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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兵词·1970》

 

何亮 著
 

《兵词·1970》

《兵词·1970》

军旅作家何亮新作,中国军队版“哈扎尔词典”,七十年代的军营习俗,独具一格的文化反思

国学网独家摘登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开本A5,25万字


 

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并非七十年代的新发明,但是它在那些年里很流行。无论军队还是地方,都把它作为一种使青年人“不忘过去苦,珍惜今日甜”的教育手段,通过回顾昔日的苦楚,达到某种对今天生活的满足感,激发出努力创造更好生活的信念和斗志。
   事实上我在小学和中学时代就曾亲身体验过这种做法,那时学校也经常搞政治教育和阶级斗争教育,忆苦思甜是重要手段之一。采用的方法有时是让学生自己写出家史,忆自己家的苦,有时是请贫农大爷大娘来学校作报告,讲在旧社会受的苦难,都是为了对比出今日的甜。中学食堂每到新生入学时会做一种叫 “忆苦饭”的东西,有时是豆腐渣窝头,有时是地瓜干面掺野菜,叫人不好下咽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否则便是“阶级感情”有问题。吃了这样的东西之后再吃其他饭菜,即便再少油寡盐或是厨艺欠佳,吃起来也就难吃不到哪里去,所以我疑心学校的这种做法其实并不一定真是为了培养学生的阶级感情,为了让学生记住过去,而实际是为食堂的粗糙伙食找铺垫,提前预防学生可能的不满。
   入伍后又对忆苦思甜有了新的体会。新兵连的各项必进行的教育之一就是忆苦思甜教育,而且好像还在教育内容里放得比较靠前。新兵要写出自己的家史,把所知道的自己家庭在旧社会受过的苦都写出来张贴在墙报上,还以班为单位发言,然后选出最有典型意义的代表在连里发言。
   赵传印是个孤儿,有点愣头愣脑的,给人的印象好像心眼儿不是太够用,但是很爱干活,起猪圈清厕所这类脏活累活他总是抢着去干,还尤其愿意帮厨。除了各班派公差帮厨他总是主动抢着去以外,一到星期天他也是哪儿都不去,而跑到炊事班去帮厨。我是在有一回被派往食堂帮厨时和他认识的。干的活是从菜窖里起出冻得硬梆梆的白菜,洗了切了再用大板刀剁包子馅,中间歇息时炊事班长给我们一人塞一个凉馒头算是犒劳。我怕吃坏了肚子而没要,赵传印却伸手就把它接了过去,三口两口地下肚了。然后他好像才想起什么,一面带着有点噎着了的表情一面眯着本就不大的细眼瞅瞅我,眼神里透出一种歉意来。等那股噎劲过去了之后,他问我:你真不饿啊?我说饿倒也有点饿,可是这凉馒头……他就说你们城里人真是穷讲究,一边说一边跑到里屋去又弄出一个凉馒头来,然后转到外面的烧火间,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一个烤得半糊不焦却也热腾腾香喷喷的馒头塞在我怀里。看我吃得不紧不慢也许还有点文绉绉的样子,他一面下意识地咂巴嘴一面叨叨着说,看来你是真没挨过饿。然后我俩一面接着剁菜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才知道他九岁时父母双亡,撇下他跟一个七岁的弟弟,是生产队给养大的。他只读过三年小学就再不肯上了,说是对那些算术“根本弄不懂”,“一进学屋就头痛”,就在队里放羊。后来他跟着生产队会计去收购站卖羊,才发现把羊卖给收购站和自己杀了羊卖羊肉羊皮比起来,还是自己杀要划算,这时他就觉得学好了算术还是有用的,可是他都辍学好几年了,再上学也是不可能的了。他讲这话时我看出他至今还在对自己缺少文化感到惋惜。但他对自己终于能当上兵还是感到很幸运的。他说他觉得部队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吃上饱饭,只要能顿顿吃饱饭,那就是最理想最幸福的生活了,让他干啥他都会不惜力气。
   可是赵传印的幸福生活并没有能如他所愿继续下去。原因就跟新兵连开展的忆苦思甜教育有关。
