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经 

第四章 正类春蚕,自缠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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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万顺本姓石,生父就是石天明。解放战争时,部队转移,石天明将儿子交当地严姓百姓收养,从此杳无音讯。严万顺是在严家父母相继去世前才得知自己并非严家嫡亲,生父石天明生死不明。十年前,严万顺由部队转业到地方,被分配到金州市级机关工作。接到通知,他着实高兴了一阵,激动得几天没困着觉。等报到上班,他分到机关大院收发室工作,属行政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个月收发干下来,实在觉得无聊。每天上午邮差送来的几大邮包,严万顺他们将机关大院部门征订的几千份报刊和信件,分拣放入每个报刊信件橱窗格内。每天下午将收到的机关大院欲寄出的所有信件集中起来,送解邮电局,通常都由严万顺送。因收发室里另有两人是老头和老妇女。

    简单的重复,今日复明日。忙归忙,但枯燥无味。外人看他走进市级机关大门,还有点羡慕。哪晓得,同在机关大院子里,工作还有区别。同样的收发,在部委办局叫秘书,而他不是,只是办事员(严万顺想想也真有点来气,堂堂副连级,高中文化,做这种老头、老妇女干的事,真浪费青春,埋没人才)。

    他常做梦,梦中自己做了大官,梦醒后仍是收发员(像昔日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又变了庄周)。

    幸好,严万顺找到了打发无聊日子的方法,集邮。每天收到几百封信中,总可觅到不少好邮票。在分拣时,就当面讨。公函上的好邮票一般都能当时拿到。私人信件,管收发的同志能作主的,也让他揭下来。不出半年,严万顺已拥有五本集邮薄。其中五分之一,是部委办局收发秘书,留心收集后,与他套近乎送的,里面有少量珍邮。业余时间,他通过跑集邮市场,串换邮票、走访亲戚朋友,居然收藏到一批珍贵邮票。他在父亲的抽屉里找到十几张文革邮票,当时忘了使用,新的,还有四方连。

    这天上午,严万顺发现国外寄给倪杰市长的信上,有两张外国邮票,是他首次见识。当向政府办管收发的小唐要时,唐秘书面有难色说,不行,倪市长的公子集邮呢。

    哦,能不能带我到倪市长家,跟倪公子交流交流?严万顺像吸了鸦片,顿时来精神。当晚,小唐带严万顺到了倪市长家。踏上门坎的一刹那,严万顺有点惧怕,牙齿发抖,好容易才镇静下来(想想真滑稽,自己居然踏进了市长的家门,在这之前,还可望而不可及)。倪市长不在家,他有两个子女,女儿在外地工作,儿子倪欣读高中,跟严万顺的儿子严光同校同级不同班。倪欣正在做作业,与小唐熟识。小唐有时给他爸送信,有时还给他邮票。倪欣听说唐叔叔带来了集邮朋友,顿时来了精神。小唐介绍了双方后,托辞有事先走了。

    倪欣与严万顺坐下来互看集邮簿。

    严万顺只带了一本集邮簿,来之前作一番精心拣选,特意放了三张文革邮票,以示品位。但没将珍邮全带来,要细水长流,为以后进出倪杰市长家留后路。

    倪欣集的外国邮票多,当然都来自他老头子。倪欣拿出一张蓝军邮,邮票上端是麦穗圆圈中有八一五角星,中间有"军人贴用"四个字,下端写"中国人民邮政,800圆。"严万顺看看邮票无啥特别,票面是蓝的。

