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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月子弯弯照九州

５５

    华玉琴生活的城市，消费水平高于周边城市，工资水平却低于其他城市。华玉琴和孙坤两人工资合起来，不足８００元。这点钱，一般三口之家仅够每月付水电气费和买油盐米酱菜。

    最让华玉琴担煞心事的是儿子孙荣上学成绩欠佳。小荣人不笨，就是学习粗心，自觉性差，真弄不懂现在的学生究竟为什么。过去华玉琴想读书，读不到，现在的学生有读书，却读不进。他的成绩在班上三四十名之间徘徊，平常成绩还说得过去，考试总是七八十分，考九十分以上，像攀喜玛拉雅山峰，难得。华玉琴和米粟都为学习的事，打过几次小荣，见效不大。老子米粟有时气得都不与儿子小荣说话。华玉琴估猜上初三的小荣考不取高中。达不到录取分数线，就要交钱，一交就是７５００元。分数推板太多，你交钱也进不入高中。

    你再储什么短命的蓄，每月喝盐汤？孙坤得知华玉琴每月储２００元活期，就光火。

    你是说我不上班，吃白食？华玉琴横势里戳一记。

    你不要借题发挥，我说的是本身钞票紧了，不该再存掉两百块。孙坤立直头颈。 小荣考高中要一笔钱，不现在打紧，到辰光借债！华玉琴耐住性子，尽量降八度。

    这小畜牲，考不取，讨饭拾垃圾随他去。孙坤恶狠狠的吃相，仿佛小荣不是他亲生的。

    亏你还是国家干部呢，草包一个。华玉琴讥嘲道。

    晚饭，华玉琴撒憋气没吃，往床上被筒里一钻。

    三口之家五六百块的日子，是拮据的日子。为省两个铜钿，华玉琴常常一日两餐，早晨故意起晚点，不吃早饭。吃饭时不大拣菜（将菜省给老公和儿子吃），吃白料饭。像打仗一样，吃得飞快，最早离开饭桌。

    看老婆人瘦脱一壳，这样吃法，孙坤又肉痛起来。夜深人静时，孙坤常好语相慰，你何必这样克苦自己，作践自己？接着就是叹气。

    我在家里，又不耗体力，无介事。华玉琴倒过来安慰老公。就怕你营养跟不上。孙坤的鼻子有点发酸，两眼有点湿润。于是每晚在灯下刻孜刻孜地写，希冀得点稿费，改善生活。儿子小荣也从困厄的生活中，体谅到母爱，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学习自觉起来，成绩进入班上的前十名。

    陆红到华玉琴家串门的那天下午，刚好是入梅天气。天一会儿太阳，一会儿下雨。

    华玉琴见到陆红来有点意外，她俩在年前哭聚后，已有几个月没照面。说来可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人，有时就像生活在地球南北两极，难相聚。

    陆红从华玉琴的清瘦和屋内简陋的摆设，觉察到她的日子过得不顺畅，华玉琴欲泡杯茶给陆红，翻了两只茶叶筒，连芥末都没找到。陆红钻进厨房间，拉住华玉琴说，不要泡茶，我坐歇还要上舞厅呢。

    说到舞厅，华玉琴像被胡蜂螫了下，神经一跳，声音唧唧道，你在舞厅当小姐？ 当甚小姐，去白相呗！陆红眉间荡出笑来（华玉琴想她越白相越年轻了）。你亦跟我去白相相。

    我没有钱。华玉琴说得很坦率，她在“蓝月亮”做了个把礼拜小姐，晓得这高消费她享受不起。

    你真真是木头家祖宗不领世面，钱由男舞客付。陆红咯咯咯笑了一阵说，你一钿不出，还可进帐。

    白吃白玩，我不干。华玉琴不想别人施舍，穷也要穷得有骨气。再说那地方都不是正经女人呆的。

    那你说我正不正经？陆红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没说你。华玉琴怕陆红多心，忙纠正道，我是说舞厅不是好地方。

    你真是老脑筋，想不开。陆红又叹气说，其实想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华玉琴在学校里就是老古板。下放时，陆红与日商渡边洋子的事沸沸扬扬，华玉琴熬得住，偏不谈。陆红曾说她不开窍，老迂。华玉琴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不随波逐流，她不想拂陆红的一片好心，笑道，我想不穿有啥办法呢？

