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似浮云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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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儿从大会堂出来,就去了商店领奖品。头奖十个,奖品究竟是什么,他也弄混了。
他从赤日炎炎的街上走进皇冠集团商场,觉得一阵阴凉。商场中央空调冷气开放,成了市民百姓避暑胜地。皇冠集团商场原由地处黄金市口的区机关大楼改造修建的,大都市气派的四层营业大楼,富丽堂皇,在全市首家使用自动扶梯,首家开启中央空调,首家推出巨奖销售,营业额直线上升。
他问服务总台高个的姑娘:奖品在哪里领?
姑娘穿着宝蓝色工作服,戴法兰西帽,动人楚楚地反问:领什么奖?
祁儿递上兑奖券和身份证,笑由心来:领有奖销售的奖啊。
姑娘看着奖券,捏捏奖券说:上午摇奖,中奖号码出来了?
祁儿点点头:才开出来。
她在商店上班,并不知道开奖的号码,关切地问:你中了什么奖?祁儿笑得龇牙咧嘴:当然头奖!
头奖?姑娘睁大眼睛,看奖券,又看祁儿,突然朝附近柜台营业员嚷道:喔,他中"奥迪"了!
引得店堂内不少顾客和营业员注目。姑娘像自家中奖,乐兮兮地将奖券、身份证交还祁儿,用手一指:到四楼商场办公室去领奖。
祁儿见有人向他拢来围观,像胜利大逃亡似地奔向电动扶梯,换乘了三次,找到办公室。
汪副总经理是矮胖胖的中年妇女,挺热心的,招呼祁儿坐下,看了他的奖券、身份证笑道:我们的崔大妹总经理去参加开奖活动的,还没回来,哦呵,我还不知道本商场各奖的中奖号码。
祁儿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探问:我下午来行吗?
汪副总经理用手指梳了下蘑菇发型,耐心地解释:你说中了头奖,如属实,奖品是价值30万元的一辆奥迪轿车。你需交6万元,才能领到奥迪轿车。
要交6万元?祁儿口瞪目呆,他存款只有8000块,从哪里弄这6万元钱?要这轿车干什么?
对,这是按规定代征的20%个人调节税。
我不要汽车。祁儿如意算盘,领牌照、执照,交养路费,开销吓人,这宝货领得起,开不起。你们将税扣掉,换现钞可以吗?
换现金恐怕不行。汪副总经理的眉纹得不好,很触眼,反没有原来有生气。你可按中奖值在本商场任选等价值的商品。
祁儿好赖也做了几年小生意,文化水平不高,但帐算得铁精,我要买24万块的货开店?他走出皇冠集团商场,一头心思。经打听,十个头奖中只有阿波罗百货一店头奖是现金18888元。
当天下午,祁儿在阿波罗百货一店经理室呆了两小时,扣除3777.6元个人调节税,得到一张15110.4元的支票。祁儿暗忖,原来要发发发发,讨口彩,求吉利,现扣去税,落得一个"死"(4)字,"要吾要要零点死",真晦气。
他一路烦神,这支票兑钞票一大叠难拿,放在家里也不保险。
在工商银行现金柜的钱萍接过祁儿的身份证和支票时,冲着他发笑:十奖得主你好呵!
祁儿一惊,这面熟陌生的姑娘家是谁?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想起是摇奖中的一个小姐,又不知姓啥叫啥,憨厚地笑笑:你在这?
