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经 

转来转去

第一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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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边大佐做了苏南抗日武装东乡游击队小组的俘虏,有点稀里糊涂。那天,他应杨羊保长的邀请,带一小队士兵,在杨羊家里吃了顿东乡红烧羊肉,那滋味,使他回想起在"大吉羊馆"吃羊肉的情景。自那馆被皇军查封后,还没有吃到正宗的东乡红烧羊肉,有点嘴馋。每人吃下几大碗新丰酒。东乡一直太平,他没见杨保长报过新四军游击队活动的情报。

    他们离开华山村都有点醉汹汹。一出东乡,就遭到新四军伏击。双方对射击,日军的长枪短枪,抵不住对方的机枪。他手下的一小队士兵全被打死。他酒醒了,顽强抵抗至弹绝。见对方冲上来,他不由仰天长叹,拔出指挥刀,准备剖腹效忠天皇。一声枪响,左右手腕贯穿,刀落地。等他缓神,十几个拿着长短枪的人出现在面前,跟被他处死的四方桥村和严家村的人一样穿着。中国打仗不上路子,军队穿老百姓衣裳,兵即民,民即兵,兵民难分,他闭上眼睛等枪响,但始终没响。他们将他捆个结实,用黑布扎了眼睛,又用绳扣紧他两小臂,止血。然后被装上独轮车上,盖上东西。随着颠上颠下,弯七弯八的路,他心里一直想,游戏没有规则,永无止境,这次他是游戏中的输家,是不是杨羊踩了他一脚,将他出卖给了新四军。死,迟早的事,他杀人太多,新四军游击队不会轻饶他,心里巴不得早死。

    他依稀感觉到自己坐上了船,在长江的激流中行驶。颠得真舒服,像是儿时睡的摇筒。水拍声,摇橹声像摇蓝曲。等醒来,他发现松绑了,手已用绷带包扎好,已置身新四军后方医院。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穿灰布军服的军人持枪把守。这使他死绝了逃跑的念头。在伤兵医院服务的老大娘拿着煮熟的鸡蛋和山果,打着手势请他吃。他的手不能动弹,老大娘便把蛋壳剥掉,送到他嘴里。她那茎茎白发,很像严家村那被皇军狼狗撕咬的老太。他叫三个盐贩财吃生鸡蛋就杀了其中的两人。这时,他心里一凛,我是他们的死敌,为什么中国人对我这样好?

    几天前,新四军特工部石天明来看他时说,按你的罪恶,我可以枪毙你一百次,你屠杀了四方桥村的男女老少,屠杀了我的全家。

    你是谁?他无不震惊。

    我就是你悬赏50担皮花缉拿的"羊舌脚"。石天明的眼睛有讥讽,又有仇恨。

    渡边洋子更惊恐不已,他一直以别人恐惧感到愉悦,没想到现在自己也尝到恐惧的苦涩。不知令人丧胆的致命"羊舌脚"什么时候会突然飞向他。

    我以前日夜都想亲手杀死你复仇,就像你一直想杀我一样。但你现在是俘虏,新四军不杀俘虏,为了抗日大局,我可以计前仇,也不杀你。石天明接着对他说了许多道理;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中国抗日战争的正义性,中日两国人民的共同利益及新四军的敌工政策,反法西斯战争的前途。"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苏中支部"的松野觉作了翻译。他当时骂松野觉没有日本人精神。

    夜深了,他感到尿泡鼓胀,憋得难受。最后不得蜷缩起来,想小便手不能动弹。那位老大娘从外面找来了尿壶,这尿壶黑不溜秋的,张着大嘴,像咆哮的狮子嘴。他突然觉得让她看见自己的大孵泡有点难为情。他曾在不少女人面前展示过它,那时觉得挺阳刚,挺神气,特别是被奸女人见到它惊慌的样子,还很得意。今晚怎么了,怎么会感到当着 女人面小便不好意思。小时候,他就不能紧张,一紧张就尿不出来。憋出疝气,恐怕与这有关。

    大娘和气地笑道:我这年纪可当你母亲,母亲懂吗?我在医院里见得多了,见多不怪懂吗?

    他突然恍惚起来,这大娘的神态是有点像自己的母亲,自己小时候撒尿也这样。

    以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同胞,他们和他一样,过去是对华圣战中的皇军,现在已成为"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苏中支部"的新四军,都穿着灰布军装。粗看不出是日本人。他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滨中政志、冈本进、后藤、香河正男、田煨作造、岗崎周治、大谷宗吉、松野觉。他第二次见到新四军一师敌工部的石天明,是伤愈出院前,石天明对他讲了半天的道理,叫他不要上日本军部的当,加入新四军,团结反战。他无法拒绝,人在新四军手里,命在自己嘴里,只好同意。

    他暗中叹息,过去皇军大佐的他死了,现在反战同盟的他生了。生与死是一种轮回、一种变化、一种召唤,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荣耀已经一去不复返。周围一片迷雾茫茫,蒸腾着的水气宛如一层薄薄的轻纱,朦胧中显出大地的面庞,在那厚实的泥土下面,掩埋着多少曾经活动过的躯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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