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晶心肝玻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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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粟下班后,来到离家不远的一爿个体户杂货小店。小店临后街,一开间门面,两节柜台,髹漆剥落。此门面原本是后面楼群的自行车库,现在人都活络,破墙开门面出租给个体户,每月可拿租金200元,净赚。
小老板是淮安的小伙子,上唇留一排老鼠胡须,待客热情。米粟有时在这里买点酱醋盐,与小老板面熟陌生。
他掏出两包红塔山香烟,试试欲欲与小老板商量:小老板,退两包红塔山香烟,好哦?
小老板接过香烟看看,眼睛眨眨,在进行记忆搜寻:你,在我店里买的?几时买的?
前两个月,米粟吃同事的喜酒。他这桌上女同胞多,无人吸烟。散席时,与他说得来的一女同事拿起桌上两包红塔山香烟,往他袋里一塞说,给你抽。他偶尔抽烟,想拒绝,看那女同事一片诚心,也就作罢。顺带不为偷。他一直放在单位的抽屈里,接连两个月没拿到工资,才想出香烟兑钱的念头。
烟,不是在你店买的。我不抽烟,想把它退你。米粟照实相告。
小老板摇头:红塔山假烟太多,我店不退烟,要么代卖。
哦唷喂,烟你可查,真货。他扫了一眼玻璃柜台内香烟的标价,继续软商量:你卖12.5元一包,我10块一包退你,两包烟你可赚5元。
小老板咂嘴,翻来覆去察看香烟,辨标识、外观、条形号码,捏塑料纸外包装。尔后从柜台下拿出验币器,打开,在香烟壳上来回转动,几处暗记均有萤光显示。确定真货后,小老板搔搔头皮,微笑道:这样吧,钱不退,就拿20块钱的东西。
米粟就等这20块钱送给石天明老人,否则又何必低三下四的来退烟。他只好老老脸皮,舔舔嘴唇说:好了,小老板,还是给现钞!
小老板盯着他看,像要看穿他的魂灵,尔后话锋一转:看老顾客面子,依你!
米粟接过两张半新不旧的十元人民币,觉得要拿两块铁板,沉甸得很。他道谢一声,忙朝石天明老人家奔去。
这家伙怎么急猴猴等钱用?小老板灵光一闪。
米粟赶到石天明家,天已擦黑。
石天明老夫妻俩正在吃夜饭,看见米粟进门,石天明对老伴说:哦,阿粟来看我们啦!
哪个阿粟?老太精神有点毛病,眯着老花眼看清了,又说:呵,是你!
早就该来看你们了,单位里忙,耽搁了。米粟看见老人碗中的南瓜汤,鼻头有点发酸,眼泪差点落出来。自家生活虽然困难,但比起陆家,要好多了。
来吃碗南瓜汤吧!石天明一直将他当儿子看待。
米粟忙止住他,谎称已吃过夜饭,肚里觉得饿佬佬。老人以南瓜当饱,他怎么好意思吃得下呢。他掏出刚才从小老板店里拿烟换来的20元钱,递给老人:喏,给你们买点小菜吃吃吧。
唉,一年到头麻烦你。石天明连连道谢。
老太咕唠道:现在青菜卖到两块五一斤,毛主席怎么不管的。
又瞎说了,毛主席早去世了。石天明转过头,对米粟道:现在真连每天一斤青菜都吃不起。
青菜太贵了,现菜价都涨得无约摸离谱了。米粟咂嘴附和。他心里最清楚,老夫妻就靠街办每月发给石天明60元生活费,老伴还有精神病,生活够艰难的。石家穷归穷,但屋里收拾得清清爽爽。
米粟与石天明非亲非故,15年前是邻居。他与石天明第一次照面,觉得老人像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比李向阳多了点白胡须。他看两老人无儿无女,生活艰难,屋里破支落俗,动了恻隐之心。他每月关饷后,从工资中拿一点钱资助老人,开始十块,后来增至20块。每月不断,逢到过年过节,再加头廿块。结婚三年后,搬了新居,他仍每月在关饷的当晚探望老人一次,并带上钱,从不间断,15年一日。他是瞒着钱世丽的,怕老婆小器讥嘲。上月,米粟没拿到工资,还好有20块私房钱(出差报销的误餐费,一点点积的),如期送给老人。这个月又没拿到工资,拖了一个礼拜,好歹两包香烟解难。下个月再拿不到工资怎么办?米粟不再去想它。多想没意思,过一天算一天。