    倪欣说,这张蓝军邮票是50年代发行的,国内仅存几十张,是邮中极品,在国外集价已上万。

    上万?一张邮票值万把块?严万顺听来简单真是天方夜潭。

    倪欣对集邮很懂行,说起来头头是道。严万顺顿时觉得矮了半截(自己的集邮知识,只配跟他拎草鞋)。

    严叔叔,我拿这两张外国邮票,换你一张文革邮票,好么?倪欣对严万顺的三张文革邮票爱不释手,问。

    这是什么国家的?严万顺对外国邮票不识。洋文看不懂,花花绿绿的,差不多摸样。

    这张是英国女王伊里莎白的纪念邮票。喏,这张是新加坡老纪特邮票。倪欣熟门熟门介绍。

    集邮对严万顺来说,只是玩玩而已,藉以打发无聊日子。他晓得文革邮票值价,在国内售价已以数百元计(只要能与倪市长牵上头,别说串换邮票,就是白白奉送也乐意。当然要慢慢地送,否则今后上门无由头)。他装着很肉痛的样子,挑了一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邮票(他知道倪公子相中的就是这张)笑道,我蚀本了,换就换!

    倪欣拿到手喜逗逗的,用摄子将邮票挟起,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入小塑料邮票袋内,夹入集邮薄。

    严万顺临走时吊他胃口道,我还有好几张文革邮票呢,你想看么?

    好,你明晚再来!倪欣热情邀请,客气送他。

    第二天晚,严万顺将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珍品,爽快地送倪欣。倪欣当时高兴得手握拳头,跳起来,像外国球员踢进了足球那副激动相。

    以后,严万顺每次上倪市长家,看到市长就叫一声,便钻到倪欣的房间。每次都换一张文革邮票给倪欣,自己是明蚀本的。倪欣十分高兴,同严万顺混得极熟,巴不得他天天上门换邮票。

    周末,严万顺挑出几张珍贵邮票和五张文革邮票,留作后用。带上四本集邮薄,每本中特意放上一张文革珍邮,上倪家。他与倪欣闲聊了一会,将集邮薄递给倪欣,漫不经心地说,喏,全送你,我不集邮了。

    真的?那太感谢了。倪欣简直认为这是芝麻开门,天方夜谭。

    过了一会,严万顺咂嘴道,小倪啊,你跟你爸说说,把我调到市府办公室好吗?

    好,我来说。倪欣一口答应,还沉浸在意外收获的欣喜之中。

    一星期后,市府办公室派人到行政处考察严万顺。行政处的头和收发室的人,对严万顺无好感,不安份!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到处树敌。人太奸。但他们对来考察的同志说了不少严万顺的好话,缺点变成了优点,优点变成了特点(心里都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清静。送灶家老爷上天的话说了一塌坊)。

    月底前,严万顺一下子进入首脑机关,在市政府办公室秘书科上班。平常留心收集邮票,再不是集邮,是送给倪欣的。他每星期总要上一两次市长家,与市长加深感情。

    七八年后,严万顺看到一篇报道文章,"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邮票,在国外售价以数十万元计。在"1994北京邮品拍卖"上,底价7万元的"全国山河一片红"以7.6万元价格拍出。他懊恼肉痛了好几天,当年如果那些邮票不送给倪欣的话,估猜自己也是个几十万元户了。不过人都非神仙孔明,谁能预测未来?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得在失中,失在得中。

    欢迎"颜市长",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严万顺一走进小会议室,张开双臂,就像迎接刚下飞机的外国元首,朝颜明奔去。

    我们来看看严乡长哦。颜明从沙发上站起来握住严万顺的手,摇一阵放开。严万顺又握住小车司机小宋的手,笑道,宋司长,欢迎!

    颜明是倪市长的跟班秘书,小宋是倪杰市长的专车司机,严万顺原在市府办公室,都跟着基层领导和私下称呼市长、副市长的跟班秘书为"某市长",当然这是戏称,带引号的。称小车司机为司长。颜明小严万顺头廿岁,是个还未结婚的小伙子,称他老人家,当然也是嚼白蛆(容易使人产生联想的是,一把年纪的老臣,称三岁的小孩为皇上,有趣发噱)。

    乡镇干部,对市里、县里来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年龄大小,一律统称首长、领导。这也方便,省得记姓名之烦。严万顺开始还不习惯,但不久就很快改口,运用自如了。

    "颜市长"您怎么亲自下乡下!严万顺敬烟坐定后,又是一句客套废话(现在时兴对领导做的事,哪怕是本职工作,统统冠以"亲自",比如,亲自作报告,亲自视察,亲自协调,亲自调研,延伸下去就是亲自吃饭,亲自大小便。工人可以亲自工作,农民可以亲自种田,运动员可以亲自举重,夫妻可以亲自睡觉。当然这是亲自的未来趋势)。

    喏,倪市长到省里去开两天会,刚好有空闲。颜明说。

    哦,你没亲自去?