钱萍按祁儿的要求换给了一张活期储蓄的存折,并说:你可将所有的钱拿来,存密码储蓄。再弄张信用卡,保你方便。
祁儿第一次发现生活阳光灿烂,世界充满微笑。
祁儿借住的是长途汽车站附近的小间民房,每月租金100块。房东老汉还不知祁儿一眨眼已变成阔老。见他今天没去长途汽车站摆摊卖茶鸡蛋好奇怪。祁儿傍晚一回到屋里,就关上大门,用凳顶好,打开台式电风扇。祁儿怕人打劫,谋财害命,捏着一把菜刀,坐着等天亮,担煞心思。身上九张头奖兑奖券和一张银行存折,赛过炸弹,稍一大意就要出错送命。
日落黄昏,秋风萧瑟。街头的行人不多,长途汽车站门口也无啥人进去。
祁儿看着锅中的茶鸡蛋发呆,今天生意特别清淡,一天只卖出三只, 这是过去从未遇到过的。 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驶近长途汽车站,在门口停下,坐后座的青年强壮如牛,戴太阳镜,向祁儿招招手说:茶鸡蛋我全要,你来。
祁儿像拾了金元宝乐兮兮走近轿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被拖进轿车,按倒在后座上,太阳镜砰地关上车门。另一小伙子立即启动,车向市郊外疾驶。太阳镜反剪祁儿双手,一把揪住祁儿的头发,吼道:快把中奖券和身份证拿出来。
祁儿这才明白碰到了强盗打劫,想动动不得,头发和手被揪住,只得呱呱直叫:快放我……不在身上……在家里。
太阳镜将祁儿拎起,掏出手枪顶着他的腰脊说:要命老实点。开车的青年驾车急打弯,向祁儿住处驶去。
祁儿见车飞速驶近自己住处,大惊:这帮剪径强盗眼线,怎么连自己的住处都摸清了,说明他们早就瞄好了自己。祁儿一夜间暴富,一眨眼失去,痛不欲生,不如拼了,猛地扑向驾驶员,轿车打转、翻车、爆炸。
死了?祁儿惊醒,天已晓亮,自己环视四周,仍在家里,刚才眯着了,摊开手心一看,奖券和存折都在。
恶梦一场,吓势势一身冷汗。
祁儿文化水平不高,无亲无眷,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得雇个懂行、吃法律饭的、文化高的人来处理这笔巨额奖品。他左思右想,认为那天公证摇奖的巢峰公证员办事一定公正。
巢峰是政法大学毕业的本科生,从外地分配到金州市,工作五六年,倒换了三个部门,司法局、律师事务所、公证处,有一张三级律师的资格证书。他得到祁儿约见他的口讯,猜不出要谈什么事。
吃过晚饭后,巢峰换上便装,急匆匆地赶到金州市咖啡厅。这是市共青团委办的经济实体,在青年宫的地下防空洞里,一班跑堂的女招待,大多是高校的在校生。开始学院不准女大学生晚间去当招待,禁了一阵。现学院老师搞创收,学生勤工俭学,花样忒多,对女大学生当招待的事也网开一面。
祁儿早在门口迎候,两人拾级而下,进入大厅,在幽静的地方落坐。巢峰环视高级的装潢,优雅的灯光下,悠扬的音乐,恍如梦中,自己虽常路过,但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一高挑个儿的女招待笑吟吟走来。她身穿文化衫,超短裙,脸上略施淡妆,热情地问:请问先生们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两听冰冻天然椰汁、两听粒粒澄汁、两听雪碧。祁儿以前晚上闲得无聊,光顾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他请巢峰到这里,正经点,怕到其他不上路的咖啡厅吓走巢峰。
请稍等。女招待一会儿端上饮料,正要离开,突然眼睛一亮,望着祁儿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你就是那个中了十头奖的祁儿吧?
你怎么晓得?祁儿好生奇怪。
哦呵,我在电视新闻里看过,你那天回答得真逗。
女招待恬静静一笑:你跟我爸还真的握过手呢。
你爸?他是谁?祁儿猜不出来。
他那天主持开奖仪式。
你是袁主任的女儿?被冷落一边的巢峰,忍不住插嘴,请问袁小姐芳名?
免芳名园。袁园冲着巢峰微笑,仿佛对刚才冷落他表示歉意。
你在这里工作?祁儿两眼直眨。
我是职大学生,晚上来这打工。
你爸不反对么?祁儿觉得同袁小姐一见如故,说话很自然。
袁小姐扮个怪相:他还不晓得。
巢峰出神地望着他俩一会,冷丁冒出一句:我发现你们俩挺像的。
祁儿和袁园互相对视一番,不约而同开口:瞎说。
三人都笑。年轻人心灵相通。
好了,你们慢慢谈,我还要去忙呢。袁园朝他们鞠一躬,笑盈盈地离开。
两人喝过咖啡,又闲话一番,祁儿便进入正题:我想聘你做我的常年法律顾问,协助我处理奖品及其他事务,每月付你1000块,呃好?
月薪1000元,的确诱人。自己工资、四贴、交通费、房贴、洗理费、书报费、粮食肉贴、煤电贴、职务津贴,掳掳刮刮加起来不满250元。工资少点也算了,最主要的是公证处的那个头儿,有本事但鸡心狗肚肠的,容不得人。别人强将手下无弱兵,但他是强将喜欢带弱兵,怕人超过自己。巢峰在他手下工作感到压抑,触气,早就要调离,但一直无好去处。巢峰默不作声地,用可弯曲的塑料管吮吸着易拉罐天然椰汁。
肯哦?祁儿见对方不吭声,心倒有点慌了,人家是国家干部,吃"皇粮"捧铁饭碗的,肯听自己的吗?