    陆红继续说道，我不是叫你去卖肉，但交几个男朋友，吃穿受用，何乐不为？

    不，我宁可饿死，也不去。华玉琴咬定青山不放松。争气不争财。

    你活得真累，人有几世可活？陆红晓得华玉琴固执，打个哈欠，起身准备离开，掏出５００块塞给华玉琴道，喏，给你小荣买点吃吃。

    华玉琴硬不肯受，两人在门口像玩太极推手，你一推我一搡，弄得大家额头汗沁沁。陆红说，你再不受我动气了。华玉琴说，你不拿回去，我就跟你断交。

    好，断交。陆红将钞票往华玉琴袋里一塞，拔腿下楼。

    华玉琴等缓过神来，陆红已快到一楼。她将钱卷成一团，往底楼一掷，喊道，阿陆红，钱你拿去。

    我不拿，随它去！陆红真有点来气，头也不回，像箭穿出宿舍大院。华玉琴两级一下，大步下楼，拾起钞票去追，只见陆红屁股冒烟，坐出租车开远了。

    等以后还她。华玉琴又多了一层心事，她不想白得人好处。

    晚上，孙坤喜抖抖告诉华玉琴好消息，市公安局已端掉“蓝月亮”淫窝，夏老板、老板娘和６名“蓝月亮”小姐，被警方收容。他与市公安局长打了几次电话，警方经过艰难侦讯，“蓝月亮”的秘密给被揭开。据初查，６名“蓝月亮”的小姐两个多月来卖淫数１０次，每次为老板赚到包厢费３００元，自己获“小费”一般为２００元。至昨天已查获嫖客１３人，其中有党员干部、经理、厂长类的人物，有一名是市正局级干部，还有一人是市十大杰出企业家。

    夏ＸＸ老板和老板娘ＸＸ经常一唱一和地“教育”小姐，不要出去陪客，不要跟客人吃饭，不许随身携带ＢＰ机（统一放到吧台），不许将ＢＰ机号码告诉客人。要学精些，要与客人亲热，要让客人单独开包厢让客人满足，半夜打你们ＢＰ机要随叫随到¨¨¨

    华玉琴总算出一口恶气，像沐浴一样，通体舒畅。陆红是不是也在做“小姐”？此念一出，又觉得不该这么想。

    钱世丽做水果生意是几个月后的事。她摆摊卖馄饨赚了几千块本钱，不甘做小打小闹的小本生意，与米粟商量后，决定卖水果。

    米粟原先是钣金工出身。他花二三百块，买了点旧铁皮、旧油桶，咣咣咣敲打了个把礼拜，做了只漂亮的铁皮售货亭，又买油漆当漆匠，先上一遍除锈漆，再漆两遍墨绿色漆，乍看像只邮亭。工商营业执照办得很顺当。工商部门为米粟持下岗和内退职工再就业，一路绿灯，并给予政策扶持，一年内免收管理费。

    钱世丽住在城郊结合部，商业网点不多，水果摊头没有。偶尔有小贩、农民挑水果担往来兜售。但往往是兜上门时，居民不一定要，想派用场时却又觅不到水果。钱世丽的水果亭在马路边一摆，正好拾遗补缺。

    开张的那天，米粟特地买了一串三千响的鞭炮，六只二两双响，结果有一只只放出一响，只嘭没啪（只腾没发），惹得观看的小孩一阵嬉笑。爆竹刚放完，一辆出租车嘎然而止，像影星的陆红从走上下来，从车上拎出一只花篮。钱世丽一眼看见，忙从亭中钻出迎接，连声道：谢谢你！

