

  在北宋前期词人中,张先是创作慢词比较多的词人。跟柳永一样,他在慢词的创制发展方面有过一定的贡献。《安陆词》中留存至今的慢词有:《山亭宴慢》(二首)、《谢池春慢》、《宴春台慢》、《归朝欢》、《卜算子慢》、《喜朝天》、《破阵乐》、《倾杯》(二首)、《沁园春》、《少年游慢》、《翦牡丹》、《熙州慢》、《汎清苕》、《劝金船》、《汉宫春》、《满江红》、《塞垣春》等19首,约占张先存今全部词作的10%。而欧阳修的慢词则只约占其存今全部词作2.5%。张先创作的慢词数量确实是明显增加了。作品数量的增加意味着词人对这一歌词体式的重视和所耗费的精力,慢词形式也必将在他手中有长足发展。同样阅读他的两首慢词:

  绕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无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间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谢池春慢》)

  绿野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汀洲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香拾翠相竞。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 彩绦朱索新整。宿绣屏,画船风定。金凤响双槽,弹出今古幽思谁省?玉盘大小乱珠迸。酒上妆面,花艳媚相并。重听,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翦牡丹》)

《绿窗新语》卷上引《古今词话》说:“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这是一个典型的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故事,但从叙述的过程来看,恐怕更多的是张先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事后追叙。作品就写出了这一段自我良好的感觉。起拍从春晓莺声入笔,继之从“掩余寒”的体肤之感转绘目之所见:晴空开阔,飞絮濛濛,莎平水渺,“日长风静”,花影掩映。这一幅画面颇得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之神味。在如此明媚清丽的春日里,遭遇某位让人心动的艳丽女子,仿佛是期待之中或情理之中的事。过片换从嗅觉落墨,引出“谢女”, 烘托这位女子的香艳诱人。其容颜与神态则是“秀艳施粉”、“多媚轻笑”,其衣着与装饰则是“艳鲜衣薄”、“碾玉双蝉”,一位活脱脱的绝色佳人呼之欲出。篇末以“琵琶流怨”与开篇上呼下应,以听觉开始以听觉结束,余音娓娓。除了一路上的追随以外,两人似乎没有更多的接触,留给词人的是事后的回味与想象,“相思调”中应该包含着许许多多。这种事后的回味与想象,使作品余韵无穷,同时也更像是张先的一相情愿。这首词上片写景色,下片写艳遇,似两首独立的小令。夏敬观《手批〈张子野词〉》评此词说:“长调中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其实,张先不是故意“用小令作法”,而是还不能熟练地驾御慢词形式,创作中自然用上了熟悉的“小令作法”。

  《翦牡丹》的小标题是“舟中闻双琵琶”,主要抒写自己听乐声的感受。上片是写听闻琵琶声的环境,突出周围的清新净丽。绿野、碧水、青天,一片洁净的“素色”。如画的境界中,点缀着“凌波微步”的“撷香拾翠”的佳人,更给画面增加了诗意。中间“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是词人自我赏识的“三影”句之一,同样是词人善于捕捉诗情画意才能的展露。上片至此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小令”境界。下片才正式进入主题,写在如此美丽的环境中听闻乐声的感受。词人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句意,让人们对此琵琶声产生无限的美妙联想。一曲奏罢,“江空月静”,冰清玉洁,表里俱澄澈,身心溶入环境,一起得到净化。

  这两首词既不缺少诗意,也不缺少佳句,但就慢词长调而言,却缺少铺叙和变化,缺少把全篇串接在一起的内在情思和内在的针线,因此,读起来使人感到有些松散。这就使张先的慢词带有从小令向慢词发展的过渡性。前一首,可以明显看出,作者还没有摆脱近体诗与小令的句法,有句而无篇。后一首与前者相较,虽有明显的进步并初步具有慢词的韵味,但与柳永相比却仍有很大差距。

  张先因为更频繁地用慢词的形式进行写作,慢词的题材就有了相当的扩展。《山亭宴慢》作于有美堂,为赠友人之作。《西湖遊览志余》载:“有美堂,在(杭州)凤凰山之顶,左江右湖,举陈目下。”词中主要写与友人宴聚的欢快、西湖景色的宜人、以及分手之后的思念之情。《破阵乐》则描摹杭州城“郡美东南第一”的繁华盛丽,词中一一罗列亭台楼阁、池塘流泉、巷陌街衢、吴歌粉面、西湖风月、宾客游乐等等。结尾“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与柳永《望海潮》“千骑拥高牙。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有异曲同工之妙。《倾杯》(横塘水静)则写家乡吴兴的风貌,垂虹桥、溪边楼、五亭风景、渔舟夜泛,历历在目。词人思恋不已,就嘱托友人“莫放寻春缓”。《熙州慢》和《塞垣春》为赠友之作,写“潇湘故人未归”、“犹记竹西庭院”的思念之情。上述种种,都超越了“艳情”的范围,为慢词的创作带来了新的气象。此外,《卜算子慢》写被迫“欲上征鞍”以及旅途困顿时对“弯弯浅黛长长眼”的恋人的思念,从对方角度着笔,通过“静夜无人,月高云远”环境和“一饷凝思,两袖泪痕”的表情流露,层层揭示人物的内心苦况。全词有了整体的安排与铺叙,更近似成熟的慢词。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概括了张先在词史上的地位,他说:“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励,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虽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余年,温、韦之风不作矣。”这一段话说明,张先处于词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历史地位。他的词有发扬前人成就的,也有开启后人创作门路的;他的词既有含蓄的,内敛的,也有开张的,外向的。风格、形式和艺术手法的多样性,都说明张先词具有重要的过渡性的特征。其中,包含小令向慢词的过渡。