这得让我考虑一下。巢峰嘴巴松开塑料管,放下易拉罐,我要真的应聘,你我要签个合同,公证一下。
这好办,好办。祁儿头直点,暗忖,吃法律饭的倒底不一样,办事都上法。
不挤官场闯市场。现在都鼓励机关干部"下海"办实体,市司法局订出优惠政策,允许机关干部停薪留职,两年内保留编制,但没出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平常辰光羡慕别人发财,妒嫉别人发财,现真正赶你去寻财,却又都赖在机关里,宁可吃口安稳饭,舍不得丢掉干部的铁交椅。巢峰叹一口气道:我三天之内给你答复。
祁儿招呼袁园来结帐,她开出帐单一百元,巢峰吓一跳,脱口而出:这么贵?这么贵,你没宰我们吧!硬着头皮要付钱。
袁园温和地说:我们都明码标价的。
我来,我来付,你是我请来的客人。祁儿拉住他,掏出一百元大票子接回帐单,又掏了30元给袁小姐,算小费。
谢谢,欢迎你们再来。袁小姐一脸笑容,好甜,好美。
祁儿离开时,又朝袁小姐瞄了几眼,回头频率极高。
巢蜂停薪留职的报告很快获得批准,他与祁儿签了合同,并作了公证。此时已8月下旬,又到法院办理了处理奖品的个人委托书。祁儿当即付他500元作为本月工资。
巢峰拿了这份工资,心里好高兴,便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头奖?
祁儿说出了早已深思熟虑的想法:阿波罗的现钞头奖我领了,另外我要一套市口最好的三室一厅住房,一套高档家电,一套高级家俱,其他实物全折成现金。
36两黄金也不要?巢峰已匡算过,36两黄金价值18万元,十头奖总值240万元,不折成钱,也无法交纳48万元的个人调节税。再说要介多的奖品作摆设也呒多大用场。
祁儿搔头,嘿嘿地笑:谁知这黄金是不是足赤,还是换现钞保险。
巢峰拿着9张兑奖券,祁儿的身份证和个人委托书,一连奔走了四家商场,回答都是一样的,实物奖品和双人泰国豪华游不能换现金。后来,巢峰与祁儿采取双推进办法,一面请市长、财办主任出面做商场的工作,一面放血让利,对奖品打30%折扣,20%按照规定交个人调节税,10%让利给商店。经理们也互相通气,大家一盘算,不动力气,10%的纯利既有赚头,又给顶头上司和各方面的关系户留了面子,再说奖品还可留着下一轮开奖。
结果最赚钱的是头奖值顶高的商场,设奥迪轿车头奖的商场,按10%从祁儿处吃进了3万元。只有设现金奖的阿波罗商场和祁儿领走住房、家俱、家电的商场无进帐。当然最吃亏的还是祁儿,少得了近20万奖金,为这他肉痛了好一阵,但总算拿到140万元现金支票。他阿Q兮兮地自慰,就譬如少得一头奖。
巢峰将现金支票交给祁儿,询问:是提现金,还是存银行?
祁儿想了会说:现钞放在这里不保险,到银行存个活期,要有用可随时拿。
巢峰也是第一次见到私人拥有如此大的巨款,笑道:你真福气,这笔巨款,放在银行里光吃利息,也够你花到老死。但你想不想叫它增值?
