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晶心肝玻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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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钱世丽提篮买肉。在农贸市场的肉摊前转悠,有很长辰光。她打定老主意,要买肉。家里已有十来天不见荤腥,大人都馋佬佬的,佬小更熬煞不住。儿子牵想念头,想吃红烧肉,闹了几天,他才上小学二年级,嘴馋。
肉摊长长两边排,三四十个摊位,站着的小刀手个个气昂昂的,像皇宫里的两队卫兵,在迎候贵宾的到来。作为"上帝"的顾客,见到这批小刀手,吃闪,觉得自己像刀斫板上的肉,随时会被人斩。就这个月,荤菜见风涨,肉价像发绿豆芽,天天见长(涨)。纯精肉卖16块一斤,腿肉12元一斤。平民百姓、工薪阶层望"肉"兴叹,吃不起,骂山门,政府困着了?怎么不管的!人天生是食肉类而不是食草类动物,要不沾荤腥,终年吃素,除非都信佛。即使信佛的和尚,也有将肉放入夜壶里,偷偷烧来吃的。熊猫算是吃素的,但到了神秘的黑竹沟,放着成片的箭竹不吃,专门跑出来吃村民的羊(咬死,喝羊血吃羊脑)。人能断荤?
几个来回一走,钱世丽看熟了卖肉人面孔,揣摩他们哪个人面善好说话。卖肉人也记牢了她模样,人到长得标致,到底是看肉还是买肉?
开始,小刀手见她还热情吆喝,大姐长大姐短的,说这块肉都精,多漂亮,多难得。说那块肉来一刀,怎么样?一斤、两斤、三斤?钱世丽身上要该它头廿块,也不至于这么气短,像做贼,像乞丐。她拢共带两块钱出来看买菜,确切地说,是买肉。两块钱买肉?她怕顾客听了讪笑,怕小刀手听了嘲笑。自家面皮薄,不是厚面皮。要面皮厚,也不至于磨蹭这么长时间。她几次怯生生想开口,话到喉咙口,滚不出来,又落回肚里。小刀手对她热情骤减,失去了兴趣,个个闭口,两只眼像雨打田鸡,白瞪白瞪。钱世丽面皮突然红一阵,白一阵,怕小刀手看穿底细,赶紧脚踏西瓜皮开溜。慢走一点,怕被对方吃掉。眼毒如刀,亦可杀人。新社会不作兴吃人,但小刀手吃相吃人。
钱世丽走到第七个摊位,鼓足了勇气。摊主是个小黑皮,愣头青,面孔和善相,不像其他人那样有杀气。这是她经过反复观摩,比较,鉴别得出的结论。小师傅,这肉几钱一斤?钱世丽指着斫案上的半爿肋条肉,声音有点颤抖。
十一块一斤,跟您便宜点,十块一斤,好哦?小黑皮拿着大板刀,在肉上比划。
好的。她声音唧唧。
卖几斤?小黑皮笑道,那吃相活像赵本山在演小品。
买二两,好么?她迅速扫了小刀手一眼,垂下眼帘,像小孩做了坏事。
二两?小黑皮怀疑自己的耳朵,待确信无疑后似笑非笑道:大姐啊,别鸦鸦乌了,二两肉,我都不会斩!
师傅,我就两块钱。她抬起头,摊开右手拿着的两元人民币,皱巴巴,潮丝丝。那是手心捏出的汗。
小黑皮不知是被她的漂亮所动,还是被她的可怜相所动,举刀啪地一刀,又一划,斤把重的一块肉与那爿肉分开。他拎起来,将肉往她的篮里一掷,像美国明星队投监,笑道:送你!大姐,不要钱!
小黑皮这一举措,弄得钱世丽十分尬尴,怕不得钻地洞。她弄不清对方是真送,还是捉弄。张大眼睛一片茫然。
真的,送你!小黑皮摊摊油腻腻的手,我们卖肉的,不在乎这一斤。
那,┄┄小师傅,就谢谢您了。她看出对方是一片真诚,涨红着脸,笑道(笑中带哭腔)。
小黑皮将手一挥:不谢,走吧!
钱世丽拎着盛肉的篮,像小偷一样,躲躲藏藏往家里赶。
小黑皮目送她远去的身影,长叹一声,用刀下意识地往斫案上一斩,松手,那大板刀的前端深深嵌入板内,斜立的刀颤悠悠,晃悠悠,像那离去少妇的走相。
8日是米粟关饷日。钱世丽中午不见老公动静,忍到夜饭前,没见钱,憋煞不住:你工资呢?