    主任亲自去了。

    难得空闲,难得还想到我们下级。严万顺亲自给客人的茶杯一一添水。乡里怎么样?颜明没话找话。

    还好,混混。严万顺哂笑(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名声好听,但在乡政府当头经济实惠)。

    闲聊几分钟后,严万顺从会议室角橱里拿出两副扑克牌,对在场的副乡长和乡秘书说,你们先陪首长学学"文件",切磋切磋。他又对颜明和小宋抱拳作揖,我还有点事去忙一下,过会陪首长吃饭。

    严万顺在市府办,从秘书科副科长直接提升科长有难度,经倪市长关照,到东乡当乡长。乡长是市里的正科级,县里的正局级,绕弯子提拔。每当市委、市政府的人下乡,不管职位大小,严万顺只要在乡里,都迎候陪吃饭,临走时,每人送上一份纪念品,大多是乡镇企业吃穿用产品,有时来而无备,就送条把高档香烟(当然这其中有讲究,真正市领导来了,你当面送纪念品,等于出他洋相。只要将东西交给随行秘书或驾驶员就行了)。这样,在市里落得个严万顺这个人不错,够朋友的好名声,(当然,这话前半句是领导的印象,后半句是其他人的口碑)。

    东乡是茶乡,绿茶远近有名。其中华山村的茶叶特别名贵,七八十年前获过南洋劝业会的金奖(也许是南朝乐府民歌《华山畿》神助的缘故)。颜明他们拣在茶叶刚采撷时下乡,无外乎想弄点新茶。严万顺感到为难的是,今年春寒茶树冒青晚,明前茶特别精贵,市面上每斤800元。全乡到现在拢共才五斤翠芽,要过了清明就好办得多。好歹严万顺见心,已关照华山茶场承包人陆建业,明前翠芽一律由乡政府专控,由他集中调度。

    酒席上,地上爬的,水中游的,天上飞的,都吃过了,老酒喝掉三瓶(中国公款吃喝一年要吃掉60艘航空母舰,只要省吃一只航母,就足够"希望工程"助学解困)。比起豪吃豪宴,严万顺他们只是小巫见大巫,小意思。

    送行时,严万顺递给颜明的塑料袋,里面放一两装小铁盒幸福翠芽。关照道,这里一共三斤翠芽,倪市长和刘秘书长各一斤。您老人家和司长每人半斤。实在太少,拿不出手。等过了清明后,再补。