什么增值?祁儿弄不懂。
就是使钞票越来越多。
怎么增法? 这就多了,可买债券、炒股票、开厂办店做生意。
我自有主张。祁儿晓得现在生意难做,弄得不好蚀煞老本,一钿不着杠。他要用这笔钱来实现平生的夙愿。
祁儿每天都有十几封信收到,他识字不多,信都是由巢峰拆阅处理,并将每封信的内容念给他听,每封信内容各式各样,有请他投资开厂办店的,有拉他捐款赞助的,有聘他出资做股东的,有向他借款的,有向他求爱的,还有自称是他生父要来认亲的……
巢峰每天读这些信,长进不少,有时要笑痛肚皮,他懊恼自己不会文学创作,否则定会写一本厚厚的书传世。他将信分类保存,并按祁儿的吩咐,概不回复。
最触祁儿心经、最令祁儿厌烦的,是那些突然冒出来、掉下来的生父,他也不想照面。生父害苦了祁儿母子,母亲祁云彩为他一辈子没嫁,死得很凄惨。
祁儿搬进新居活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巴黎时装商场也真会逗人,头奖三室一厅地段虽是好市口,但房屋是未装修的毛坯,墙都没粉刷。祁儿花了两万块搞装潢,裙墙、吊顶、地板、喷塑墙面,吊灯、壁灯、吸顶灯等一应俱全,又用铝合金落地窗封闭二楼前后的阳台,前后门装防盗门,并加金属防盗网。西边的一间专门辟给巢峰办公。请邮电局装一直拨电话,钱交了一个月,催了十几次,就不见人来,祁儿气得骂娘。巢峰好笑:骂不管用,我看要给邮电局贡点东西。
贡只屁!老子就不贡,看他来不来装。祁儿想起摆摊卖茶鸡蛋时,那地段工商所的几个大盖帽来吃白食,要香烟钱,就来气。
巢峰对他差一窍只好笑笑,摇头。
祁儿自从做了那遭人绑架的恶梦后,一直心惊肉跳,没有到长途汽车站摆摊卖茶鸡蛋,整天在家吃吃荡荡,像得了富贵病似的,很少离开家门,生怕遭人暗算。祁儿这才体会到,没有钱,穷日子难过,钱太多,富日子恹气。
叮咚!叮咚!门铃响。
吃过晚饭,正在屋内踱步的祁儿听到门铃响心中一凛,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眼睛左闭右睁,凑着猫眼向外张望。防盗门上的塑料门纱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是什么人。
门铃继续有节奏地响。
祁儿问:哪个?
是我,财办的袁善之。
哦,是袁主任。祁儿辨出声音,赶紧打开房门、防盗门。
袁善之刚要踏进门,见地板蜡打得光亮,一尘不染,欲换鞋。
不要换,不要换。祁儿连忙阻拦,将他直往里拖。市财办主任肯屈驾光临,他已高兴不已,怎么再好意思叫袁主任脱鞋呢。
袁善之穿羊皮鞋的脚在地板上走得极轻,像走在薄冰上那样小心翼翼,但还是落下鞋底灰印,浅浅的。最后他冷漠势里赶紧换了拖鞋。
祁儿招呼袁善之沙发就坐,端上两杯鹊巢咖啡,加上咖啡伴侣,加方糖,放上不锈钢小调羹。用咖啡招待客人,是巢峰的主意,冲咖啡的手艺是巢峰反复手把手教会的。祁儿根本就喝不惯咖啡,苦吮吮的,呒啥好吃,真弄不明白电视里味道好极了的广告是怎么做的,中国人好端端的茶水不用,学洋腔做啥!
祁儿端上咖啡,招呼袁善之喝。袁善之喝过几次咖啡,也不喜欢喝这种西洋的东西。但碍于面子,还是慢慢地喝起来:最近在忙什么呐?
什么也不忙,吃吃荡荡。祁儿笑笑,觉得自己得了富贵病。
咖啡喝停当,祁儿招呼道:袁主任,来每间看看。
不错,蛮漂亮。袁善之随他每室浏览,一路点头。一流的装潢与全套高级家电和高档家俱十分相称。突然,他眼睛落到写字台,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3寸照片,半身像,姑娘齐耳短发,眉清目秀,恬静静的两个酒窝。照片黑白的,有点泛黄,右边明显有剪过痕迹,上边略狭,下边略宽一点。
袁善之眼睛一亮,心一跳,这不是祁云彩么?祁儿和祁云彩是什么关系?
祁儿看见袁主任盯着照片出神,有点伤感地说:哦,这是我姆妈,她拍这张照片后,再没有拍过。
你母亲?袁善之盯着祁儿上下打量一遍,他跟袁园是有点像。上次女儿回家悄悄对他说的话,看来有点来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两人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定,袁善之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探问:我听你口音,不像本市人么。
我从小生在南徐县。他叹气,那里的一切多么令人怀念,又多么令人伤感。
袁善之哦了一声,又说:你能详细谈谈自己经历么?