  调缓拍长的慢词与纯粹生成于酒宴之间的小令相比,在张先手中已经有了更广泛的用途。既然当时宴席上还没有形成普遍的赏听慢词的习惯,那么,慢词就在其它场所寻找到一些发展的机会。慢词曲折多变的音乐节奏也适宜容纳更为复杂的生活内容,慢词因此时而成为词人直抒胸臆的一种手段。张昪所存的二首词,除上面引述的《离亭燕》以外,另一首就是慢词《满江红》,词说:

  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况值群山初雪满,又兼明月交光好。便假饶百岁拟如何?从他老。 知富贵,谁能保?知功业,何时了?算箪瓢金玉,所争多少?一瞬光阴何足道,但思行乐常不早。待春来携酒殢东风,眠芳草。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载:张昪晚年“退归阳翟,生计不丰,短氎轻绦,翛然自适。乃结庵于嵩阳紫虚谷,每旦晨起,焚香读《华严》。庵中无长物,荻帘、纸帐、布被、革履而已。年八十余,自撰《满江红》一首,闻者莫不慕其旷达。”词中推崇“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的隐逸闲居生活,追求“携酒殢东风,眠芳草”的潇洒自在,直抒胸臆,完全在“艳情”之外。

  这一时期,苏舜钦与尹洙以《水调歌头》相互唱和,这两首词都是直抒胸臆的佳作。苏舜钦的《水调歌头》咏沧浪亭,词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盛景,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荻芦,无语看波澜。

  苏舜钦(1008-1049),字子美,开封人,苏易简孙。以父荫补太庙斋郎。景祐元年(1034)登进士第,累迁大理评事。以范仲淹荐,召试,授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坐用故纸钱,被劾除名,流寓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自号沧浪翁。终湖州长史。42岁去世。有《沧浪集》。苏舜钦以诗歌著名,与欧阳修、梅尧臣并称。词仅存此一首,作于被迫闲居期间。词人壮年被斥退出官场,个人志向不得施展,内心的愤慨可想而知。词的上片写隐逸之乐。在湖山之间潇洒度日,与“鱼龙”为伍,追慕陶朱、张翰之为人,扁舟垂钓,载鲈归来。自然界的风风雨雨都不置心中,它们也不可能象官场中的暴风雨那样伤害词人了。下片才写出被迫过这种生活的痛苦。宋代文人士大夫皆有“先忧后乐”的济世精神,轻易不言退隐。即使言及隐逸,或者是故作姿态,或者是出于无奈。苏舜钦就是出于无奈。所以,过片明确表示:“丈夫志,当盛景,耻疏闲”,其真实心声是抗拒、排斥这种生活方式。对“壮年”的追问,充满着愤慨不平之气,词人其实并不“潇洒”,并不超脱。故作“垂钓”状,事实上则“又恐鸥鸟相猜”,这依然是词人内心进与退矛盾的形象表露。“无语看波澜”的结局,就是一种不甘心的表示。词人后来再度出仕,就说明了一切。

  尹洙有唱和苏舜钦之作,词说:

  万顷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后,台榭千古锁悲凉。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 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淥水,掩映似潇湘。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尹洙(1001-1047),字师鲁,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天圣二年(1024)进士。景祐元年(1034),召试馆职,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会范仲淹被贬,尹洙上疏自言与范仲淹义兼师友,同当获罪,遂出监郢州酒税。陕西用兵,起为经略判官,知渭州,兼领泾原路经略公事。世称河南先生。有《河南集》。词仅存一首。尹洙在政治上始终与范仲淹共进退,而苏舜钦的被除名,事实上也与范仲淹政见相同有关。尹洙与苏舜钦,也是同道中人。苏舜钦在苦闷无奈之下作此牢骚满腹的《水调歌头》,尹洙为了宽慰友人,唱和一首为其排解痛苦。词中称许苏舜钦是“天与经纶才器”,推赏其“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的隐逸行为。极力渲染“晚秋”季节山水寂静安谧的恬淡舒适,期望友人在山水的怀抱中忘却官场的打击与人生的挫折,用心良苦。

  《满江红》、《水调歌头》等曲调,声情激越悲慨,适宜抒写抒情主人公的志向抱负。后来“苏辛”流派的词人喜欢用这些词调抒情达意,就有曲调方面内在的原因。从张昪、苏舜钦、尹洙等人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出这种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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