   按规定,每个新兵在会上发言之前都要写下发言稿的,班长会提前拿过去看上一遍,有的还会帮着润色一下,改改错别字。可是这个赵传印只上过三年学,根本写不成发言稿,班长倒也能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就没要求他写,只说到时候把你家受过的苦讲上一遍就是了,这又不是多难的事,忆苦么,人只要有点记性,只要长个嘴会说话就行。
   分班开忆苦会那天基地司令部直工处的郝干事也来了,想从这教育活动中找点素材给报社写稿,指导员陪着他去了六班,也就是赵传印所在的那个班。前面几个人发言都很不错,忆苦忆得比较充分,也各有特点。有的人讲自己的父亲跟着爷爷讨饭让地主家的狗咬得遍体是伤,流的血把雪地都染红了;有的讲自己的姑姑被卖到有钱人家作童养媳受尽了苦,解放时才又重获新生自己另找了婆家;有一对姓马的叔伯兄弟俩讲了他们的爷爷因参加抗日被汉奸抓去受尽酷刑后来壮烈牺牲的事。讲的人眼泪都流出来了,听的人一个个眼圈红红的,指导员也在显得沉重的同时眼神里透着满意,不时就要看一下郝干事的表情。郝干事则一直在他的小本子上作记录,很认真心情也很沉重的样子。轮到赵传印发言了。赵传印说:我是解放以后出生的,解放前的事一点儿都没经历过。父母死得早,也没告诉过我。我就记得五八年那阵儿,村里老少都参加大炼钢铁,我这年纪的小孩子们也得跟着一天锯十几棵大树,还劈成柴禾往炼钢工地运,差不多能把人累死。后来五九年六0年那两年,是要吃的没吃的要烧的没烧的,差点儿又没饿死……
   ——听到前半句要“累死”时班长和大伙还只是有点惶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到了再说出“饿死”时,班长一下子就急了,说赵传印你胡说个啥呢?!赵传印愣怔了一下,颇委屈也颇认真地说我咋就胡说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爹和我娘就都是那会儿饿死的。指导员这时也是一脸的窘迫,不过他倒没再指责赵传印,而是很老到地说行了行了,让下一个接着发言。
   刚才还是眼圈红红的新兵们这会儿脸上都有一种强忍住笑的滑稽表情,连直工处的郝干事也没怎么显出恼火,而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掏出一块手捐捂了半个脸,使劲儿擤起了鼻涕。大概是不想再呆在这里让尴尬延续下去,擤完鼻涕过后,他收起笔记本对指导员说,走吧,咱再到别的班转转去。
   只有班长对这场本来很成功的忆苦思甜会被搅成这样真正动了肝火,气得胃痛,没去吃午饭。被班长连批带骂时赵传印都没害怕也不服气,见班长没去吃饭他却有点儿慌了,特意从食堂打回饭送给班长。在他看来吃饭才是第一重要的,想想没饭吃的那个苦,别的任何事能算个啥,就是碰上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啊。班长才发现这个傻兵却还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就叹口气,摇摇头说,你啊,你啊。
   赵传印仍是一如既往地努力训练,抢着干活,一有空就去炊事班帮厨。在新兵连的后期,快要发领章帽徽了,有一天连里却让他到基地卫生处作了一次体检,结果查出他有严重砂眼和由中耳炎引起的某种听力障碍,于是决定对其作退兵处理。赵传印不明白是咋回事,不愿意走,他央求班长说只要让我留在部队,让我干啥都行,我啥苦都能吃得了,部队上咋苦都比叫我回去好。说得班长心软了,拉上另一个新兵班长一起去向连里求情。但指导员黑着脸说,他傻,你们也傻吗?这个兵在基地都挂了号了,上面还要查是怎么接进来的是谁去搞的家访呢,你们就别再给连里添乱了。
   班长就没再说啥。赵传印走的那天班长去车站送他,出门时班长带了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口袋,一路上自己拎着,待赵传印上了车,才把它塞在了赵传印的怀里。
   口袋里是二十个凉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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