    恭喜水果老板发财！陆红将花篮往售货亭窗口一放，引得围观人发笑。好像果亭不是在卖水果，而是在卖鲜花。

    米粟也走过来，向陆红打招呼致谢。陆红道，你们这对夯货，开张还不告诉我一声！

    钱世丽圆场道，不想给你添忙头。

    算了吧。陆红嗔道，你们是闷声大发财，还想到我穷姊妹呵。

    陆红，你跟我合伙做吧。钱世丽热情相邀。

    我才不来吃这种苦头呢。陆红像喜鹊喳喳喳，我活得蛮开心。

    我不要你贴本钿，赚了对半分成。钱世丽总觉得陆红吃吃荡荡不上路子。

    你真当我穷呃？陆红凑到钱世丽耳边悄悄地问，钞票够吗？

    钱世丽晓得陆红已是匹放野的马，不想归圈了。人各有志，强不得。又问起华玉琴的状况。

    陆红摇头道，死脑筋，呒说头，活得蛮累的。她见一辆出租车从西边驶来，与钱世丽夫妇匆匆道别后，打的走了。钱世丽见她的来的去的，掼派头，好像屋里有聚宝盆、摇钱树。

    米粟又做了辆黄鱼车，到市果品批发市场进货。钱世丽坐堂，卖水果，反正是自家开的水果亭，吃饭或人离开就关门打烊。

    那天，天快擦黑，钱世丽正要关窗打烊。一辆摩托飞驰而至，停靠路边，戴头盔的男子来到售亭前，瓮声瓮气道，买一把香蕉。

    这人怎么不掀开面罩的？钱世丽肚里转念，将他挑的香蕉往台秆上一称，报价道１４．５元。

    头盔从胸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全大面额的，抽出一张百元钞递上。钱世丽抓在手觉得薄屑，看看钞票簇新，图案花纹俱全，用袖珍验币器一照，有荧光显示，放下心来，找他８５．５元。隔天，钱世丽去附近储蓄所存款，在银行验币机中验出一张假币，当场没收，并开出一张没收单。

    我用验币器验过，有荧光显示，怎么会假？钱世丽疑惑不解。

    因钱世丽经常来此存钱，储蓄员对她面熟陌生，就将那张假币往验钞机中又走一遭，发出叫声。

    他说，喏，不是假的么。

    你再让我看一下，好晓得哪张假。钱世丽隔着金属防盗网观看（储蓄员生怕她拿去，没递给她假币），正是那张簇新的百元钞（当天所有百元钞全是旧币、半新半旧币，就那头盔给的那张簇新）。

    你能记起是怎么收来的么？储蓄员问（那神情好像怀疑她在制假）。

    是昨晚一骑摩托男子买香蕉给的。钱世丽回忆道。

    记得模样么？他又问。

    脸罩着，看不清。钱世丽虚心讨教道，市场上有哪些“假币”， 怎么识别？ 金属防盗网后透出的声音很小：现在市场上的“假币”大概有七种类型：

    一、机制版假币：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假币类型，大部分没有领袖的凹凸暗记影像，且票币的尺寸规格不同，币面水纹粗糙，在假币鉴别仪下观察有明显的荧光反映。

    二、拓印版假币：这种假币的票面上好似涂了一层蜡油，又好似洗衣服时揉搓过，但在假币辨别仪下观察，荧光反映十分明显。

    三、复制版假币：这种假币票面模糊，色泽明显浓淡不均， 而且图案不清晰，尺寸不规则，没有暗记和凹凸感。

    四、拼凑型假币：这种假币是采用粘贴办法， 从数张人民币上依次剪下的不同图案拼凑在一起，形成尺寸不相近或略小于真人民币的拼凑假币。

    五、剥离型假币：这种假币是将真人民币从中间剥开形成两张人民币， 再用不透明的胶带和纸张分别贴遮剥离面，形成了同面值的两张人民币。

    六、感光型假币：这种假币是利用感光剂的作用， 将百元真人民币模样复印在十元真币上，使十元人民币暂时“变”成百元人民币。但若干小时后，这种百元人民币就会恢复成原十元人民币的面值。

    七、新版假币：这种假币纸质挺度较好，响声接近真币，表面比真币粗糙，颜色较浅且明显陈旧，水印用无色油墨印制在正背面相应的位置，肉眼较易识别，但在普通的假币鉴别仪的上极易通过。

    这么多“假币”平民百姓怎么辨得出？钱世丽叽哩咕噜地离开柜台，心里乌拉不出，一百块见鬼了。做了一天白吃辛苦。这小子要下次看到，非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不行。

    钱世丽的水果亭信誉好，称秆不玩大小秤，不缺斤短两，过路客多，居民都愿意买她的水果。每天有百来元的纯利，有时运气好，挣头贰百元毛利也有。钱世丽卖水果，虽然进货都有米粟包揽，但一人在亭里忙碌一天，常精疲力尽，四肢酸疼。要找一个帮手帮一把，但米粟在单位上班脱不出，儿子正忙中考替不上，自然又想到了好姊妹华玉琴。几个月前，钱世丽曾上门动员摆馄钝摊，好话说上一坍坊，但刀枪不入，华玉琴要面子怕坍台，一口咬定，宁可饿死了不摆摊，钱世丽吃瘪。