你真是大好人,菩萨肯定会保佑你。老太前半句在谱,后半句离谱。米粟想。
石天明同米粟闲聊了一会。米粟见老人吃了一半的南瓜汤要凉了,忙起身告辞。老人送出门外。
米粟走出屋外,看看满天的星空,星星朝他眨着眼睛,眉毛似的弯月冲着他笑。星星有大小,月亮有圆缺,人人有悲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特困户石家,自家要好多了,再说石家无值钱的东西,而自家仍有潜可挖,有东西可变卖。他一颗失律的心复归平静,对生活又增添了信心。回家后的路上,他头昂昂的,像只奔跑的火鸡。
饭店门口,小车辆一溜边,人一群群进出,眼睛放光。歌舞厅前,一对对情人舞搭子,款款而入,含情脉脉。
世界就这么不公平,穷的穷煞,富的冒油。米粟想。
夫妻间的感情,有一半是靠性生活维系。离婚的夫妻,大多是性生活不和谐,不协调,不满足。
性爱可摧毁压力,舒缓精神紧张(他感到生活压力喘不过气来,精神行将崩溃),性爱可以助你入睡(他天天失眠),性爱可提高自信心(一无所有,一钿不该,何来自信心);性爱能够改善人的外貌(他已是二号老头子,再改也有限);性爱使双方更亲密(夫妻争吵日多,为钱)。但不管怎样,米粟不想放弃丈夫的权力。
我国传统的标准美女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雪为肤、以秋水为姿。钱世丽虽上不得标准美女,又养了佬小,但全身透出一股成熟美。走在街上,乃是男士回首较高的女士。
钱世丽从不施粉化妆,这点米粟最欣赏。街头上那涂脂抹粉、纹眉吊眼的女郎,只能看看,不能做老婆。做了老婆也不会安稳,弄不好,还是人家的。中国现在妻子休夫已高达70 ̄80%。米粟一直在想,他的家庭是否像钢筋水泥结构那样牢固。现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会不会有人插虾子。近来她有点厌烦老公子,看不起老公了,要她养老公子,万一有人乘虚而入怎么办?要命的是,他俩好久没在一起过夫妻生活了。尽管每晚都睡一床。钱世丽似乎对此不感兴趣,米粟自己也无性子。老话说,饱食思淫欲。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那有心思来做这种事?也无力气做这种事。米粟看过一则报道,说夫妻行房一次,相当于跑400米消耗的体能。现在肚里饿牢牢,还是安稳点歇歇。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夫妻睡一床,只好闻闻气味,据学界人士称,异性气味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潜形的药物,在协调男女身心健康方面,异性气味起着微妙的作用。
几次夜深人静,米粟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种好自家的田,尽丈夫的职责。自留田不能荒,抛荒了别人来插虾子抢种,就不可收拾。看看老婆早已入睡,轻轻打鼾,想她哪来这么多的觉。
性的幻想,手淫、追忆新婚之夜,都试过了,毫无起色。他担心阳痿,性功能退化。
这周末夜,小夫妻都有点那个念头。米粟抓住机遇,吊老婆的性子,讲点荤话,作事前的准备。
他绘声绘色地嚼白蛆,她白瞪眼睛专心地听。
从前,有一对老夫老妻,老夫最喜欢吃鱼泡泡。那天,老妻上街买了条大草鱼,到河边杀鱼去鳞剖肚。掏出鱼肚肠,不见了鱼泡泡。好容易在河边觅见,洗洗后放入鱼肚。吃中饭,老夫照例先拣出鱼泡泡,嚼了半天,嚼不烂,吐出来一看,你猜是什么?