    你客气了,太客气了。颜明和小宋同声道谢。他们原本只想弄一两盒尝个新鲜,现一下子每人进帐五盒共半斤,已很知足。

    严万顺又送颜明和小宋每人一套不锈钢餐具,笑道,还有点小纪念品,替我们乡镇企业宣传宣传产品,不成敬意。

    (领导专车司机与领导最贴心,是领导心腹,领导的大事小事都有底,且消息灵通)别人往往贻慢司机,严万顺喜欢将司机与秘书一视同仁,放在同等档次考虑。

    倪杰市长调省当副省长,新市长从外市到任。省里任命曹汉林为市委副书记,副市长代市长(领导在一个地方,一个部门不可能做一辈子,总要换防挪窝,能者上,这是规律)。

    严万顺当了八个月乡长,又调回市府办当副主任。他真舍不得倪市长走,他同倪市长感情很投入,这花费多少时间。可现在对新市长,一切得从头开始,感情得重新投入。像是演完一场戏,又重新开演另一场。 办公室这地方,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适者生存。大自然的规律在办公室特别显现。每换一任领导,办公室上下都要不安一次,骚动一次,像魔方得重新组合(每个人都想接近新领导,都想取悦新领导,只是有人做在明处,有人做在暗处,有人做得出,有人做不出。像三宫六院的嫔妃,在争宠,在献媚,人人都想得到天子的宠爱。密切联系领导,这是现代干部与过去干部的明显区别。别看有的领导煞有介事,一本正经,骨子里他跟办公室的人一样,也想接近他的上级,取悦他的上级。坐标定位不一样。取悦上级,还是取信百姓,这是衡量为官者好坏的准则)。接近领导,服务领导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放下架子,丢掉自尊心。那天一早出好太阳,到中午下起小雨来(这天也像当官者的脸,说变就变)。曹代市长下楼去机关食堂用餐,没带雨伞,朝雨天张望。随后的严万顺看出新市长的迟疑,不失时机地替曹市长打伞。伞是保险公司送的广告伞,新的,弹簧极好,嘭地一声弹开,将曹市长吓一跳。他抬头看看伞,回头看看严万顺,扭头看看周围的部下,将手一推,说不要伞,就钻进雨中,跨大脚步,一跳跳像只铃羊。结果出乎严万顺的意料,他先是尬尴,后是脸红,再后来是生气(其实我办公室副主任替你打伞,是我跌份,又不折你市长身份。我都不怕难堪,你市长嫌什么难堪。要不看你市长,鬼替你打伞)。不过,严万顺的气来得快,消得快,跟领导不能生气,跟领导生气的人不会有出息。小人不记大小人过。

    不久,经市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曹汉林去掉了代字,正式任市长。

    为领导服务就要替领导办实事,要让领导有新鲜的感觉。替新市长换办公桌凳,一般新任领导不喜欢用前任领导的东西。严万顺动煞脑筋,才想出来。半年前,更新市长、副市长办公桌凳,也是严万顺一手操办的。原来市府领导的办公桌是国民党省政府遗留下的老货。用了几十年,油漆剥落,木痕皆现。货色倒是好的,不裂缝,不走形,辟实得很,但不雅观新潮。老藤椅也已修理了几次,藤皮已被汗迹渍透,失去了原色。

    严万顺跑前颠后,到美美家具公司订做办公桌凳。办公椅是沙发式,柳桉木框架。一络匀的清水漆。家具公司是中外合资企业,端木总经理是香港人,长相是典型的马来人种,粤语港腔。一口咬定十套办公桌椅成本价三万元。

    就两万吧,优惠优惠。严万顺像上街买菜,讨价还价(办公经费有限,财政拨款难要)。

    你开什么玩笑喔,三万块已是跳楼价啦。端木摊摊手,咂咂嘴。

    我们市政府的,再优惠点罗。严万顺学港腔,仍在缠牛皮糖(这香港老板真小器,要我们厂家,有些厂长奉送都可以,还怕巴结不上呢)。

    市政府也不能叫我赔本哦。端木说完,起身离开。

    严万顺最后找了该公司的主管局,局长出面打了几次招呼,端木总算又减掉一万块。县官不如现管。

    市长、副市长更新的办公桌凳后,大部分市府领导表示示意,认为严万顺会办事。替换下来的桌凳油漆整新后,依次给正副秘书长、正副主任。秘书长、主任换下来的办公桌凳分给各科室。皆大喜欢。严万顺着实神气一阵。

    美美家具公司的家具质量一流。这次替曹汉林市长换新办公桌凳,严万顺自然又去找端木总经理。

    严主任哪,又有什么贵干呐。端木边握手边说。

    选办公桌椅,要挑最高档的。一套,市长用。严万顺这次不想当乞丐求爹爹拜奶奶的(他找了爿厂家赞助一万元。这两位厂长才当选市十佳企业家,听严万顺要赞助放血,便慷慨解囊。当今社会,企业家找市场,也要找市长,行得春风收夏雨嘛)。

