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词·1970》
军旅作家何亮新作,中国军队版“哈扎尔词典”,七十年代的军营习俗,独具一格的文化反思
国学网独家摘登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开本A5,25万字
学收探空报的时候,教员一上来就告诉我们:你们得学会压码。 压码的意思是,要在脑子里尽可能多记住一些电码,不一定急于写在纸上,或者说不要试图让听和写完全同步,而是先“压”在脑子里一些电码,再把探空报各组数码之间的空隙时间用来录写。因为手写的速度总是赶不上脑子反应的速度,如果探空仪发出一组电码你就赶着用手写,而不是能在脑子里存上两三组甚至更多组电码,你就无法从容地写,甚至连咳嗽一声和打个喷嚏的空都没有——这种事在值班时谁都难免会发生,稍有耽搁或手没跟上就会造成丢报。好的收报员,可以在听着电码的时候腾出空来喝两口水,可以在整批电报结束后,从容地写下最后七八组即三四十个字节的电码。 压码需要的是一种短期的,或者不如说瞬间的强行记忆能力。听明白了,记住了,能在脑子里滞留个几秒或是十几秒钟且不被新挤进来的信息冲掉、弄混,也就可以了,按说不是多难的事情。可是气象站每年都有几个新兵在这时被刷下来,对他们来说永远只能听一组写一组,甚至听一个写一个,手没写完的时候再有新的电码发出,非乱套不可。这让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反应和记忆能力差别竟如此之大。 王广金在分兵时原本也是分到探空组的,这意味着学收探空报是他的必修课,必须过关,而我们雷达组和观测组的兵虽然也跟着一起学收报,却是出于当时强调的“一专多能”,不是必须过关。王广金训练不可谓不刻苦,天天早起床半小时背探空报代码,没事儿就在用废的绘图纸和旧报纸上用铅笔写阿拉伯字码,练写码速度,事实上他的写码速度不算慢了,一分钟能写到一百七八十个,可是,惟一解决不了的却是这个压码问题。教员用手动发报机接了蜂鸣器发报的时候,一分钟三四十个电码时,他听一个写一个尚无问题,但只要发报速度到每分钟六十个码以上,他无法再单个儿听记时,脑子里就连一组电码也压不住,整个系统马上崩溃。有时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这种事情流泪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王广金还曾专门找我讨教压码的方法,但我想来想去也没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方法”,那时我也不懂得人的记忆力和反应能力竟有这么大的先天差别,只以为王广金并没像我一样真正下到工夫。后来我才发现这位老兄还真是记性不如人,而且要用心理学的话来说就是有“学习障碍”。他在站里组织政治学习或听传达文件时,想做些文字记录,也只是在报告人说得慢时和专门重复某句时才能在本子上写下一句完整的话,根本就缺乏听了之后先记在脑子里然后再随手写在本子上的能力。 相当一阵子里头,站领导见王广金训练这么刻苦,天天早起晚睡,别人休息时他还在那里写字码,或是拽着教员给他单练,还对他的这种训练态度深表赞赏,多次当众表扬这个新兵的吃苦精神。站长还在课后亲自为王广金用蜂鸣器发电码让王广金抄写,想方设法也要帮他渡过这一关,以冀这样可为其他人树立一个勤能补拙的典型。只是到了后来,站领导们才感到王广金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只好把他从探空组调到观测组。观测组的任务主要是每天定点记录百叶箱里的各种气象数据,记录天气现象,不须这种靠脑子的强行记忆。王广金干得踏实认真,没出过任何纰漏。不过到了后来观测组又新增了一项任务,通过电话从地方气象站台接收地面观测气象报,这倒不是人工或机器发出的那种长长短短的电报码,而是由对方念出一串几十组阿拉伯数字,我们这面把它转换成所代表的天气现象的符号,填在有关图表上。这又让王广金大感困难,一到这时也显得十分紧张,总是不住地请求对方“慢一点儿”。有时会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了同志,你慢一点儿中不中?”对方若是个脾气好的老大姐,倒还好说,一听是王广金的值班号就会有意放慢速度了,而有的年轻姑娘就比较喜欢恶作剧,越是你这面抄得快,从不央求她放慢速度,她会跟你正常读报,因为读快了自己也累;而越是你速度跟不上,央求她慢一点儿,她越会叽里咕噜念得飞快,在你一旦跟不上求着她时还会损你几句:“还当兵的呢,真笨!总不能让俺们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蹦吧?” 王广金就总是因漏抄或错抄这种地面观测气象报而受到批评。 气象室朱主任听说了这种情形,就让站里把王广金从观测组也撤下来,说,地方台的小姑娘那么做当然不对,但我们的抄报速度上去了,不就没这事儿了么?总这样下去,不是让地方同行看我们的笑话吗?于是王广金就被调到炊事班,帮着郝正坤喂猪去了。 跟猪打交道倒是基本不需要多强的记性,要的只是勤快,能吃苦。这正是王广金最不缺少的两条。所以他跟着也是勤快和能吃苦的郝老兵一起,把十几头猪喂得很好,从此每回站里开会他都受表扬,表扬他勇于吃苦,工作踏实,在一般人都以为脏累都不爱干的岗位上甘于寂寞,乐于奉献,兢兢业业。 王广金夏天穿个高筒雨靴围个蓝布围裙在猪圈里给猪冲水洗澡,冬天用十字镐在猪圈里刨下冻成冰砣的猪粪尿污,那些场景是挺让人感动的,确实值得表扬,这是个好人。但有时我也会在脑子里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他这样的人,干别的什么也干不来,不爱好这惟一能干的工作,又能干什么呢?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已,那个年代不容许有这样的想法,讲的是每个岗位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都同样的重要,提倡的是在越苦越脏越累的岗位上越要积极工作的精神。所以,我对自己的这种“一闪念”感到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