米粟搭拉着面孔,眼睛盯着面前的饭碗,一声不吭。
平常辰光,夫妻俩俩的工资合在一起,放在抽屉,共同使用,啥人用钱,向对方通个气。米粟如数上交,再拿20块零用,烟酒不沾,不瞎花钱。夫妻俩工资拢共不满500块,带一个上小学的儿子,也只够吃饭,日子过得紧巴巴,无积蓄,温饱还差一点。比起大城市,这点收入差远了。上海人月人均生活费收入578元,北京人月人均生活费收入485元;天津人月人均生活费收入348元。米粟估算,自家月人均收入不过160多元。
我问你工资呢,啊听见?对面而坐的钱世丽,用手指头叩叩桌面。
米粟抬头,眼睛触鼻头,双手一摊:没发!
哦呵,创世界纪录了,工资都拿不到了。钱世丽咕唠道,三个人就靠我180元,日脚哪能过?
坐一旁的儿子小舟,看爸爸,又看妈妈,双手捶着桌面:好了,好了, 别吵了,我饿了!
大家不再吭声,吃闷饭。桌上三菜一汤,绿豆芽、小豇豆、红烧素鸡,豆腐汤。小舟嘴翘鼻头高,边吃边咕:又是绿豆芽,豆腐汤,我不吃!
别嫌好道坏,你家穷,没钞票懂伐?钱世丽没好气。
儿子小舟不吭声,见猫变色,乖乖吃饭。爷娘心里不开心,他懂。
十全十美的菜单是什么?三块大排三个蛋,一周吃鱼两顿半,水果蔬菜天天见,铁锅炒菜加钙片,葡萄美酒咪一点。这是大款吃法,对米粟来说,十全十美的菜单是白饭,他只吃白饭,不拣菜,今朝煞憋气她看见了,语气缓道:阿粟,吃菜!米粟耳朵触聋,只顾吃白饭,大口大口,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三下五除二,吃光。他搁下饭碗,往大房间去,床上一躺,生闷气。
钱世丽碗汰好,小舟作业做好,她弄他洗面汰脚上小房间困觉,晚八点半。小舟听她讲了一段书上的《雷欧·奥特曼》,进入梦乡。
这时,一阵轰轰雷响,倾刻狂风大作,闪电划破黑夜的天幕,尔后大雨倾盆。马路两边的雨水来不及泄,漫没。房屋在豪雨中,像一只只落汤鸡。半小时后,风停雨歇,屋檐淅沥沥。
夫妻俩都闷贼贼,洗面汰脚,女士优先。谁也不愿先开口打破沉默。进房间,大灯换小灯(为省电费,一切从紧。电视机已有半年没开)。小灯是床头柜上的8W日光灯,那紫茄雪青色的光线,照得屋间内的一切都失去了原色。两人的面孔,在灯光下,像恐怖片中两张僵死鬼脸,看不出血色。大家同时产生这样的感觉,不约而同淡淡一笑。
你说说看,你不拿工资回来,还有理呢,着气叫呢,对不?钱世丽不再沉默,语气柔和。
我本身心情不好,还烦嫌。米粟嘴老,心虚(人家老公养老婆,自家老婆要养老公,逞什么能)。
两人上床,背靠高低床的床头,并排坐着。钱世丽说:我亦不想再惹你,我们来算算帐,合计一下,这180元一月怎么开销法?
油米夫妻算穷帐,穷算帐。穷则要计划经济,实行紧缩政策,精打细算。
美国两口之家,月薪不满1000美金的算贫困线。1000美金相当于一万块人民币,月薪相当于我们两年的年薪┄┄米粟说。
钱世丽打断他的话头:好了,少谈你的美国,你生在中国。
喏,中国影星的一条狗,每月要开销300块,我们还不如一条狗!米粟两眼偏左,进入意识流。
少说点丧气话,人比人气煞人,人比狗也气煞人。钱世丽用左胳膊搡了下老公道:算帐,我报,你累计。
米粟又回到现实,回到这拮拮箍箍的现实。好,开始吧。
家庭开销,钱世丽肚里一本帐,一口清报出:煤气费20元,电费10元,水费5元,食油每人计划半斤,一斤半2.1元。米60元,每月只能匡紧买40斤大米,每天1.3斤米,三个人吃不饱,只能改买籼米,可购50斤。房租12元。这几笔大帐拢共多少,算出么?
109.10元。水电气油米总有点出入,就算110元。米粟心算灵光一闪,他过去闲来无事,学过史丰收速算法。
180块减去110元,还剩70元,按每月30天计,每天匡2元买小菜。还有10块钱买酱醋盐佐料。钱世丽心算亦托熟。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平常辰光,米粟不理帐,基本上由老婆当家,无约摸。现在穷算帐,清爽了,说话有点惨巴巴的:两块一天,能吃什么菜,短命鸡毛菜卖2.5一斤呢。天天冲酱油汤?
你的20块零用钱,不能给了。钱世丽心里仍在帐上。
一想到20块零用钱,自然联想到石天明老人,他生活得怎么了?米粟一头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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