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来转去

第一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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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瞥见他一眼，几乎认不得，小伙子一个，除皮色白里里外，已像模像样的大人。村里人像是看猢狲出把戏，到他家看热闹。她倚在站槛边，看那两棵白果树，又看他家后门，黑漆漆的双开着。想去一趟，但又忍住，姑娘家一个，去他家着骚么。时光真长，从日出到日落，像熬了一年。她有点伤感，真想哭一泡，这白皮羊放出后，变野鬼了，不认得从前的她了。

    他来到她家已天黑，他叫了她，令她打激灵，从头发根一直激灵到脚底心。他跟爷有说有笑，目光直视着她，有时做怪相，像是羊在反刍，她盯他看，眼睛都不眨。他头上的小辫子不见了，梳成三七两边分的西发，洋装，颈根里有根索羊结。他送她一段洋花布衣料和一瓶香水，说是法国巴黎香水，价格相当于买一条牛。爷说买这么金贵的东西作啥，在客气推却，他是不是在哄爷，吹羊角喇叭。一瓶香水值条牛，有这么贵？她忍不住打开香水，盖头不会旋的，旋了好长时光。闻闻是香。香味使她想起花圃里菊花香、兰花香、玫瑰香、月季香、郁金香。但又辩不出是哪种香。摸摸自己的鼻子，没有香落，还是属于自家，胡羊鼻头。他教她，香水不是涂面孔的，是洒在颈根上，夹肢窝、蟹蟹浜的。要不爷在场，他准会帮她洒这些地方。

    他带回来的消息，让饥来吃饭倦来眠全村人都不得安宁，整天恐慌。东洋人打进中国了，攻占了东三省。他就是为这才从日本回中国的，有志气的中国人都回来了。村里年纪大的人有点不相信，这东洋人是秦始皇朝代时，徐福寻长生不老药带过去童男童女的后代。同宗的后代人来打祖上人，简直是犯上作乱。不过，他们都记得出长毛（义和团）时逃难过，红眉毛绿眼睛的人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像吃人的狼。
    东洋人啥时会打到江南来，闯进华山村来，村里人都七嘴八舌。他说快了，她也认为快了。他见过世面，到过东洋，见过东洋人，晓得东洋人的心经。比她有见识。

    故国寇尘飞，华山楚云隔。叹中华，一片好江山都非矣！日军逐一攻占江南各大城市，城里人到乡下像惊散羊群碰到了追逐的狼群，失魂落魄，四处逃难。远的逃内地，近的到华山。山里的老虎早已绝迹，能吃人的动物也少见，村里人已好久没有这么紧张，这么恐慌，像动物见到捕杀它们的人那么四处逃命。山里的动物见到恐怖绝望的人，也得意不过，世上终还有让人害怕人。她跟爷跟他到华山避难，饭馆关门打烊了。只好关门，总不能为赚铜钱，丢了性命。她白天常跟杨羊在一起，像是动清风于两腋，觉沈疴之顿轻。

    当晚月蚀，天也日鬼。山上避难的男女老幼对天磕头，手拿铜盆、铜勺、锣钹、铲刀、面盆等响器敲得震天响，赶野月。平常辰光，日蚀时，村里人也这样赶天狗。她也拿着铜盆、铜勺敲，出劲敲，铜盆敲了大瘪塘，能吓退吃家月的野月么，能吓退东洋赤佬么。

    他没敲，站出来阻挡："这样敲是找死，等于给东洋人通风报信。"村里人才算歇阁，和着衣裳，钻进自家的被头铺盖里困觉。月蚀，给她心上蒙上一种不祥之兆。

    她听到天边传来轰轰的声响，像半夜三更在耳边盘旋的大头蚊子，挥手去赶不走，睁开眼睛一看，天已大亮。循声望去，天空飞着三只像老鹰模样的东西，笨拙拙的。山上避难的人，全是乡下的，没见过这怪东西，惊叫骚动起来。

    "飞机！日本飞机！大家卧倒，不要惊慌！"他突然狂奔狂叫，在各难民点穿插。她亦醒悟过来，跟着狂奔。他回过头来，抱住她压在身下，像母鸡保护小鸡，张开翅膀。

    "轰……"村里传来爆炸声，滚烟火光冲天。

    山上避难的村民吓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叫飞机的怪物，呕下的屎这么厉害。这比前几年村西头爆仗作坊爆炸还要响，还要吓人。

    她吓得瑟瑟发抖，老在想，是不是昨夜敲面盆拿野月敲落下来了，否则哪来这么大的声响。他慰抚了半天，才使她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