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词·1970》
军旅作家何亮新作,中国军队版“哈扎尔词典”,七十年代的军营习俗,独具一格的文化反思
国学网独家摘登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开本A5,25万字
此鸟非天上会飞之鸟,读音应为DIAO,三声。《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总说:“嘴里淡出个鸟来”,那“鸟”便读此音。 军营里说一个兵作风不严谨,工作不努力,或形象和性格上松垮、调皮等等,会用“鸟儿郎当”这个词。但这话一般也就是连队干部或老兵们嘴上说说而已,极少有把它当正式评价写到纸上的,所以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真要写到纸上的时候该用哪个字。 刚从新兵连下到老连队时,我见过老兵范修文在一篇黑板报稿件中用的是“吊儿郎当”,说的是某某新兵以前总是不严格要求自己,吊儿郎当的不把作风纪律当回事,通过教育整顿,在领导和老同志帮助下如何像变了个人一样等等。我就问他,这个“吊”字不是读第四声吗?也不念第三声啊?范老兵用眼一斜我,诡秘地笑笑说:“你这个小新兵还挺爱刨根问底。那你找个读第三声的DIAO字来我瞧瞧。”然后他又说,“这字儿实际是你下面那玩意儿,那能写到黑板报上?”我为此弄个红脸,才添了一回学问。 鸟儿郎当这词起于何时源于何人,甚难考证。经过范老兵的那次提示,我倒是想过,这应该属于造词里面的取其形而会其意的一种词,“那玩意儿”在没用上劲儿的时候当然是一副稀松和晃悠的样子,用来形容人的某种精神状态和行为状态,倒也贴切得令人叫绝。不过除了范修文这样的有文化爱学习的老兵以外,军营里的一般人也许并不确知其意,只是你用我用大家都用,大概都知道是一种稀拉和松垮的意思,足矣。 有时人们也会骂一个兵是“鸟兵”,或者说某某兵“够鸟的”,这也是从“鸟儿郎当”演化过来,实乃“鸟儿郎当的兵”的意思,人们也不把它解为用“那玩意儿”骂人。加之骂这话的时候一般并不带有仇视或恶意,大多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所以被责骂的兵们也不会太较真。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龚晓伟就曾因一个老兵这样骂他,跟人家大吵了一架,差点动起手来。 龚晓伟跟我是同年新兵,也是刚满十五岁就入伍,其父是军分区的一位科长;按说军人家庭的孩子应当从小有点纪律观念和作风养成才是,他却不然,每天早晨别人不拍着叫着是不起床的,因为起得迟动作又慢,内务也是整得最差,每逢紧急集合,干脆就是稳拿第一——倒着数。训练也是只对他喜欢的课目学得仔细练得认真,像收探空报填天气图和雷达测风的技术等等,在新兵里都是比较拔尖的,但对他不感兴趣的课目如武装越野和投掷手榴弹等等,就只是应付一下,别人怎么说也不起作用。还颇振振有词:要是轮到咱二炮部队也去搞长途奔袭去撇手榴弹消灭敌人,那还不跟当年义和团用红缨枪大砍刀对付洋鬼子的洋枪火炮一样么?导弹兵就把你的导弹玩儿好,气象兵就把你的气象测准,不就行啦。所以小龚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鸟儿郎当的样板,有时组长会当面训斥他说:瞅你那鸟儿郎当的样子,哪像个兵啊。龚晓伟却并不把别人的批评嘲讽太当回事,颇有点我行我素的样子。 有一天炊事班的饲养员郝老兵因为老母猪要产崽,找站里要个公差帮忙,站里派给了雷达组。那天正好是龚晓伟轮休,就被派了去。当时小龚正捧着本“电子学原理”向邵技师讨教,这阵子他对雷达车上的示波器工作原理颇感兴趣,一听说出公差,又是去帮着照顾生崽的老母猪,就老大不高兴。结果人倒是去了,那母猪从傍晚时有要生的迹象一直等到半夜也没生出来,龚晓伟除了会烧点热水抱点干草以外也帮不上什么忙,闲得难受也困得够呛,就跑到雷达车里去眯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眯就到了大天亮,把前来值早班的人吓了一跳。这面的郝老兵却已是气得发晕,一大早就跑到站部去发脾气:“你们这叫派的啥公差?没事儿的时候在那里闲转,用人的时候却哪儿也找不见!”原来这面龚晓伟刚走那面老母猪就开生了,郝老兵叫帮手叫不应,现找别人也来不及,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把十二只小猪崽接了下来,把自己的棉袄都脱掉用来给小猪保暖了,却终因天寒或别的什么原因死了两只,这让郝老兵心疼至极,一古脑儿都归罪到龚晓伟身上。 “要不就干脆别来呀,我还可以找别人帮忙!既是来了,一声不吭就开溜啦,这是啥鸟兵!?” 被别人撞醒刚回到宿舍的龚晓伟本来有些心虚,知道出公差脱逃和钻到装备车里睡觉是双重的过错,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有点打蔫,路过站部时听见郝老兵的这声叫骂,却不知触到了他哪根神经,突然又来劲了。他没回自己宿舍,而是梗着脖子便冲进了站部,指着郝老兵的鼻子嚷嚷起来:“我犯错归犯错,该批该罚我都扛着,你姓郝的把嘴放干净点儿!” 郝老兵被小龚吼得一愣,说:“我嘴咋不干净啦?你看看你,活儿没干好,你还来脾气啦?” “咋不干净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凭什么说我‘这是啥鸟兵’?” “鸟、鸟兵……”一向老实巴交没多少文化的郝老兵结巴起来,“那是说你鸟儿郎当,稀稀拉拉,你昨晚的表现还不够鸟吗?” “你他妈的才够鸟!傻鸟!……”龚晓伟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拽郝老兵的衣领。 架当然是打不起来的,这毕竟是在站部里面。齐站长挥了挥手,就把龚晓伟给喝斥住了,他说:“反了你了龚晓伟!你小子先给我回组里去!就你出公差跑回来睡觉这事先好好写检查!”据齐站长事后讲,他当时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一个憨人碰上一个倔人。一个把骂人的话不当成是骂人,一个把不是骂他的话当成是骂人。你说说这叫什么人……” 不过从那以后,气象站里再有人把别人称作“鸟兵”的时候,显然就谨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