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来转去
第十章 千虚不如一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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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天机关里中央空调一开像只冷藏箱,人在里面保鲜,比家适意。每天上班六小时半,上下午都有冷饮吃,快活。眼下,米粟晒太阳,办公室决定他参加创卫工作组。米粟尽管早有预见,但仍有点恼火,整个市政府办公室70多号人,为啥偏选中我?他将吃了一半的冷饮随手一甩,冷狗一跃成弧线跳入纸篓中。
赵科长见他面孔刺拉,眼冒火星,捏着剥开芭焦似的冷狗解释,不关我事呵,是田主任刚打电话通知的。
妈的,好事总摊不到信息科。米粟叽咕。从前,办公室抽调人员外出,头头总要找被调人员谈谈话。虽然有时是做做样子,但总能让人悟心些。现在倒好,一蟹不如一蟹,田主任居然避而不见,打只电话了事。米粟要早几年,巴不定会到主任室,对头说不去!但你撒憋气不去,未必就不去。田主任也会面孔一板,说这是组织决定,不去也得去!泰山压顶的组织决定,可压垮任何个人,也是现在简单化从事的领导制人最狠招数。米粟好歹在办公室已蹲了多年,学乖了。肚里转念,自己才提了正科级,与领导别筋也呒好果子吃,不出三分钟,气瘪。
冷狗急猴猴地钻进赵科长的嘴里,在嘴唇边留下圣诞老人般的白胡须,他用手帕一揩,安慰,你不必每天去点卯,做做样子,算了!
要去就全脱,一沉到底。米粟又问坐对面的科长,几时走?
大概下午三点,先在机关小礼堂集中开会。赵科长双手一摊,就这些,他电话里就讲这些!
在旁一直闷声不响的小丁,最后消灭了冷狗,舌头舐嘴落簌,顺竿爬梯,走米粟的心经道。创卫派工作组,恐怕是全省首创。
当官的动动嘴,小八癞子跑断腿。下派创卫工作组,纯粹是市政府刘旭市长信口开河。那天,金州市委、市政府召开创建全国卫生城市誓师动员大会,刘市长作了两个半小时的报告,提出这次创卫的八大任务:一、重塑名城形象;二强化环境保护;三、落实门前三包;四、规范片区改造;五、清理卫生死角;六、取缔占道经营;七、加强餐饮食品管理;八、清除违章搭建。在讲到金州市卫生脏乱差问题时,便脱离讲话稿,即兴发挥说,环境卫生对于经济发展,对于投资环境,对于弘扬民族精神,对于体现党和政府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环境卫生的好坏,标志着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高低,不仅关系到金州市的形象,而且也关系到金州市的形象。因此,创卫压倒一切,是当前工作的中心。要实施“一把手”工程,要像抓经济工作那样抓创卫工作。卫生靠检查,要对创卫实行一票否决制,创卫不好的,不能评优争先。
台下三丛丛四簇簇地议论,现在什么都来一票否决,喏,计划生育、外向型经济、农业、菜篮子工程、城市绿化、规模经济、企业集团……数不清的一票否决制,到头来,一票不票,成空对空导弹。
刘旭市长看见台下像大头蛆作拱,很不满意,干脆停下不讲,连喝几口茶润喉咙。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曹汉林对着主席台上的话筒说,大家静一静呵,注意会场纪律。
几分钟后,台下安静下来。刘旭市长干咳一声,双手打着音乐指挥家的手势说,为什么金州市的脏乱差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为什么我们的城市管理水平就上不去?问题的结症究竟在哪里?应该马上抽调市、区两级的机关干部,组成创卫工作组,下派到最基层的街办、居委会帮助工作。街道、居委会的卫生搞好了,整个城市就会干净起来。刘旭市长面孔转向市委组织部长颜明道,颜部长,我看就作为机关干部挂职锻炼,搞两个月,以前挂职到乡镇、企业,这次就到街办、居委会。颜部长侧身点头唱和。