避孕套,早听过了,没劲!
好噢,重讲一只。是真人真事。我上中学时,一次体育课,跳远。男女生轮跳。那时,穿短裤内还不作兴再穿三角裤。一女生小跑步起跳,突然嘭地一声,她穿的田径短裤后屁股突然开裂,露出白屁股。在场的人全惊呆了。空气像凝固,时间已停滞,尔后人们缓神,发出一阵狂笑。那女生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地洞,捧着后屁股,满面泪痕,直往厕所里跑。后来这当众出丑的女生上吊自杀。
你把别人的痛苦当有趣,无出息!
唉,夫妻间的荤话么,提高兴趣的。他看她已哈欠连天,生恐她睡着,忙说:再讲一件真人真事。
你真人真事多呢,得知你是不是瞎编。钱世丽冷摸势里朝他裆里一摸,有点扫兴:还没生气么!
快了快了。这只故事说完就生气了。他竭力想使自己身临其境,立刻奏效,省得废话牢骚,但不管用。心急吃不得热汤团。他又开始嚼老空,觉得自己得势,有点行了,立刻手执长枪像勇士上阵,翻身上马。但顷刻像泄了气的皮球,长枪刚性不足像回韧的老油条,船无法入港。
钱世丽好丧气,拍了他的屁股:没用,下来!
米粟乖乖下马撤出战场,重重叹气。自己真的没用了?面孔剌拉,很难看,像《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
钱世丽朝他脸上吻一下,安慰道:好了,我不在乎这个,你只要少惹我触气,就好!
米粟回吻妻子一下,眼塘里滚出泪水,鼻子有点酸兮兮。
金元代名医张子和有以哭消怒法。此刻米粟的心境已失去愤怒。
米粟做了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狗。正对着钱世丽摇尾巴。她以为狗摇尾巴是表示亲热,抚摸狗的头。狗说,你理解错了。我摇尾巴是一种内心矛盾的表现(当狗感到矛盾时,就感到同时有两个方向的驱动力。它想朝前,又想后退,想朝左,又想朝右。两种驱动力相互抵触,狗就会有扭脖子,晃脑袋、蹬腿、摆肩膀、侧身子这些摇尾时的动作。狗摇尾巴时,心情基本上处于既想留下又想走开之际。想走的原因很简单--由于害怕。想留下的原因比较复杂,也许是饿,或者想表示友好,或者想攻击,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我怎么对她摇尾巴(狗对人摇尾巴,是它把我们当作首领,这时的心情主要是感到亲切和激动,但同时又夹着一点畏惧)?嘴里想鸣里里,但鸣不出声,想大叫,但叫不响。
他惊醒。人在床上。梦中的场景,清晰可忆。
命运像梦,爱情像风,自己像狗。
屋漏偏逢连阴雨。
儿子小奇的学校像卖小糖的,三天两头敲一记,要钱。好像家长都是沈万三,摇钱树。
这都集中在米粟又没拿到工资第二个月。
月初,小奇回家要4块钱,数学教师说每人要买数学计算器。隔三天,小奇讨两块钱,说捐给贫困学生入学(米粟叽咕,我家贫困,谁捐钱我)。一星期后,小奇带回口信,班主任叫家长买五本语文作业本,五本数学作业本。钱世丽感到奇怪:我们交了学杂费,怎么还要家长买作业本。小奇不依耍赖:不行么,老师叫买的么,下午要带到学校的么。儿子对父母的话可当耳边风,但对老师的话,句句入耳,放个屁都是香的。米粟只好拿了鸡毛当令箭,不吃中饭,上街去买本子,用去5.3元。隔天,小奇又要钱,说雏鹰行动证章要4.5元。月中,小奇带回校长口信,每个学生交五块钱,周三下午在学校看文艺演出。钱世丽只好跟儿子软商量:能不能不交,你晓得,这个月你爸又没拿到钱,我家没钱。小奇骨嘟嘴,口气坚决:不行!校长在广播里讲的,不能不交(谁知他是不是编出来的)。
下旬,小奇带回一张通知,交父母说:交钱!上艺术班。米粟看通知,学校跟一个从没听说过的育才业余学校联合办艺术班,培养小学生本领,每个学生都要参加。有英语班、书法班、绘画班、电脑班、数学班┄┄,每人交费45元。
钱世丽这下有点急了,她的月薪180元已只剩23元了。这23元还要打发九天。即使不买小菜,也不够交费。
米粟上火,教训儿子:你是用钱的祖宗,三天两头要钱。这个月你已用脱20.8元了。
小奇双手捂住眼睛,泪水涟涟:又不是我要钱,是学校要的,别人家都交,我家为什么不交? 钱世丽安慰儿子道:别哭不闹,妈妈想办法,总归让你上。
小奇止哭,朝他老子翻白眼:你要拿钱回来不就好了么,上班怎么拿不到钱的!