    星期天，钱世丽叫米粟顶缺蹲水果亭，自己拣了两刮香蕉，三斤红富士苹果，去探望华玉琴。她对此行虽不抱多大希望，准备再吃瘪，但聚聚友情，探望她姊妹是主要的。不能因为赚了点钞票就断情啊。

    钱世丽看见华玉琴瘦精精，面孔缺少血色，老苍不少，吓了一跳。忍不住问，玉琴，你最近怎么了？

    蛮好的，每天洗洗烧烧，吃吃睡睡。华玉琴尽力装得若无其事。

    看到钱世丽黑里透红，精神昂昂的，有点怅然。听陆红说，你开水果亭了？

    钱世丽正找不着话头，见华玉琴首先提及此事，便顺水推舟道：生意还可以，每天挣百把块稳当当。你到我亭子里去卖水果吧。

    我不去，华玉琴看一眼钱世丽，低头笑道。

    为啥？钱世丽问。

    我没钞票入伙。华玉琴推诿道。

    天不会掉馅饼，不流汗水哪来钱？我一钱不要你出，跟我换换班，赚了大家平分，蚀了我来。钱世丽说得诚恳。她一方面是需要衬手，但更主要的是帮华玉琴寻钱解困。

    我不去。华玉琴骨嘟嘴，有点像撒小孩脾气。

    你说不，总要讲出个道理来。钱世丽耐心询问。

    华玉琴沉默了半天，米粟支支吾吾说，难看相。

    有啥难看呢？钱世丽觉得好气又好笑，就算摆馄饨摊难看，现在坐在水果亭里还难看？

    华玉琴眼睛盯着剥指甲的手，像里面有什么金屑可取，专心致志。尔后答所非问，你是有上进心的人，而我是安于现状的人，搅不到一块。

    钱世丽真恨不得打她几个耳光才解恨，她明白华玉琴左一个理由，右一个托辞，归根到底不肯出来做事。钱世丽又调转话头，你生活过得拮拮据据， 不想改变？ 运道不好，我认命。华玉琴坐在藤椅里，两脚开始晃悠悠， 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

    钱世丽气不动，真有点伤心，起身准备离开。华玉琴看钱世丽留下的水果，明知是送她的，仍拎还钱世丽。

    你不要瞎牵乌鸦筋了，给你吃白相相。钱世丽拔腿往门外逃。华玉琴还不掉， 只好作罢，连声道谢，并邀华玉琴来玩。

    钱世丽的水果亭附近没有公用电话。经常有摩托俊男倩女，驾驶员、供销员、公务员各式人物，挂着ＢＰ机，像苍蝇掐落头乱窜，问询华玉琴哪有公用电话。外国装在奶牛身上的ＢＰ机，在中国突然走俏，成为时髦货。男士们配多了，女士也配起了拷机（连做鸡的小姐也带ＢＰ机）。别人拷了，呼了，大多要回话。毕竟现实中别拷机又带大哥大的人少（一般公家的大哥大要够级别，当然违规配的例外）。钱世丽就跟米粟商量，在水果亭内设个公用电话。她向已装公用电话的店老板打探，得知公用电话分传呼、不传呼、兼办三类，费别分市话费、郊县费、长话费等，要办得申请，勘查一套复杂程度，熟人好办事，米粟的同事亲戚就在邮电局业务科室。他送去两条红塔山香烟。不出十天就办逸当，还统一安装了计价器。

    打电话的各人各相，有的人在钱世丽的公用电话里可打半个钟头（这些人打电话神秘兮兮，声音唧唧，像搞地下工作的，一些听不懂的行话俏话，钱世丽总觉得不正常），有的小器巴拉的，对计价器左看右看，生怕多付通话费，也有的穷大方，付整票子不要找就离开。钱世丽从不想宰人，特别那些不要找零钱的，拿了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公用电话是只下蛋的鸡，生的金蛋都出乎米粟夫妻的预料。每月这公用电话出的利润，可供钱世丽家庭开销，有的月份还盈余二三百。当然钱世丽心里有数，要还掉电话初装费用，还需半年出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