刘旭市长的即席发挥,很快就变成市委、市政府的决定。次日,市委机关报《金州日报》头版头条刊登《市委市政府决定下派创卫工作组
二百名机关干部将挂职街办居委会》的消息,并配以本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创卫新举措》。市县区的电视、广播等新闻单位同步播送市新闻办的通稿。
市政府办公室信息科的办公桌排列与众不同,其他科室的办公桌一顺边排,信息科的三张办公桌像只大拼盆合并成大办公台,三人面对而坐,成三足鼎立式。旁人戏谑是“三国演义”,天下三分合而为一。科内三个全是“官”,无兵可带。老赵在办公室是老资格的科长,“八年抗战”还没出头,始终提升不了副处级。米粟工作20年,在基层和市政府办公室工作的时间四比一,几个月前才由副科长提为正科级。小丁运道最好,干了两年打字员,调信息科又干两年,提为副科长。米粟看着办公室的任命文件有点纳闷,自己的副科长无形中给撸掉,成光秃秃的正科级秘书,不是副科长带括号的正科级,而小丁则是副科长。部队有句俗话,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香。米粟现在就属于放屁都不香的正科(非行政领导职务)。这意味着,米粟职级比小丁高,但却要接受小丁的领导,后长的胡须比眉毛长。他开始气闷不过,几天一想亦乐开了。米粟和老赵都已不惑之年,说雅点不会贴近领导,说俗点,不会拍马屁。做官在于运动,不会运动,等于死蟹一只。而小丁二十五六岁是跨世纪人才,头子活络,下班经常陪象棋迷的田主任下棋,输多赢少,有时叫田主任赢了也不轻松,要咂点嘴,淌点汗。小丁深谙此道,既不能赢田主任,又不能让田主任觉得小丁棋太臭。米粟主张靠真才实学,小丁的那套,他常嗤之以鼻,不俏一顾,不想学,也看不惯。信息科的三人拿着这天的《金州日报》,轮流看了一遍,赵科长指着头版头条说,这是条好信息,报省准用。小丁便抢过报纸,摊开稿纸开始将消息改写成报省信息。
米粟和赵科长四眼对视一阵,探讨市政府办公室去创卫的人出自哪科室。按道理讲,应该秘书一科出人。按条口讲,该是综合二科。赵科长边说,右手指边摸鼻尖,他的鼻头像外国人,高高的,带勾,鹰勾鼻。但他们都是热门科室,不会去。
我猜十有九是信息科出人。米粟说。
我想也是,信息科是后娘养的。赵科长的牢骚,事出有因。信息科沦为后娘养的,是近几年的事。原先上下都重视文字工作,在办公室是文字科室占先,搞文字的吃香,提升也快。现在是办文的不如办事的,跟着领导转的吃香,直接为领导服务的得宠,秘书科是侍卫近臣最热络,市长、副市长对应的综合一科至八科最热门。而信息科是被遗忘的角落,灯下黑。政务信息的服务对象是领导,信息科对上对下是办公室的门面和窗口,每天编辑《金州信息》,主要供市四套班子领导参阅。但人不贴近领导,市长、副市长除了对信息作指示外,从没到过信息科,只跑为自己服务的综合科,闲来无事兜兜秘书科。赵科长最气恼的是,刘旭市长在市政府做了三年市长,竟从未踏进过信息科室的门槛。刘旭市长能说出秘书科几位女同志爱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信息科三人的名字。米粟在办公室亦有几年了,按惯例,市长都编在米粟的党小组。以前的老市长党费每月亲手交米粟,党小组活动、支部大会因故无法参加时,都郑重其事地请假。参加党小组活动从不摆市长的架子,以普通党员身份出现,都称米粟是领导。而刘旭市长上任后,除请跟班秘书转交党费外,从不与米粟照面,从没参加过党小组活动和办公室支部大会。米粟认为自己这个党小组长是聋子的耳朵。
刚走神先回到现实的米粟对赵科长说,你已下基层挂职过一年,看来这次我逃不脱创卫的差事。
赵科长朝低头写信息的小丁看一眼,缓缓道,反正我挂职过了,有理由不去!