小畜牲!老子揍你!米粟扬起手,要请儿子吃粟耳光。
钱世丽挡丈夫,劝道:好,别再惹他哭了。 米粟吃瘪,没钱只好吃瘪。
钱世丽和米粟的父母、兄妹都在外地。父母都已退休,退休工资也只够一口汤一口饭。做儿女的不贴钱赡养父母已有点说不过去,岂有再刮老骨头、去口中夺饭的?相比之下,米粟的父母米梦梧夫妇富裕些,他们随华杏花奶奶(米粟也弄不明白,在他二十来岁时,怎么会突然冒出个过寄嗣奶奶)烧全羊席,生意倒兴隆。但米粟夫妻都要强,借钱开不出口。兄妹虽都有工作,亦一般工薪阶层,并不富裕,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米粟夫妻俩很要面子,不想让父母兄妹们晓得他们生活困境。
是夜。夫妻俩咂嘴叹气,像雨叹气。
钱从哪来?去偷去抢?做贼做强盗?穷归穷,家有三担铜,夫妻俩想不出他家的铜在哪儿?
他们结婚十年,开始小日子热得红火,但后来家道中衰,一蟹不如蟹,近年把,日子越过越紧,沦为困难户。全国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国有企业亏损,上半年失业人员有480万。改革就是叫工人待岗,企业困难?改革的目的,就是创造社会财富的产业工人拿钱少,而不直接创造财富的工商、银行、税务、公司等行当拿钱多?改革的结果,难道是富的锦上添花,穷的穷雪上加霜?米粟和钱世丽不是吃理论饭的,弄不明白,欲说改革好困惑。两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醒忪。
第二天,钱世丽小姐妹家死了人,解了她们围。
统计员小谢的老公肝癌,半夜大出血而死。钢珠车间的人合计送寿幛表示悼念之情。钱世丽自告奋勇去买被面,她先到百货商场打样,记住价格。尔后在家里的箱柜里拣出两条七彩真丝被面,一条蜜黄,一条苹果绿。这是她结婚嫁妆,一直没舍得用。当年40元一条的七彩真丝被面,已涨价到现在的112元一条。喜幛充丧幛,钱世丽感到不吉利,触霉头,但要生活,要交儿子的艺术班费,只能如此,别无选择。她扣掉自己应出的寿幛份子,收到200块钱。
小奇交了45元钱,欢天喜地,上绘画班,教画的老师,是他上幼儿班的老师,在她手上也上过绘画班。米粟得知,啼哭皆非。
钱世丽将送幛的事告诉了米粟,他喃喃自语,我们已穷到卖家财了,真想不到!
