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现象：老兵赵俊如在他的同年老乡中不大受欢迎，或者说别的老兵总是拿他不当回事。按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头的一种说法来讲，就是没有“话份”。这可能跟他说话不大注意真实性，总爱吹点儿牛有关。按理说，说话吹乎一点儿是许多人都有的通病，有时能吹乎的人反而会受大家欢迎，能给平淡的生活添点情趣，即所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一类。可是赵俊如却是爱吹又不会吹，常常是一说点什么事情就让人家给起底，也就是所谓牛皮捅破。比如说，他曾信誓旦旦地坚称：青岛是全国第二大城市，泰山是全国第一高山，还说梅兰芳是个女的。我估计这可能都不是他的发明，而是从他山东老家农村的哪个族兄或长辈口中听来的，他却从不去核实一下真假，所以甫一出口，便招致哂笑。可能这是他的话在老兵当中没谁爱听，并导致他这个人也在老兵当中让人看不太起的原因。
　　 常识性的东西比不过人家，没有多少话题可用来炫耀，赵俊如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军队的一些事情上——大家同时来当兵，对军队有些事务的了解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的，爱打听、知道得多了，就比别人有了说话的资格。即便跟同年老兵们相比仍不会有多大优势，但在我们这些刚下连的新兵眼里，就显得很有话可说，乃高人一个。
　　 关于我们气象站为何在这里选址，我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赵老兵说，考虑到气象站业务的特殊性，跟地方气象站打交道多，本来选址在T市近郊的山上，基地司令员看后说，“好，很好嘛！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可是有一条，”老将军忽然一脸严肃地说，“这符合战备要求么？”所以有关部门就只好另选点，就改到眼下这道偏僻山沟里来了。这些事当然也只是赵老兵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还不知确否。不过他把个选址的故事和老将军的性格倒也描绘得活灵活现。
　　 关于我们站相邻的獾子沟里就有战略导弹阵地，坑道把山底下都打通了，打坑道时死了多少多少人，也是有一回在山坡上弄菜地时，赵老兵告诉我的。这已经涉及军事秘密了，赵老兵说这话时是瞅瞅四下没有别人，才悄声对我说的。我想我当时肯定是一脸的肃然和虔敬，也有某种感激，这让赵老兵很有些自得，受到鼓舞。于是他就又对我说了一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对谁你都不能说的——我们是导弹部队第XX基地。这可是绝密！”
　　 听到这句话，看到赵老兵那表情，我心里很激动也很感激。我当然也能感到他这话是有些潜在矛盾的——既然是绝密，你是何从知道，又如何能告诉我？而如果不是绝密，那这“绝密”的词儿就用大了，就不是真实情况。但也有另外的可能，就是这事儿确是绝密，但赵老兵绝对信任我（且不论他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吧），才告诉我。我这人向来在有两种以上可能时是不会把人往不好处想的，所以我宁可认为是后一种可能，即赵老兵信得过我才这么对我说，所以我很感激他。
　　 我也在心里发誓决不会把听到的消息对第二个人说，尽管赵俊如并没对我明确提出这样的要求，而这让我更感到是他信任我，连这种嘱咐的话都不用说了。
　　 我的这些想法和观念可能来自于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一个从天神那里听到了关于他的命运的秘密的男孩，同时也被天神要求对谁都不许说出这个秘密，他后来经历了各种诱惑、威胁——他的父母、朋友、敌人，包括国王和王后都知道他从天神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就也想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从不说出那个秘密。后来，男孩终于当上了国王，实现了那个秘密——当初天神告诉他的就是，他将来要当国王。我当然不是想当什么国王。但我由此知道了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难得的品性，是一种人生价值，哪怕是个微不足道的秘密也罢。
　　 直到有一天，我在站部帮指导员抄一份上报材料，李副站长跟指导员闲聊天，说起赵俊如的一些情况来，他们是用了调侃和不屑的语气说的，李副站长说：“这个赵俊如，真能整景儿。他跟好几个新兵瞎吹牛，对人家说咱们是导弹部队第XX基地，然后还要说‘这可是绝密’！”
　　 听了这话我忽然浑身一机灵，这是赵俊如对我说的原话啊！
　　 我在心里为自己加的保守这秘密的约束顷刻间烟消冰解了。当时我还冒出一种冲动，差点儿要向李副站长说一句赵老兵对我也这么说过，但终于还是忍住没说。别人可能不在意这样的事，可能当笑话说，我却还不能若无其事地做到，尽管这桩事情从头到尾看来确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