小丁有田主任捂头,不一定去。那自己必去无疑,米粟虽这么想,但仍存一丝侥幸。
伏天的大地,在白天像块烤脆的烧饼,经过一夜才还魂回韧,清晨碧阴。米粟骑着自行车从城东穿到城西,踏得不快不慢,花去40分钟,抵达西城区机关大院时,已汗出屁股。看手表,八点还差一刻,他将自行车放入车棚内,问讯找到区政府一楼会议室,大门还锁着,便在机关院内转悠。这地方米粟一年难得来两次,城区办请他作信息辅导讲座来过,轿车接送,还从未骑自行车跑过。当今上下联络全现代化了,有事打电话,发稿用传真。
昨天下午,市级机关礼堂召开市、区机关干部挂职锻炼动员会,米粟落座倒数第二排。眼观四方,有人老熟识,有人面熟陌生,但不少人不认识。这些人在单位属骨干?是忙人?还是闲人?心里老想。大热天,礼堂内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电压低,200多人散发的热量,像只只才出蒸笼的热馒头,每个人手中的折扇都摇不停。主席台上组织部颜部长唱主角,市委、市府两办主任左丞右相,坐一左一右。米粟是痴猫眼,不肯戴眼镜,但根据形态神态,判断出坐颜部长左侧的是田主任。不知田主任藐到我否?天热易使人烦躁上火,大家对冗长的动员和讲话,失去了耐心,直到最后市政府办田主任宣读名单时,礼堂内才静悄悄。市、区两级机关各抽调100名机关干部,分13个创卫工作组,每组由一名副局(处)级干部带队。米粟拉长耳朵,直到在西城区,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歇阁。散会,农委办公室副主任小沈见到米粟,握手笑道,米科长亦亲自挂职了?米粟回敬,你沈大主任挂,我能不挂?小沈和米粟同住东城区前后楼,他听说米粟分在西城区,惊讶,差点弹出眼乌珠,不是住在什么区就分在什么区么?米粟一脸迷茫,我怎么不知道?小沈是张油嘴,你要去当组长呗,不像我们去当癞子。谁要当那组长。米粟在他腰际冷摸势里抓一把,呵他痒兮兮,市委办和组织部怎么没出人?小沈神秘兮兮:他们老屁眼,门槛精。话说回来,刘旭市长这不是拿我们老百姓伤寿么,他们头头脑脑都管不好脏乱差,我们能管?米粟和西城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及信息科熟识,想打个电话请他们关照一下,分个好点的街办,但这念头一眨眼就消失,烦什么神,多此一举。
西城区委、区政府召开创卫誓师会,欢迎地市下派干部到西城区指导督促创卫工作。对区委书记高超亲自介绍基本情况,米粟在笔记本上概括记下的是:西城区三老五多:老城、老街、老巷,5个街道,10万人口,50平方公里。城郊结合部多、山区多、马路市场多、无主垃圾多、老大难问题多。主要问题集中在城乡结合部、古运河边、铁路两侧、公路两侧。接着区长讲话、下派干部代表发言,基层表态,一套程序,占大半上午。尔后区委组织部副部长宣读分组名单。米粟惊讶城区会与市里的程序是一只模子两个坯,双胞胎。他立直鸭颈,竖起两耳,熬煞一阵,才听到米粟是第3组组长,分运河路街办。带队的是金州市计生委副主任李凤美,他熟识,总算有个熟悉的领队。李凤美原是市计划生育指导站长,挂职一年,不久才提拔为计生委副主任。他名字女性化,闹过不少笑话,每逢外出开会,东道主常将他当女人安排住宿。等他住宿时,同室女同胞见进来的是大男人,大骇。
会议最后议程,分组活动。第3组在会议室西北利亚方位。米粟见到李凤美握手打趣:李主任怎么又挂职了?我是昨晚才得到通知的,李凤美说,昨天下午,市开动员大会时据说还没排出带队副局级名单。七排八排得我们计生委出人,其他主任都是女的,只有我上了。米粟调侃,看来我们这是草头班子,乌合之众。李凤美摇他手,这次要靠米科长拿大鼎。
在你领导下跑龙套。米粟想上面有李主任挡着,自己这狗屁组长要逸当些。 第3组拢共10人,李凤美见人到齐了,拿出手中的材料准备发,在办公室当惯秘书的米粟忙接过手:让我来吧。人手一份曹汉林书记讲话、刘旭市长的报告及创卫工作组分组名单。大家不约而同翻到分组名单,想熟悉本组的同行。米粟见严光和孙坤也在本组,很高兴地与他们握手(陆红、华玉琴、钱世丽是结拜三姊妹,她们的老公虽然平时走动少,但亦十分熟悉)。他坐定后看了本组的名单,倒抽一口冷气,都不是实权部门的人,开展工作缺乏力道,怎么办?
会议室里5个组的头碰得咚咚响,像一窝乱哄哄的麻雀,噪声震穿耳鼓膜。米粟率先站起来向大家介绍李主任,创卫组的领队。
辛苦大家,大家辛苦!李凤美逐一首长同部下式的握手后,向大家郑重推出米科长、组长。
米粟笑着拱手,免了握手,很高兴与大家相识!