155元给家庭财政注入了活力,他们吃了一顿肉,红烧肉。两斤烧一大碗,一扫而光,天吃星。余下的钞票被钱世丽藏起来,留作紧急备用金。过去他们吃光用光(本身钱少,余不出钱),现在要计划积蓄了。
肉吃下去不到半小时,夫妻俩都肚痛拉稀。平常少沾荤腥,一下子油腻,肚肠受不了,以拉稀表示不满。
米粟原来在金州市罐头厂工作。厂长像走马灯似地换,近5年内换了7任厂长。生产的外贸产品午餐肉罐头,质量过不了关,出不了口。有一年好容易出口两批,对方在抽检时,查出质量问题,退货索赔。运回来不合算,只能就地销毁。厂里是市里出名的老大难单位,职工只要想调出的,厂长巴不得放行。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三年前,米粟在朋友的帮助下,联系落实调至市政府办公室的实体--利发商贸发展有限公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市罐头厂的主管单位轻工局不肯放行。盖职工商调函的章,须经严万顺局长亲自同意。经朋友的指点,米粟像侦察兵一样,探明了严局长的住处。这晚是黯星夜。米粟选的时间不早不晚,七点半到达严局长的住宅楼下。他拎了三百多块钱的烟酒,老为难,最担心严局长不收礼,要不收,退回怎么办?再拎回来?心里老叨咕着,上了二楼,在右侧的住户前,按了防盗门旁的电铃钮。叮咚--叮咚--叮咚,按了三下,严局长夫人开了房门,又打开防盗门。
米粟说严局长在家么?严夫人回说不在,还没回来。眼睛瞥见他手中拎的马夹包,便邀道,进来坐会。米粟正犹豫,听主人相邀,正中下怀,欲进门。对方递过一双拖鞋,工艺拖鞋,两只毛绒绒的哈巴狗造型。他穿上拖鞋,小心翼翼在漂亮大理石地砖上行走,像步履薄冰,穿过走廊,进入大厅。刘佬佬进了大观园。
大厅有20多平方米,现在时行大客厅。客厅内富丽堂皇,像宾馆;石膏浮雕吊顶,乳白色;边角石膏罗马角柱,古铜色。进口织锦墙贴,落地窗前的窗帘是时兴的塑料长条,一片片串起来,淡黄色。与百叶窗的条纹横的窄的相反,它是竖的宽的。大厅内放置一对三人沙发、两边单人沙发,仙贝形,黑色羊皮包嵌,海绵鼓凸凸,软乎乎。
米粟往三人沙发里一坐,有点吃惊,光这些羊皮沙发,价值上万。朝顶中央的豪华吊灯瞄眼,估猜没五六千块不过门。环视各房门,三室一厅,实用面积九十多平方米。各房装潢考究,全铝合金门窗。米粟朋友家装潢时,他考证过,领市面,严局长住宅装潢没七八万打不下来。严局长也是工薪阶层,哪来这么多的钱?公款装潢?别人奉送?
抽烟!严夫人递过茶色玻璃茶几上的红中华,笑吟吟道。
谢谢!不会抽。米粟平时亦抽一点,没瘾,怕在严局长家抽烟,污染空气。
那吃糖!她推过茶几上的果盘。
米粟拣了一颗柱形的南朝鲜硬糖,剥开放入嘴中,薄荷型。他最讨厌吃薄荷糖,但吃进嘴,又不敢吐出来。他对严夫人说了有关调动的事,请严局长帮忙放行。
坐在三人座沙发另一端的严夫人,侧身边听边点头,回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回头转告老严。
米粟傻等了半小时,仍不见严局长踪影,便告辞,顺便从包里拿出烟酒,放在茶几上:一点小意思。
你多礼了!严夫人送至门口,又说:走好!不送。
米粟下楼想,怎么她照打全收,老吃老做,都不客气一下?狗打肉包子没回头。他为自己原来的担心好笑。
一星期不见动静,米粟经朋友点拨,去商场买了只电子热水瓶。最高档,300多元一只。他带着老辰光又上严局长家进贡。
严局长正好在家, 坐下后, 严局长摊开四肢,头仰在沙发背上,笑道:你调动的事,我知道了。还有点麻烦呢,越是困难企业,越要稳定职工队伍。大家你调我走的企业不走空了么?