    严万顺在端木总经理的陪同下,到成品库篓里挑花,像唐伯虎点秋香一样,挑选了一张1米宽2米长的经理桌。远观像凯迪拉克豪华轿车的车身,通体漆黑,表面滴滑,光鉴照人。每只抽屉都带滑轮轨道的,推进拉出的很滑爽。内壁磨砂很光滑。严万顺连拣了十几张,总算找中一张表面边角没一点擦痕的。那把细程度,比自家挑家具还认真十分。

    顾客都要像你呵,我就别做生意啦。端木在一旁哂笑。

    严万顺相中与经理桌匹配的老板椅,不锈钢骨架,软档的海绵由羊皮嵌包。他扒着皮细看半天,问是真羊皮么?

    当然是真的罗。端木说。

    严万顺往上一坐一转,像跳舞中打旋子。又踮脚左右移动,滑轮来回自如,像溜旱冰。

    好潇洒呵,好威风哪,端木像黄婆卖瓜。

    经理桌和老板椅两样加起来,一万一千元。

    严万顺掏出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端木经理,就算个整数一万!

    端木呵呵直笑,肚里转念,市长能用本公司的产品,也是荣耀,免掉的零头一千块,权当作广告。

    严万顺亲自押车,生怕碰撞坏桌椅。又雇了四名力资,好容易搬上三楼市府。

    第二天一上班,严万顺叫办公室的小年轻,将经理桌和老板椅搬至市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他走进去对新市长说,曹市长,打扰一下,替您换下办公桌。

    换办公桌?这办公桌不是新的么,换什么!坐着正在看文件的曹市长有点莫名其妙。

    曹市长您来看看么,外面的办公桌好一点。严万顺抓抓头皮说。

    曹市长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瞥一眼,低语道,有什么好,像棺材,不换!

    严万顺像头浇盆凉水,暗暗叫苦,真是吃力不讨好。他再看看,不禁佩服市长的英明,市长的明眼(那黑漆漆的经理桌是像口棺材,怎么当时没看出来) 。

    经理桌和老板椅最终被闲放在仓库里吃灰,市长不要,九个副市长给谁都摆不平,只好闲放。严万顺暗自叹气,伴君如伴虎,新市长是难侍候的主。

    严万顺从刘旭秘书长谈话中,得知曹市长对他不太满意。不过这无关紧要,他有本事将每任领导服侍好,只是时间问题。

    这天一上班,刘旭秘书长就打电话叫严万顺来他办公室。

    严万顺虽然与刘旭秘书长关系不一般,但正而八经地找谈话还不多见,平常亲聊的多,严万顺是刘秘书长家的常客,大门直进直出。

    你要注意影响呐,办事情不要想当然,不要打着领导的旗号,这是领导最忌讳的。刘旭秘书长虽是批评,但语气缓缓。

    严万顺感到委曲,平时替领导办实事,自己没从中揩油。就是到部门基层化缘弄钱,也是为领导为办公室。

    对基层的同志,对部门的领导,客气点,不要么五喝六的。办公室是政府形象的窗口,我们在领导身边工作,更要注意。刘旭秘书长边说,手指边叩击办公桌面,像金芭蕾的电视广告中的手指。

    严万顺猜想准是袁东告的状。那天上午,严万顺正巧在市府值班室,看见一陌生面孔,长得像土豆的人,穿过值班室,直往市府领导办公室闯,以为是找市长上访的,便大声喝道,干什么!直往里面冲!

    那人止步回头,眼睛乜斜着。

    瞪什么眼,你给我出来。严万顺看对方长得小头关目,武大郎自身材,就喉咙放大一点。

    嘿嘿,市政府用你这种人,真是吓脱了眼。那人冷笑道,扭头离开。

    几分钟后,严万顺才知道,来人是市乡工局副局长袁东,是市长招来开会的。这边曹市长见其他人到了,就缺袁东没来,亲自打了电话。袁东说,我按时来了,你们市府办公室的门难进呐,严万顺不让我进!

