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词·1970》
军旅作家何亮新作,中国军队版“哈扎尔词典”,七十年代的军营习俗,独具一格的文化反思
国学网独家摘登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开本A5,25万字
桑冬青称我为复杂,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而且这说法给了我很大刺激,我感到伤心和委屈,无法接受。 因为在我看来,复杂这个词,用于形容人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在那个年代,人人都想让自己显得单纯一些,透明一些,这才符合“改造世界观”的要求。虽然“单纯”与“简单”意思相近,但人们宁可让人把自己看成简单,也不愿意显得复杂。 事情的起因是由于评五好。桑冬青想当五好,自己也觉得有这竞争力,就在某个晚上找我“谈谈心”,想得到我的一张赞同票。我对那种一本正经的所谓“谈心”素来反感,但人家找上门来谈时你是不好拒绝的。他先夸了我一通好听的话,比如认为我工作积极主动成绩也很突出之类,然后重点却是夸我这人比较公道。再后来我就渐渐地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想知道如果一个雷达组只能评选一名五好战士的话,在我看来他和黎政保两个谁更合适。 桑冬青为人不错,正直,肯干,只是脾气有时候不大好。黎政保比较老练,善于处理跟班组长和老兵们的关系,摆平同年的新兵更是不在话下,业务能力也比较过硬;虽然后来我也发现此人太有心计,甚至还在背后捣古我,但当时还没有暴露出来。所以,我觉得如果只让我投上一票,我还是应该投黎政保。 我的错误或弱点在于不善于当面拒绝别人。面对桑冬青的拉关系套近乎,我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不行,我不可能投你的票。所以面对他的拉票企图我可能只是说了些含混的话语,模棱两可。然而在急于评上五好的桑冬青心目中,他肯定是只把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中对他有利的一面记下了,当真了,这是符合被某种欲望强烈鼓舞着的人的一般心理的。所以当评选结果一出来,黎政保得了三票(其中有我一票),桑冬青只有一票(估计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投自己一票),而从未找人谈心和拉票的我居然得了六票,结果竟是我在初评中被评上了五好战士。桑冬青就很想不通,一个人跑到山上去转悠了半天。而在山上转悠这半天似乎并没有化解他心中的烦闷,回来后反倒更愁眉不展,晚饭吃得也很少。 那会儿讲究的是革命战士要经得起各种考验,包括要正确面对荣誉,评五好时指导员也讲得很清楚:评五好不是目的而是促进工作促进团结的手段,要是评不上便闹情绪,显然就是经不起考验。所以我觉得桑冬青挺没劲的,觉得先前没投他一票就对了。然而人心这东西也挺怪,尽管我一边想的是他这人太没劲,想着自己没投他的票是正确的,一边却又觉得他这恹恹的样子也挺让人同情,觉得这跟我也有某种关系。因为我确实没想到竟有那么多人会投我的票。无论如何,这种结果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我在当晚值班时就主动和他说话:“这种结果,我自己也没想到啊。” 不说这话还罢,一听我这么说,桑冬青一肚子的火药好像溅上了火星:“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小年纪,居然这么复杂……” 这是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指责我,说我复杂。当时我就气得脑袋发蒙,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再没多说一句话来辩解和回应——如果人家这么认定你了,你解释什么能真的有用么?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去解释,是非自有公论,日久见人心,我想。 由于复杂这个词在我看来是十足的贬义——社会关系复杂、历史复杂、思想复杂都几乎跟坏蛋是同义语,加之桑冬青又是在那种怀着怨恨的情况下抛给我的,它就像一片带有毒素的酵母,在我的心田埋了下来,渐渐地发酵,让我好一阵子一想到这个词就会为之沮丧。这并不仅仅是由于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弱的原因。