米粟心里一凉,说了一塌坊好话,再三请求局长帮忙。他早就打探好,干部职工进出的人事调动,严局长一把抓,不经他点头签字,办公室不盖章。
最后,严局长答允再研究研究,就起身送客,对米粟放在茶几上的礼品,都没关一眼。
米粟心想,这家伙吃鱼都不吐骨头。对礼品看不上眼?
一星期后,米粟又上门送了次礼,三次礼品累计一千多元。终算得到严局长在商调函上的亲笔签字,次日到局里办好了调动手续。
米粟事后告诉朋友。朋友笑道,严局长就这胃口,没千把块不过门。米粟肚里转念,严局长真海胃,怪不得人事调动权抓在手上。局里每年要进出头廿个人,不就二万块进帐了么?
米粟进了利发商贸发展有限公司,实际上就是皮包公司,专门进和出地捣腾物资。扛块市政府的牌子。还着实肥了一把,奖金每月可拿二三百块。加上工资,每月平均650块。年终还有一笔年奖,他进公司七个月,拿1400元。
是年,米粟家将36CM黑白电视机,换成54CM彩电,进口货嫌贵,买了只国产熊猫。接下来国家宏观调控,党政机关严禁办公司。米粟所在的公司与市府办脱钩,名义上挂靠市府办一家驻外办事处的名下,实际上仍为市府办实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公司进了一批钢材、三合板、纤维板,由紧俏倾刻变为滞销,积压了20多万资金。且市场行情下落,价格一跌再跌,一方推销不出去,一边要支付银行贷款利息。第二年,米粟只拿工资,拿不到奖金,。每月300元工资,还比原困难企业强。
熬到第三年,大气候仍紧缩政策,经济运转仍不见起色,利发公司原来创的一点利润付利息,发工资开销已差不多吃光。米粟这批进来的人员均不算在编的职工,创效益时,政府办的主任、秘书长都要管,现亏空了,便撒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公司的总经理,是那种一块砖头掉下来可砸5个的总经理。他无奈,只好对属下实行做出来吃的政策。你推销了钢材、三合板、纤维板的,按百分比拿提成,充工资。
米粟接连三个月未能成交一笔生意,工资放空。生意难做,总经理怕亏本,不肯降价。基建项目一压缩,这些东西往哪兜?大部分公司都在竞相压价向外抛,只有呆子才吃进。而真正用货单位,都有固定供货渠道和老顾主,陌生人很难插进。
米粟每天上班,投五投六,就是投不出名堂。
钱世丽早就晓得老公每月送钱给石天明的秘密,只是不戳穿他。米粟瞒她7年,她也装糊涂7年。
夫妻俩结婚3年迁新居后,细心的钱世丽发现米粟有点怪,每月发工资的晚上,总要出去一趟,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他有外遇,养小情人?钱世丽疑心,几次装无意盘问,他总是支吾,总有理由。这越发加重她的疑心。这天关饷晚上,米粟吃好晚饭,在屋里转了几转,对钱世丽说出去一趟,到朋友家有事。她等他下楼后,亦雅贼贼跟踪,心里盘算,捉奸捉双,要被我捉住,有你们好看。钱世丽跟着他走大街拐弄巷,到了他们以前住的地段。他转到这里来干啥?
钱世丽躲在弄堂口,眼睛瞄着,看老公走进石天明家,松了口气,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与米粟结婚, 住石天明贴隔壁。老公每月发工资要送石天明夫妻20块钱,老规矩,丈夫在婚前,已做了多年,她不会因结婚,而要米粟中断资助,她不是小器人。何况石家生活太艰苦了。迁新居后,钱世丽主动问过米粟,石家的钱还给么?他回说,不给了!她想也对,做邻居眼睛触鼻头揩个情面,不做邻居不欠情。想不到,丈夫一直瞒她,暗中行事。钱世丽有点着气。其实通个气,她亦不会阻挡。把老婆看成什么人了?
