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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兵词·1970》

 

何亮 著
 

《兵词·1970》

《兵词·1970》

军旅作家何亮新作,中国军队版“哈扎尔词典”,七十年代的军营习俗,独具一格的文化反思

国学网独家摘登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开本A5,25万字


 

日记
 

  我对于日记,一直持有比较矛盾的看法。一方面,从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日记这么回事,由雷锋日记的出版在青少年中引发的“日记热”,可谓如火如荼,那时我颇能感受到一篇“好日记”对自己和对他人的激励作用——我周围的同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记本,我当然也不例外,经常把当日做的好事和做好事时的想法写在本子上,到一定时候老师会收上去检查;另一方面,一直到当兵入伍,算是成年了,我仍比较困惑日记这东西到底是写来做什么用的。说白了就是日记为了什么才写,为谁而写?写了之后再拿给别人去看的日记,叫不叫日记?
  我的困惑还有一条原因,就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不少人竟是因为在日记上写了一些在我看来是挺真实的想法,被人发现了,揭发了,一下子就打成了黑帮,关进了“牛棚”。我上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就是因为在日记中抱怨当时只唯出身不看才能的政策——他高考时本来是够了北大的分数线,却因其富农出身而未上成,只能降了两档落在山东师范学院——便被认为是发泄对党和政府的不满,成了第一批被揪斗的黑帮分子,戴了高帽子在校门口游街示众。我就想,记日记,在日记里面写下真实的想法,原来还是这么危险的一件事啊。
  好在那时的中学乱哄哄的,想上学就上不想上也没谁管你,当然也不像文革前的小学时候,没人逼着你写日记了,那就干脆忘掉这劳什子事——虽说不再因写得让老师满意受到表扬,倒免了因说错话遭到别人揭发和批判的危险。
  没想到军营里头仍是写日记之风大盛。新兵连刚开始两个星期,连里就将几个新兵的日记本放在俱乐部里展示,我记得有岳华军、黎政保、李卫勤等六七个人的,也不知他们哪来那么多工夫,每天都就训练和教育的感想写上老大一篇文字,把自己的心情变化、情绪起伏、遇到的困难、思想观念上的改变和提高等等写得十分生动,倒也都显得很真切。指导员亲自在一张红纸上用毛笔写下几行字,作为这次展出的按语,大意是对这些勤于学习勤于思考善于总结和反省自己的同志提出表扬,鼓励大家向他们学习,要把改造世界观当成自觉自愿的行动云云。
  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天就有不少人跑到松林沟供销社买回各种各样的日记本来,准备亡羊补牢,也学着这些受表扬的同志那样,开始写日记。像桑冬青这样自以为有点文才但先前错过了受表扬机会的人,写了几篇日记后还主动交给指导员看,指导员看后也夸了他几句。他就在本子上写得更勤了,有时熄灯了还打个手电在被窝里写字。
那个时期我也写起了日记。尽管我从未主动拿给任何人看,也不打算拿给谁看,却又觉得不能让人感到自己对指导员的提倡无动于衷,不能在万一他们要检查我的日记时,什么也拿不出来。所以这个时期写下的一些日记上头,自然不可能是真正隐秘的想法,而多是些也算得上真实,但让人知道了又无伤大雅,可能会获得比较正面评价的话语。
   兹录几则如下:
   1-19 星期二 晴
今天队列训练,练习正步走时,真感觉到了累,尤其是不停地做分解动作,腿疼得都快抽筋了。脚底下的大头鞋好像一个铅块在坠着,班长却让我们把一只脚抬在空中不准落地,谁的脚面不绷直,抬得不够高,就得挨训。我有一阵实在站不稳了,就想在班长看不见的时候把脚落一下地,偷一点懒。但再一想,班长的确是对工作负责,也是为我们好,是为了把我们早日训练成一个合格的军人,我应该树立吃苦精神,自觉严格要求自己才对。就咬着牙坚持下去,后来班长表扬了我,在练习连贯动作时,还说我的动作比较规范。想想先前的怕累的念头,心里就有些惭愧。今后训练时一定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不能再有那些怕苦怕累的私心杂念。
   1-24 星期日 阴有小雪
今天星期天,早饭后本来想在宿舍里休息休息,写写信,但同班的战友有好几个人都放弃了休息,去帮着气象站清理猪圈了。这让我也难以安心在宿舍呆下来,就也找了把铁锹,跟了过去。看他们干活时那投入的样子,用铁镐刨开那些冻成冰砣的猪粪和污水,冰碴溅了一身一脸,仍毫不在意,这真叫我感叹。跟这些来自农村的战友相比,我真正觉出了自己的思想差距。他们是利用休息时间主动找活干做好事,我却只是在他们的影响下才来参加;他们对这种又累又脏的活好像习以为常,乐在其中,我虽然表面上也做到了,心里却总是有点嫌恶。看来改造世界观不是一日之功。我一定要认真学习别人的优点长处,改掉自己身上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毛病。