事实上,我有时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复杂,桑冬青说得并不错——虽然就引起他怨恨的具体事件来说错并不在我,就事论事的话他没多少理由责怪我复杂,但他这话却无意间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这样问自己:我在政治学习时,明明不喜欢那种高调的、空泛的大话和成套的时髦名词,却仍得装出认真的虔诚的样子去说和听人家说,并按要求写成学习日记,写了却是为让领导看的,这是不是复杂?指导员喜欢打篮球,动不动就派人叫我去练球,可是我们雷达组史组长天生不喜欢运动,也看不惯别的人把本可以用来搞菜地的时间花在“玩”上头,我就感到左右为难,常常是又得听指导员的招呼跟他去“玩”上一会儿,又得在组长面前佯装出并不喜欢也不情愿去打球的样子,这是不是复杂?还有更甚者,气象室那面不时有几个女兵来气象站实习,我总是忍不住想多看她们几眼而且也常常会有些心猿意马,但表面上却得装出十分严肃甚至颇有些不屑的样子,像一个少年君子,而且别人也确实就此夸过我,以为我从不和女兵“黏糊”,那么,这是不是也叫做复杂? 最让我苦恼的是,我无法知道别人的内心是怎样的情形,是也跟我一样呢,还是只有我才这样?我只是隐隐约约感到有这些复杂念头或心理的人不止我一人,包括指责我复杂的桑冬青在内,他也未必就那么不复杂,未必就单纯。至少我发现他在对气象室女兵的感觉上跟我是相似的,因为有一回我进水房时遇上他正出神地往窗外看,我一进去他马上就收回目光埋头洗起衣服来,然后我从窗口上看见一个女兵正在不远处的晾衣场上往绳上搭衣物,微风吹动她的长发,衬衣的衣袖滑落到了臂弯处,一双手臂反射着阳光,白得耀眼。我也是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收回了,并下意识地瞅了桑冬青一眼,以为他会有点会意的表示,会说点什么,但是桑冬青却没再看外面也没看我,仍埋头洗他的衣服。 只是到了后来,年龄渐长经事渐多,在读了包括巴尔扎克和卢梭在内的许多文学哲学著作之后,我才渐感坦然——因为我看到,世上的许多人,也包括那些名著中的人物及其作者本人,原来也都是复杂的。卢梭在《忏悔录》中说他曾在夜间站在路边,向单独过往的女士撩起长袍,裸露他的下体。然而他同时却在写作思考人类道德伦理和政治的作品,在公众场合也是一派君子形象。巴尔扎克在《红色旅馆》中写到一位靠杀人越货起家的富翁,后来用这本钱做起了银行生意且越做越成功,成了一个慈善家。《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主角是个背叛丈夫的女人,然而她的性格和所思所想及所作所为令人充满同情,甚至怀有敬意。《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呢?那就更是一个复杂得让人无法形容无法评价的人物了,这样的人物至今仍不鲜见,你很难对之轻下褒贬。至于政治家们和许多青史留名的伟人们,又有几人不是内心世界藏得极深也可谓极为复杂的人呢?周文王被殷纣王拘押,心里想的是早晚灭掉商朝但表面上得装得伏首贴耳,甚至他儿子被纣王煮成了肉汤他也得强忍着痛喝进去。越王勾践吃了败仗后为了讨条活路东山再起,甚至可以亲尝吴王夫差的粪便,说是由此可尝出吴王的病情,那心中的苦楚和矛盾以及装假的本事,有谁可比。雄才大略为盛唐奠基的李世民,却是杀了亲兄弟建成元吉才登上帝位的,而且虽然他总是以善于纳谏尊重大臣魏征而名世,但他也确曾多次动过要杀掉这多嘴的臣子的念头。俾斯麦,邱吉尔,罗斯福,斯大林,希特勒,尼克松,这一个个西方近现代史上最为著名的政治人物,展读他们的传记,其内心世界也只能用复杂二字来形容。 尼采在一本书里说过这样的意思:若把一个人身上的善与恶分别比作植物的地上部分与其根须的话,其可能的善有多大,其可能的恶也有多深。有人如同巨树,能成大善也能为大恶,反之亦然,皆视其环境而定;也有的人则是如同小草,为善为恶,皆不会大也不会深。由这意义引申一下,所谓复杂,也许正是思想的深度和性格的广度呢?生命的进化既然是从简单趋于复杂的漫长过程,那么人脑的复杂,以及其必然产物思想或内心世界的复杂,恐怕就不应仅仅是一种负面的评价。 然而习俗就是这样,迄今为止,我发现人们仍不喜欢被人用复杂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人们在交往中也本能地躲避比较复杂一些的人。人们都喜欢别人比自己要简单一些,最好是像演算数学题一样能看清别人脑子里的固定的思路,或是像所谓有特异功能者吹嘘的那样有“天眼通”、“他心通”功能,能把别人内心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如果我们换位思考,扪心自问,问问自己是否愿意也如此简单,是否愿意让人把自己的内心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恐怕许多人就会犹豫了,就却步了,就知道复杂也有它的用处或好处了。 能复杂而简单,经历了复杂而回到简单,跟一上来就做个简单的人,不理解别人的复杂且只把复杂当成贬义的人,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