    哦,有这事?曹市长说。

    你要叫办公室的同志学田家英,不要学李连英!

    接着,办公室打了两次电话,袁东就不来。

    之后,严万顺听人告诉,袁东骂他政治小丑,奸臣。对奸臣、忠臣,严万顺自有看法。(历史上的奸臣,如严嵩、秦侩等,在当朝是处处维护领导威信,与领导保持一致的。而历史上的忠臣,如魏征、岳飞等,在当朝是处处与领导唱反调,专门挑领导毛病的。那么当今听领导话,与上级保持一致,回到历史上,不就成了奸臣。而专门顶杠领导,与领导不保持一致的,回到历史上,不又成为忠臣了么。现在影视,大骂奸臣,难道要倡导人们去与领导作对?)

    刘旭秘书长批评人,不喜欢听解释,更不喜欢辩解。

    严万顺摸准他的脾气,只是嗯嗯地点头。

    你要注意搞好关系。新领导有新领导的工作方法,你要尽快适应。刘秘书长刹住要说下去的话头(昨天,曹市长专门找他谈了严万顺的事,火冒冒的。要刘秘书长整顿办公室作风,找严万顺谈话)。

    严万顺平时在市政府只买两个人帐,一个市长,再一个秘书长。把这两人弄好了,即使副市长、副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也不怕。现在他在考虑的是怎样消除曹市长的不满意。想当初,刘秘书长才调来,对他亦不满意,还说过狠话,严万顺这种人,不会办文,不会办事,又不会办会,是怎么弄进办公室的(南郭滥竽充数理应受责,但制造出滥竽充数之局面的宣王又该怎样呢?严万顺是倪市长弄进来的,难道指责倪市长不成)。

    一个月后,刘旭秘书长下车扭了脚,严万顺陪他上医院,背着他一会儿上这楼,一会儿上那楼,透视、拍片,外科转到骨科,名家转到专家(严万顺平生只有一次背人的经历,那是十几年前,爷爷上街被自行车撞坏了脚。他背爷爷医院上石膏,从医院背回家,邻里说他真孝顺)。现在他背着刘旭秘书长进出医院,就像当年背爷爷那样小心,那样投入,那样汗出屁股。服侍了一个星期,刘秘书长气冒冒烟没有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要钻。当年韩信忍受胯下之辱,才能成得大声。千穿万穿,马屁功不穿!)严万顺有点小乐胃,办公室的人,会办文办事办会,平时逞能,关键时刻冲不出。这种背领导做灰孙子的事不愿做,做不出,怕难堪,怕闲话。严万顺不怕,他做得出,做得自然,做得出色,恰到好处,感情投入全在刀口上。一下子转变了刘秘书长的看法,原来受冷落的严万顺,便热络起来。

    现在提拔干部大都是伯乐相马型,如果领导本身就是二百五,那么他相中的不是歪脚马,就是瞎马驴子。大凡领导,不喜欢与自己泥汤泥水的人。都喜欢围着自己转,与自己贴肉贴心的人。你整天转着领导转,马屁拍足了,功夫用够了,实事办多了,感情就到位。领导回报的办法,是提升你做官,而这正是你所期待指望的。别怪领导没重用你,不必自叹不得志。你只能怪自己,对领导没贴靠上去,没有放下自尊性,去做常人不原做的事。

    世界就是由天才、蠢才、奴才三种人组成的。全是天才,这个世界不得安宁,全是蠢才,这个世界一团糟;全是奴才,这个世界毫无生气。天才离不开蠢才,奴才离不开天才。先有天才,还是先有奴才。这个问题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样难答。连乾隆皇帝都搞不清,他有一首《鸡卵诗》曰:"无鸡卵不生,无卵鸡不成。循环谁为始?倩彼鸡卵评。"