一小时后,米粟回到家里。钱世丽装着无心的样子,问:去干吗的?
哦,在厂里同事家打了会扑克牌。他笑哂哂。
那你赢还是输?她心底骂道,说慌。
呵,打两把,一赢一输,平手。煞有介事。
哦,你现在水平还蛮高么!钱世丽讥讽,想当面点穿他。但转念,丈夫做的是好事,不是做见不得人的坏事。他要保密,就让他保吧。但他不该瞒她,怕老婆小器叽嘈?这东西,还有小心眼。
每人都有心灵一隅。他瞒她7年,她装糊涂7年。
米粟三个月没拿到工资,当晚都没外出。钱世丽对石家老放心不下。20块钱是小事,但对缺钱的人来说,是雪中送炭。
第二天晚,她亦对丈夫说到同事家有事看他眼睛白天,她暗好笑,你一直骗我,就不作兴我骗你?她拿了50块钱(送幛变卖的多余钱,留作应急的备用金),直奔石家。
石天明夫妻见晚上突然闯进个中年妇女,愣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是阿粟的老婆。石天明笑道:小钱,一晃亦有六七年不见了。
钱世丽也笑吟吟道:今晚有空,来看看两老。
阿粟呢?石天明老伴问。
他忙呢,否则一起来看你们了。钱世丽掏出一张50块人民币,托辞道:喏,阿粟三个月没上门了,这是他托我带给你们的。
哎,他上两个月还来的么。石天明脱口而出。
钱世丽心里一跳,他没发工资,从哪抠出的钱?
阿粟钞票还拿得多哦?老太见是50块的票子,问。
唉,没说头,阿粟已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她说漏嘴,要改口已晚。
这下轮到石天明吃惊了:什么?你们三人全靠你的工资?这怎么过日脚!阿粟这东西怎么不告诉我? 不不,他工资总是要发的,只是拖点时间┄┄她越解释越糊涂,老人越疑心。
你快点把钱拿去,小伢要用钱呢。我们还好。老太这点不糊涂,拿起桌上的钱,要塞还钱世丽。
石天明说:你们一片好心,我们领了,这钱,无论如何我们不收!
钱世丽拔脚往外逃。两老人追一阵没追上。他们不认识米粟新家,从没去过。
石天明回到家里,从床头下摸出那只木盒,隐入沉思。我不能再拖累阿粟家了,阿粟家十几年来一直资助我家。现在看来,我要帮米家走出困境了。
第二天上午,市委曹汉林书记带一行人,走访特困户,来到石天明家。
曹汉林书记和石天明夫妻握了手,说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探望你们啦。石天明连连表示感谢。新闻记者拍照,录音,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拍镜头。
曹汉林书记听了街办主任对石家的介绍,环视室内简陋的摆设,不由感叹道:我还不晓得市里还有这么特困的家庭,60块钱,两个人生活太少了,你们街办要增发一点钱。
街办主任诉苦,我们街办改革后,与财政脱钩,自找饭吃,亦很困难。他还要说下去,被书记随行的秘书止住。
曹汉林书记向石天明送上一个信封大的红包,说这是政府送的300元慰问金。
接着市民政局长也送了200元慰问金。
石天明的老伴擦擦老眼中的泪水,喃喃道:还是毛主席好!
大家瞠目。
石天明没看台上摆着的慰问金, 他从床头下拿出木匣, 递给曹汉林书记说: 我想来想去,还是公开这个秘密。
曹书记不知木匣里盛的是什么东西,有点迟疑。随行秘书,立即接手,打开木匣,将匣内的勋章、证书,一起掏出来放在桌上。
大家惊呆。民政局长这方面是行家,粗看一下,首先惊讶道:您老是英雄、功臣、残废军人?怎么从不与我们联系的?