   2-5 星期五 晴 极冷(早上零下38度)
   今天全天搞射击训练,趴在冻得梆梆硬的雪地上瞄靶。天太冷,手和脚都快冻僵了,好像肚子也饿得特别快,不到中午的时候就咕咕直响,就烦躁地活动着身体,并盼着早点结束训练。但看看周围的同志,大家都在认真地瞄靶,除了扣动枪机的动作和响声外,训练场上没有别的动静。心里就感到惭愧——想想抗美援朝战场上在雪地里埋伏一天一夜的志愿军战士,想想珍宝岛在严寒中与苏修作战的英雄,连训练这点苦也吃不了,怎能成为一名合格军人呢?怎能不惭愧。
   下午的训练,我就精力十分集中,不再怕冷怕苦了。
   3-1 星期一 雪
   紧张、艰苦而又十分有意义的新兵连生活就要结束了。今天指导员给我们做动员,要大家对下一步的下老连队和工作分配有个正确态度。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将被分往基地机关,一些人将就地分在气象站,而到气象站的同志也会有的被分配学业务,有的要下到炊事班。指导员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高低之分,他希望我们不论分到什么岗位,都要干一行,爱一行,不可三心二意,不能眼高手低。我知道,这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候,也是考验我们的时候,我决心服从组织上的任何安排,真正做到“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不讲条件,不说二话,不论在新兵连还是到老连队,都要做一个让毛主席放心、让党和人民满意的好战士。
   ——这些话语,可以说既透着稚嫩,有几分真诚,又显得是套话,大话,显然不仅仅是说给自己听,也是为了让别人听到。
   它是对曾看过的雷锋日记,也包括站里展出的那些新兵的日记的某种“克隆”——不是指具体的文字上,而是指它的语气,内涵,它的模式或套路。
   从中可以看出,首先,一点思想波动或犹豫状态是少不了的——这会让它有真实感和谦虚感,而不能是一味地记流水账,要有思想活动,要承认自己思想存在问题,这意味着承认世界观需要改造。其次,一种认识和转变的过程叙述也是少不了的——不然就成了仅是发牢骚闹情绪,如同写文章一样对自己需要先抑后扬。第三,一番决心书似的表白或是豪言壮语更是少不了的——这是对连队政治教育或指导员所提要求的一种回馈,等于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思想认识和自觉自愿的行动标准。
   我不能说这样的日记没有用处,它大概也能作为思想的外在化,条理化,对自己有一定的鼓励、约束和鞭策作用。但无论如何,它却不会是对脑子里也转悠过的、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许多想法的真实记载。
   有些东西是说不得的。
   有些东西甚至不允许你想,不允许自己对自己说。
   但与此同时,有些东西你就是不喜欢,很讨厌,却又被逼无奈,不得不想,不得不说。当然是按照从上到下各级领导所希望所喜欢的标准或模式去想,去说。
   这便是三十年前那段时间,无论是社会上还是在军营里,一种实实在在的文化状态。
   因为有这样的经验和体会,所以,我一直不肯轻易相信那些登在报纸上或印到书上的某些所谓的日记中的话。对于了解主人公,它可能是一些有价值的要素,却得经过理性和经验的显微镜对它加以分析,看清楚它有几分是为了让人看到才写,有几分是完全的虚饰和应景,有几分是变了形的真情实感,有几分是比较可信的真实。如此看明白之后,才能或多或少地作为对这个人物的评价依据,作为自己愿否向他学习和能否受他启发的参照。
   至于我自己,到现在我仍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周会有好几回在电脑里头敲进去对人对事的印象,对他人和自己行为的感想、认识、评价、思索,我以为这种把即时想法外在化,像摄影资料一样留下来的做法,可能有助于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也有助于写作。除此之外,我不会为了要拿去发表,或是为了向人表白而写日记。这可能因为我总算有些写字的本事,该对别人说的,大都在连篇累牍的各类文章包括小说里头写得差不多了,有些不完全是为自己写的日记可以示人(就像上面引用的几篇),有的日记就只留给自己看,纯属自己对自己说话。我把它们设置了密码,人在,它就是我的思想的一部分,就像大脑的一部分功能,延伸和暂存到这里;人一旦不在,它也就跟关机过后的电脑内存似的,跟我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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