    在天才的领导面前,严万顺情愿做一把奴才,扮演灰孙子的角色。他坚信从奴隶到将军有一个过程,媳妇熬成婆不需要十年。功夫不负有心人。

    两个月后,严万顺终于改变了曹市长对他的不佳印象,这完全是曹市长夫人给了他是马是骡拉出来溜一溜的机会(机遇对人很重要,人人都有机遇,关键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拿破仑因为没有把握机遇,在滑铁泸惨败)。

    曹市长夫人姬霞颈生瘰数个,两腋生恶核三个,大腿患一毒疮,一作痛痒。百余日后,日渐发大,形大如斗,按之如石,皮现青筋,常作抽痛。经治数人皆曰瘤。

    瘤有恶性良性,恶性即癌。生癌还了得,曹市长紧张兮兮。

    姬霞有点怪癖,平生最怕打针,怕检查,不愿看西医。只相信中医。曹市长在外别人都听人的,回家后他得听老婆的,拿她没法。

    好男人总是怕老婆的。文化层次和职务越高的男人往往怕老婆。怕老婆是社会文明的一种标志。常言道,男人管世界,女人管男人。男人通过征服世界去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男人与女人,一对永远的矛盾,一种永恒的存在,一个永久的话题。

    曹市长事业性极强,日理万机,无法脱身,去陪夫人看慢郎中。严万顺得知后,陪姬霞用一个月时间,看遍市内中医名家,并不见效。

    姬霞比严万顺大几岁,开始听40来岁的严万顺开口闭口地叫她姬阿姨,脸红,火烧,扎耳朵,不习惯,后来叫多不怪了。

    严万顺看病历上写"瘰"两字,像落入云里雾里。

    夜里找来不少医药书,查后才得知,瘰是结核杆菌侵入淋巴结,发生核块的病,多在颈部。他暗地里吓一跳,如果是恶性的,那不就是淋巴癌了么。

    严万顺好不容易打听到省城有个退休老中医能治这病。第二天,他动用公爵王高级轿车去省城请医生。这辆公爵王刚配给市长不久,上级有文件规定,市级领导一律改乘国产车。于是市四套斑子正职领导换乘奥迪,副职领导换桑塔纳。购买新车花掉420多万,硬吃掉市财政一块(对此,曹市长还有点看法,认为这是花钱买廉政,但上级的三令五申不能违背)。弄得市民议论纷纷,说市领导又换了新车。中小学老师意见最大,说市里补发教师调资没钱,买车倒有钱。

    曹市长的公爵王闲放车库,用于接待外宾。

    车是小宋开的,倪市长调走后,他替曹市长开车,当了市府办公室车队的副队长。严万顺和小宋的关系是哥俩好。他们先上省政府,找倪副省长写张便条,像拿了道金牌,直奔黄老先生住处。

    黄老先生已九十岁,在家每天坐堂半天,搭脉看苔口述,由儿子开处方,自己概不出诊,就是天皇老子生病了也不出诊。严万顺递给黄老先生一张倪副省长的手谕,悄悄带上5000块红包,心里无数,是不是烫心肺,打得倒对方。黄老先生听严万顺与他扯上相同籍贯,又是代表市长上门请的,终于答应,但一口咬定,只出诊一次,今后病人上门就诊。严万顺许愿接送黄老来回,一路护着,像供老祖宗。黄老先生坐在带空调的公爵王高级轿车里,快活像佬小。他久不出远门,平时在省城以步代行,散散心,不坐车。