新闻记者们个个职业敏感,又是拍照,又是录音,又是拍摄电视,镜头由市委书记转向石天明。
电视镜头对准石老和勋章、证件,一会推拉,一会儿特写,一会儿定格。
您是哪一年参加革命的?民政局长问。
三九年。石天明答。
众人哦唷一声。三九年的老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参加者。跌板的离休老干部待遇,怎么弄到这种地步?
您老原来是老英雄,老功臣,一直隐姓埋名,太动人了。曹书记顿时明白了什么,握紧老人的手不放。尔后发出一连串指示:杜局长,你们民政局尽快核实,落实石老的一切待遇,报市委、市政府审批。你们新闻单位,要尽快整理石老的英雄事迹,集中报道宣传。用石老的事迹,鼓舞人,教育人,战胜当前暂困难。
石天明连连摇头,不要宣传我,你们该宣传米粟夫妻。接着他讲述米粟资助他家、15年如一日的故事。刚刚冒出一个英雄,现在又出一个活雷锋。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都为之动容。他指着桌上的勋章、证件说:曹汉林书记,我以这些东西向您提个要求?
什么要求您老都可提。书记在想市里正缺少英雄、雷锋的典型。
我今天是为米粟才公开这个秘密。米粟已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他家现在很困难,请曹书记无论如何要去慰问他家。石天明说。
这应该!曹书记一口答应,又问:那米粟现在什么单位工作?住什么地方?
原来好象是做罐头的厂,现在不晓得了。石天明答不上来,抹了下眼塘里的泪水。
街办主任对书记说,这好办,我们来查。书记随行秘书忙与街办主任接上头,交换名片,便于联系。 临近中午,细心的秘书发现老人家锅里没小菜。凑到书记身旁耳语一阵。
曹书记起身邀石天明夫妻去市政府招待所吃中饭。石天明夫妻不肯,被秘书硬拖上曹汉林书记的奥迪轿车。曹汉林书记叫民政局长作陪。其他人各自回家。
曹汉林书记拉石天明坐右上首,让老太坐左上首,自己居中,民政局长靠石振东坐,秘书靠老太坐,再下面坐两名驾驶员。
今天吃顿便饭,酒就不喝了。曹书记用公筷将每道好菜,分拣两位老人,反复叮咛。你们吃呵,别客气。
石天明面对桌上丰盛的饭菜,低声问民政局长:这要多少钱一桌呢?
民政局长迟疑一会,凑到老人耳朵道:六七百元。这是市委招待你们的。
六七百?差不多够我们吃一年了。太破费了,太浪费了!石天明一直低咕,很少动筷。
老太觉得餐厅内新奇,不时东张西望。筷动得不歇,吃得津津有味,穷乐胃。
餐毕,曹书记又嘱驾驶员将两老专程送回家。里弄顿时涌出许多人来观望。不知这对孤寡老人怎么会一下子洋乎起来。
米粟夜晚回家,蹭进门槛,闻到肉香,瞥见大鱼大肉,菜肴丰富,摆满一桌,一阵惊喜:哪来的钱?
下午,市委书记、市总工会主席、民政局长带了一大帮人来我家慰问,送了700块慰问金。钱世丽面色泛红,喜滋滋地朝桌上一呶嘴,喏,还有这些鱼肉菜。
米粟眼睛眨道,有点迷茫:有没有搞错呵,我家又排不上困难户,怎么会惊动这么多领导?
市委书记说你十几年如一日,接济石天明家,是活雷锋。钱世丽右指朝米粟额头一点,你这个混账,做好事还一直瞒我,当我阿木林是哎?
米粟纳闷,接济石天明夫妇,本是情理中事,我没张扬,老婆也不晓得,怎么会捅到市委书记那里?
钱世丽看他呆相,发笑道:做好准备,明朝电视、报纸、广播的记者要来采访你呢。
采访个魂!人人都会做的事情,有啥张扬头?米粟叽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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