没什么谈头。他摇头,长叹一气,将茶几上的一包红塔山香烟递向袁善之。
袁善之抽出一支,点燃吸一口,真诚地说:说说无妨,我很想听。
袁主任虽是大官,但平易近人,还登门看望他。祁儿在外公病逝后,举目无亲,一肚苦处没诉说。得了大奖后,整天憋在家里难过,也想一吐多年的郁结。
我们家生活很困难,姆妈原是个知青,返城后分配在南徐县城镇五金厂工作,外公无工作,一人的工资,三人开销。到我进学校时,姆妈负担更沉重了,苦出一身毛病,后来得肝癌死了。厂里给300块抚恤金,我勉强上完五年级,再没钱继续升学了。后来我跟外公流落到金州市,在长途汽车站卖卖茶叶蛋,外公三年前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也见阎王了。外公祁阿兴曾多次对祁儿谈起他第一个老婆华杏花的事,他俩共同生活了三年,华杏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外公临终前还断断续续地说华杏花的名字。祁儿以为外公老糊涂,放着他外婆的名字不叫,却念叨一个云里雾里、祁儿从不认识的野外婆。
那么你父亲呢?袁善之面孔一阵发热,心里忐忑不安。
我从小就没见过生父,经常问姆妈,她总是口轻唐唐地一句:他走了。别人骂我"野种",经常被人追打。唉,我倒希望有个爷,替姆妈说亲的人也不少,但姆妈不松口,再没找人。她要不死,现在倒也熬出头享福了。祁儿眼塘里溢出泪水,神情有点恍惚。
袁善之抹了一下眼角,头仰了半天,问:你晓得生父的名字么?
祁儿摇摇头,他觉得袁主任神情有点怪,怎么对他家的事介感兴趣。
袁善之熄灭烟蒂说:我跟你说一件与你母亲有关的事。
祁儿惊诧道:你认识我母亲?
袁善之并不回答,语气缓缓地说:1966年,66届高、初中毕业班正准备迎考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们经过狂热地造反后,被抛向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地上。南徐县中学66届初中毕业生祁云彩下放在东乡公社华山生产队。与她下放在同一生产队的是金州市省立中学的66届高中毕业生,他们朝夕相处兄妹一般,天长日久,他们相爱了。男的因表现好,1976年被公社推荐上大学,这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临行前的晚上,那男的在祁云彩处谈了很久,两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偷吃了禁果。
禁果是什么?偷吃了犯什么法?祁儿弄不懂。
男的向女的保证:读完大学,娶她做老婆。女的发誓非他不嫁。第二天,祁云彩送男的到县城里,经过照相馆,男的提议拍张合影留念。结果拍了张六寸的黑白照。男的上华东师范大学后,最初,两人还有书信来往,后来祁云彩写信催男的回来结婚,并说怀上他的骨肉,男的去信劝她打胎。祁云彩又来过几封信,男的怕影响学业,一字未复,音讯断了几个月。
这男的是个混帐东西,拆烂污不负责任,祁儿真想揍他一顿。
一天男的突然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自己的照片,没有信,显然是祁云彩将他俩的合影照片剪开后寄来的。男的本想利用假期时间去探望一下祁云彩,但此时班上有一个漂亮的女同学追他不放。毕业后他们分配到金州市工作,后来两人结为夫妻。
狗杂种、黄狗心,姆妈为他吃煞辛苦一辈子,这男的究竟是谁?袁主任为什么会这样熟悉这事?祁儿心里解不开的谜。
结婚后,男的心里一直不安宁,感到良心受到谴责。他偶尔从过去的知青口中得知,祁云彩已随知青一同返城,感到一丝宽慰。却再没与祁云彩照过面和联系过。
祁儿好生奇怪地问:那男的是谁?你怎么知道这此事的?
袁善之泪涟涟地说:那男的就是我,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你是我生父?祁儿怎么也不会相信,难道袁主任相中我发大财,也来打主意。有什么凭证?
袁善之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也有点泛黄,祁儿接过,看见那照片上留寸发的小伙子,有点像自己现在的模样。忙进房间,抽出玻璃台板下母亲的照片,一对合缝,刚好是一张六寸双人合影。祁儿想起母亲临死前指着那照片说的话:今后如果有人能将另一半照片拼上,照片上那男人就是你生父。这么说袁主任就是我盼煞恨煞的生父?袁园就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怪不得与她一照面就很亲近。
我恨你,不会认你作爷!祁儿走出来,将两个半爿照片往茶几上一掼,入座激动兮兮。
袁善之拿着照片看着发愣,眼泪直淌,带哭腔说:祁儿,我今天不是要来认你,更不是为你的钱财,只想请你宽恕……。我也不想让妻女知道这事后产生家庭危机。你现在生活好了,我也放心了。
祁儿抽泣起来,眼泪簌簌,几十年的委曲、苦难,遭人白眼都涌上心来,在母亲离开人世的一刹那,他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见到生父,定要把他千刀万刮。他如坠云雾之中,不晓得袁善之是怎么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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