李凤美拿名单说:我念一下,应一下,熟悉一下。
他的“三下”引起不少人笑声,他并不在意,一字一顿:副组长,城区教育局教研究副主任颜才福。
到!颜主任这一声,使人联想起学校老师点名。他白净净,胖乎乎,戴着眼镜,摇着黑折扇,派头模样活像棋圣聂卫平。
市交通征费稽查处严光副科长。李凤美又念。
我就是。应声者瘦长条,两目炯炯一笑:我说李主任呵,扳报名熟悉人就行了,我们都是芝麻绿豆官,反正名单后打印着。严光自女儿自杀后,感到无颜见人,自找门路,换了工作环境,从银行调至市交通局征费稽查处,效益差不多好。
好,就简单点。李凤美是极随和人,念者声声慢,应者急促促。市级机关门诊所孙坤(他原在市中医院效益差,找人好容易调至机关门诊所,才到半个月就被市级机关行政处派来搞创卫)……市委老干部局练涛……市保密局夏飞……城区检察院巢峰……城区农业局石峰……城区档案局苏文。
苏文来不了,局长叫我代。大家循声望去,说话的姑娘瘦弱得有点病态,3组中唯一女性,现在才发现她的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呵?李凤美问,声音比原先柔软三分。
李凤美!她声音唧唧。大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看姑娘一本正经又不像开玩笑。
真叫李凤美?李主任见姑娘点头,乐呵呵道:同名同姓,难得难得。
大家一阵朗笑,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天下竟有这等巧事。
检察院巢峰插话:看样子李主任是冒牌,李小姐正宗!
孙坤调侃:干脆叫男凤美,女凤美,否则真搞混了。
大家笑过之后,男凤美清清喉咙道,下面请两位组长讲几句。
米粟与颜才福一阵双推磨,拗不过老颜,只好先讲:很高兴创卫把我们连在一起,交个朋友,大家既来之则安之,归根到底一个字:干!我话完了。
颜才福教师出身讲了十来分钟,客套、谦虚、表态翻三番。大家都觉得有点话多。
男凤美见其他组已陆续走了,也散会,叫大家下午2点准时到街办集中。尔后对米粟低语:你留一下,城区请带队的和组长搓顿中饭。
我不吃了,回去还有事。米粟婉却,中国的所有事情几乎都与吃连在一起,事情没干,就是吃请,到处一样。他宁可在家吃泡饭罗卜干,也不愿在酒席桌面上应酬。时下创卫,如同职称评定,省级卫生城市相当于初级职称,全国卫生城市中级职称,国家卫生城市高级职称。米粟听到创卫的职称之说,有点发笑。像评滥了的职称一样,创卫也搞滥了,卫生城就卫生城,干嘛还是分成三级。他作了点调研,得知金州市目前是初级职称,这次创卫,主要接受省复查验收,如合格,方可明年申报中级。但按市民百姓的说法,金州的省级卫生城市是做假混来的,要平常辰光突击检查,不够级,不达标。
金州市的脏乱差问题,由来已久,像个接受化疗的癌症病人,化疗(突击整治)一次,就好一点,一不化疗,就恶化。米粟生活在这个城市,也常为城市的脏乱差发牢骚,有时也冒出这样的念头,要我来管,抓四化,街巷保洁正常化、市场管理制度化、片区建设规范化,生活垃圾袋装化,管不好米字颠倒写(颠倒写也是米字)。创卫不能疏于防范,忙于救火。他想起一直在市民中的传说:当年胡耀邦总书记视察金州,有三字评价:脏乱差。米粟进入市政府办公室后,私下曾雅贼贼问过老办公室的同志,有的说瞎编的,没这回事。也有的说,是说过的,千真万确。像无头案,无法考证。
米粟回到家里,故意笑脸,喜逗逗。妻子钱世丽瞥见老公亦笑脸问,有什么着相,这么高兴?
猜猜看!米粟跟《正大综艺》的主持人学腔。
发钱了!钱世丽笑道,有票票罗?
别瞎哄!米粟对妻子摇头骨颈。
提升了?
才提的,再提坐火箭上天!米粟有点丧气,收笑脸,做马路天使了!
啥大名件,当马路科长高兴啥?钱世丽嘴巴一翘。
不高兴,哭不成?米粟告诉妻子挂职在西城区运河街办,陆红的老公严光、华玉琴的老公孙坤也在同组。
这下你们可以热络了。钱世丽对安排这么奇巧有点惊讶。
有好处,有坏处。米粟笑道,好处是彼此熟悉,做事有衬手,坏处是我当组长,怕他们心里别扭。
这倒不一定。钱世丽想,三姊妹在一起开店,三姊妹的老公又在一起创卫,真有点无巧不成书。
我跟你说得玩的。米粟打了个哈欠。
大热天去冲军,怎么偏偏选中你?妻子讥嘲,约摸老公在单位吃不开。
两个月,吓不死人!顶多晒个黑皮,淌几斤汗呗。米粟进机关前在基层干了十几年,工农兵学商,除兵外,都干过。挑担、拖板车、瓦匠小工等重活都做过。每到一处都是脚踏实地的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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