    黄老先生在市涉外宾馆的总统套间下榻,严万顺又驱车接来姬霞。 黄老先生号脉看苔,又在颈部两腋按按,摇头道,不是瘤。

    真的?姬霞原来还死样怪气的,一下子活出来了。

    瘤乃软者,世无石硬之瘤也。此是石疽,明症也。黄老先生两眼炯炯,捋着下巴的雪白长须,语气缓缓。

    可治吗?严万顺问后懊恼,偷看姬霞没多心反感。

    初起时皆可消。日久发大,上现筋纹。虽按之如石,其根下已成脓矣。如偶作一抽之痛,乃是有脓之症也。上现青筋者,其内已作黄浆可治,黄老先生停顿一会,又说。如上现小块,高低如石岩者,三百日后,主发大痛,不溃而死。如现红筋者,内已通血海不治。倘生斑点,即自溃之症,溃而放血,三日内毙。黄老先生左一个不治,右一个死的,弄得姬霞和严万顺紧张兮兮。

    他呷口茶,又说。今患所现青筋,医其至软为半功,溃后脓变,脓厚可冀收功也。外以活商陆掏涂,内服阳和汤。

    阳和汤。熟地一两。真鹿角胶三钱。上肉桂、甘草各一钱。炮姜、麻黄各五分。

    黄老先生对药量习惯用老称,不习惯写克。写好处方后特地关照。此方水煎,服后再饮好酒数杯,谨戒房事。服十八剂后再来找我。

    晚上,曹汉林设宴款待黄老先生,姬霞、严万顺、市中医院长、小宋作陪。黄老先生不忌嘴,样样都吃一点,胃口蛮好。主人担心他年老无约摸,吃坏。席间,严万顺将处方交给旁坐的中医院长,低语道,处方中的各味药要出全,并提供活商陆。

    严万顺当晚陪睡,就寝黄老先生套间的另一室,服侍周到。第二天,黄老先生执意回省城,严万顺护送回朝,随车顺带送黄老的不少本地土特产品。

    姬霞按时外涂捣烂的活商陆,早晚内服阳和汤。十日则止一抽痛。服了1剂,里外作痒,16剂顶软。18剂通患软,其颈项的瘰块,两腋的恶核,尽行消散,一无形迹。只剩石疽。立起内脓袋下。

    第十九天大早,严万顺带上公爵王轿车,接送姬霞去省城黄老先生处就诊。

    严主任,这些天真麻烦你了。车行半途,坐后座的姬霞感激道。

    哦,姬阿姨可别这么说,这是我应做的工作。坐前排的严万顺扭转头说。

    你真是热心人,唉,我家老曹要有你一半就好了。姬霞感叹。

    曹市长整天忙大事呢。姬阿姨,不怕你笑话,我对老婆郁金香也没这样。

    严万顺笑了,姬霞也一阵朗笑。

    严万顺他们在省城开了宾馆,索性住下。吃住一切由省会城市办公厅安排。市长携夫人专门看望姬霞,办公厅派一副主任搞接待,忙前忙后。

    黄老先生令姬霞服参一钱,就在经络之处,先两银针刺穿,后以刀阔其口,以纸钉塞入孔内。次日两次流水斗许,用千金托里散加熟地生芪各一两煎服。连进十剂,收功痊愈。打道回府。

    曹市长对严万顺说了一番感谢话,他们之间有了半小时的亲切交谈。曹汉林没有了市长架子,像平常人一样与严万顺说笑。严万顺终于服务到位了,从此进出曹市长家毫无顾忌。姬霞对他十分热络,曹市长不在家时,她陪他嚼白蛆。办公室另一副主任看不惯,不满意,私下放风,这有什么稀奇,如果都像严万顺放下手头工作,为领导服务,那办公室就要关门歇伙。

    对此,严万顺付之一笑,领导就是服务,服务就是工作。为领导服务是职责。

    办公室耐得寂寞、沉得住气的部分同志私下交谈,像严万顺这号人,活得也太累,一个人,一个星期有四五个晚上,穿梭领导家门,联络感情,还要低三下四说许多违心话。跑到官了,也不值!

    你们认为不值,严万顺认为值,人各有志。这也是现实中不会出现人人都去跑官的缘故。否则,领导家非塞满、门坎非踏易不可。

    (跑官的人永远是少数,但又常常受宠得势。正因为此,整个世界才平衡,人们心理才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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