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归窝了。北岭脊上走下一个人来,高个儿,光头,身上背着一个铺盖卷儿,步履沉重地走向槐树沟。他走得很慢,直到夜幕笼罩了整个村庄,他才迈开大步走进村里。他对这个村子很熟悉,径直走到一家门前。他伸手去敲门,“咣”地一声敲到了墙壁上,这时才大吃一惊,这里明明是大门怎么会变成一道墙?他没有喊,趴着墙头往院里一看,心里又是一惊,院里黑咕隆冬,静悄悄的,既无灯光亦无声音。他转身向沟南走去。他要去找何大流,但何大流的房屋已不知去向,那里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残留着断垣残墙。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要不就是进错了村庄。他站在那儿四处张望,辨别着何大流房屋应在的方位。没有错。他站的地方就是何大流的家,何大流房倒屋塌,人到哪儿去了呢?这时一个黑影在向他所在的方向移动,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转身想往回走,不料那黑影说话了。
“谁?”黑影问。
“我。”张光春答。
“你是谁?”黑影又问。
“我是我。”张光春听出了黑影的声音。说:“你是二喜吧?”
“哦,你……光春哥?”
“是我。”
“哎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个要饭的。”二喜说:“啥时候回来的?”
张光春说:“才进村。”
二喜说:“你站在这儿弄啥?”
张光春说:“我找何大流。”
二喜说:“他的房子叫大水冲塌了,早就没住在这儿了。”
张光春问:“那他现在住在哪儿?”
二喜说:“住在坟里。”张光春大吃一惊,“他死了?!”
二喜说:“没有。”
张光春问:“那他咋会住在坟里?”
二喜说:“走吧,光春哥,咱先回家,一两句话说不清。”
张光春没地方去,跟在二喜的身后进了二喜的家。赵大脚给张光春擀了一碗面条,张光春闻到面条的味道,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他端起碗几口就吃完了。
“吃饱没有?”二喜问。
“吃饱了。”张光春把碗递给赵大脚说:“给我舀碗面汤。”
面汤冒着热气扑在张光春的脸上,张光春呼呼地吹了两下,唏溜唏溜地喝了两口,问:“何大流住在坟里弄啥?”
二喜把村里遭洪水,何大流房子被冲塌及住进窑洞到搬进坟墓原原本本地跟张光春说了一遍。张光春听罢叹息了一声。
“丙进(老闷)和他娘哪儿去了?”
“唉。”二喜不知道该如何跟张光春说,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
“咋啦?”张光春问。
“丙进那娃子运气不好,叫公安局弄走了。”二喜说。
“为啥?”张光春又吃了一惊,灰蒙蒙的眼睛瞪得象玻璃弹子一样大。
“还不是为女人。”二喜说。
“那他娘呢?”张光春问。
“去了。”二喜说。
“去哪儿了?”
“去那边了。”
“咋去的?”
“上吊。
“啥时候?”
“就在丙进被弄走的那天夜里。”
张光春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了。
“范娃去把大山叫回来做了副板(棺材)。家里没有料,就把大门给摘下来,对付着用了。”二喜说:“家里没有人,院子空着,没遮没拦,怕掉东西,大山就用坯把你家的大门给封了。”
张光春抬起头,目光痴呆地望着二喜,良久,眼眶里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啥话也没说,起身往外走。二喜急忙把他拉住。
“光春哥,你往哪儿去?”
“我去找何大流。”
“不憨吧,天这么黑,你去找他弄啥?”
“我有话跟他说。”
“有啥话明儿再说,今黑儿就住在咱家。”
“不中,我得这阵儿去跟他说。”
张光春使劲儿挣脱二喜的手,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光春哥,光春哥。”二喜大声喊叫。
回应二喜的是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谁?”何大流听见坟地里有脚步声,颤声问道。
“大流,是我。”
“你是谁?”
“我是光春。”
“光春?”何大流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
何大流终于听清楚了,是张光春的声音。他心里一阵儿激动。
“你等等,我把灯点着。”何大流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一丝儿微弱的光亮从堵在墓室门口的玉米杆的缝隙里透了出来。何大流搬开玉米杆,看到了站在黑暗中的张光春的模糊的身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艰难地走过去拉住张光春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光春,快进来。”
张光春走到墓室门口,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夹裹着霉臭味扑面而来,把张光春呛得差点儿出不来气。他本想捂住鼻子或者干脆退回来,但何大流热情的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他不得不进去。昏暗的灯光下,张光春仔细地打量着何大流,何大流也同样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两人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和精神折磨而刻下的印记。
“大流哥,我今儿来是想跟你说一句话。”张光春看到何大流那魔鬼似的面孔和幽灵般的眼睛,心里有些害怕。
“光春,咱兄弟俩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心里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何大流自搬入坟墓以来很少有人来看他,他象站在阴阳界上,既未离开阳世又未进入阴间一样孤寂。张光春来了,又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兄弟,他自然想把他留下。“坐吧,光春。坐下咱慢慢说。”何大流使劲儿把张光春往自己铺着麦秸的狗窝似的铺上拉。
“不坐了,就一句话。”张光春拍着何大流的肩膀说:“大流哥,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叫你受苦了。”
何大流听了这句话,虽不解其意,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没有别的奢望,也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不要太恨我。就这。”张光春接着说。
何大流边流眼泪边点头,说:“光春,看你说的哪儿的话,我这一辈子你对我照顾得够多了……”
张光春拍了一下何大流的肩膀并用力地摇了一下,把身上背的铺盖卷往何大流面前一放说:“这个,你留着用。”说完转身走了。
“光春,光春--”何大流嘶哑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寂静的夜空中颤抖。
张光春没有回答。
咕咕喵,咕咕喵……远处传来了猫头鹰凄凉的叫声。这叫声在宁静的黑夜,在空旷的田野,在阴森森的坟地听起来是那么地令人心惊。
第二天,人们在北沟的响潭里发现了一具被泡胀了的尸体,人们吃惊地围在响潭边看着,弄不清是哪个倒霉鬼遭了水鬼的毒手。张光源来了,他是听村里的小娃子们嚷嚷才知道的。张光源跟二喜说,管他是谁,先捞起来再说。于是他跟二喜一同捞起了漂浮在响潭水面上的尸体。在场的人看到死者无不吃惊。有人问他不是在坐监吗?咋会死到这里?连张光源也弄不清这是咋回事儿。二喜说,光春哥是昨晚上回来的,还在俺家吃了一碗面条,他说要去看何大流就走了。正在人们议论的时候,忽然响潭里发出了一种怪响:滋--滋--,象蟒蛇的叫声,在场的人无不吓得面黑脸青,胆小的早已跑到远处,站在几丈外探着头望着响潭的方向。张光源没有跑,他转身面向响潭,只见响潭里乌黑乌黑的水面随着不时发出的滋滋声急剧下降。响潭哈啷啷的响声也消失了,张光源抬头看龙泉,龙泉依然喷吐着碗口粗的清水,但就是没有流入响潭,而从另外一个地方直接流入了小溪。响潭仍然在滋滋地响着,刹那间已彻底干涸。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了,响潭深数丈,严然是一口枯井,底下是一层黑如墨炭的黑紫泥。黑紫泥放着黑光,刺得人们眼睛生疼。接着是一连几天的赤刮晴天,响潭被烈日曝晒着,直到底下的黑紫泥被晒得起了皮儿,龙泉的水才沿着原来的渠道流入响潭。响潭里的水满了,比原来绿,比原来清亮。响潭依然哈啷啷地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