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地向纵深发展,张光春在惊恐之中受着日子的煎熬。他没有完成赵书清交待的任务,生怕赵书清不满。他在龚亦平面前暴露了自己,把自己推向了危险的边缘。他处在夹缝中,前是狼后是虎,左也怕右也惧,尤如惊弓之鸟,每日里心神不定。好在赵书清没有责备他,还对他进行了安慰,使他的惊惧之心略有放宽。自然,张光春也不敢向赵书清吐露真情。近日,张光春为了弥补揪斗龚亦平的过失,对与赵书清矛盾较深的县长张常理进行了批判,以讨好赵书清。可赵书清对他这一举动并未赞赏,反而说目前重要的是打活老虎,不是打死老鼠。他(张常理)已经被批臭了,再翻出来反而会毒害空气。张光春一听,心里明白,活老虎就是地委副书记龚亦平。但张光春早已被这只活老虎吓破了胆,躲犹不及,岂敢自送上门?张光春象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屋里转圈,思来想去,苦无良策。正在张光春无可奈何的时候,《平川日报》给他送来了好消息。就在第一版醒目的位置有一大幅标题:《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混进平川地委的叛徒龚亦平被揪了出来!》。张光春看到这一标题,眼睛忽然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龚亦平的名字上。心里暗暗叫道:好,好,实在是好!他的心腹大患,弹一下手指头就可置他于死地的龚亦平被铲除了,他再也用不着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挖空心思冒尽风险为报答赵书清去揪斗堵了赵书清升官路的龚亦平。张光春如释重负,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龚亦平被送进地区“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地区“五七”干校座落在红卫县之南十余里的地方,那里是大跃进时县上办的最大的养猪场,地宽数十亩。反浮夸风后,养猪场被撤销,房屋猪舍废弃,无人管理,常年失修,院内杂草丛生,鼠蛇成群,荒凉不堪,宛如破庙。办“五七”干校时,地委相中了这块地方,稍加培整,挂了块牌子,全地区需要学习改造的干部就源源不断地向这里集中。龚亦平来那天,赵书清最先得到消息,他驱车来到干校等候,并为龚亦平做了生活安排。在后来的日子里,赵书清总是隔三叉五到干校看望龚亦平。
张光春听说龚亦平进了“五七”干校,心里十分高兴。心想这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批判他了。为了讨好赵书清,张光春主动上门请示,问道:“赵书记,龚亦平现在成了死老虎,还批不批?”
赵书清阴险地笑了笑说:“百足之虫,死而未僵。”
张光春没弄懂啥意思,问:“还是批?”
赵书清说:“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办事:宜将乘勇追穷寇。发扬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
张光春问:“用文的还是用武的?”
赵书清说:“还是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锈花……”
张光春问:“啥时候进行?”
赵书清说:“毛主席说只争朝夕。”
张光春心领神会,马上派人联络各造反派组织,召开批判大会。
批判大会会场设在县革命广场(文化大革命前叫人民广场)。所谓广场,实际上就是一块大平地,平时一些学生在这里踢足球,一些小娃子在这里学骑自行车,逢集逢场也有人在这里卖打药,耍猴子……由于张光春要只争朝夕,批判大会开得很急,因而也就未搭台子。他们把龚亦平弄到广场中间,造反派们象看耍猴子一样把龚亦平团团围住。张光春不敢出面,他害怕龚亦平那双犀利的眼睛。他策划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安排了几个跳梁小丑去实施。龚亦平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形体长不长圆不圆好似冬瓜的年轻人,长着鲢鱼嘴,窝窝鼻,青蛙眼,外号胖冬瓜。另一个是瘦高个儿,身似撑杆,细胳膊长腿,长条脸,蒜头鼻,眯缝眼,人称瘦猴子。张光春安排这两个人站在最前面,有他的用意。胖冬瓜的鲢鱼嘴不光很会吃而且也很会谝,瘦猴子不光身子高而且胳膊也长。批判会大概不是张光春的长项,大会没有议程,也没有人发言,一开始就是张光春安排的哼哈二将说话。
胖冬瓜个儿矮,他仰着胖脸恶狠狠地说:“龚亦平,你要老实交待你的叛徒罪行!”
龚亦平看了这个可笑的小丑一眼,冷冷地说:“你胡说八道!”
胖冬瓜见龚亦平一开始嘴就这么硬,顿时无话可言。口出恶语:“狗日的,还嘴硬!我看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马王爷是六只眼!来,先给他洗洗脑筋,叫他清醒清醒!”
一个造反派端着一个碗走了过来,他的两只手不停地交换着,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到右手……把碗交给了瘦猴子。
胖冬瓜说:“龚亦平,低下你的狗头!”
龚亦平瞪了胖冬瓜一眼,故意把头高高昂起。
胖冬瓜见龚亦平有意与他作对,专门跟他对着干,恶狠狠地翻着白眼,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低头还是不低?!”
龚亦平脸上的伤疤抽搐了一下,如剑的目光直视着胖冬瓜:“低什么头?向谁低头?”
“向革命群众!”胖冬瓜说。
“你们能够代表革命群众?”龚亦平犀利的目光逼视着胖冬瓜。
胖冬瓜没辙了,他想伸手按龚亦平的头,但个儿太低够不着。他想跳起来揪龚亦平的头发,可偏偏龚亦平剃了个光头。瘦猴子端着碗,想往龚亦平的头上倒,试了试,他的个子还是没有龚亦平高,如果硬把碗往上举,那就会自寻其祸,开水将会烫伤他瘦长的胳膊。起先他们想得简单,胖冬瓜一吼,龚亦平就会低下头,瘦猴子伸手就把开水倒在龚亦平的头上。现在出现了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局面,胖冬瓜和瘦猴子都不知所措。
“拽耳朵!”张光春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他躲在人群中指挥着他的小兄弟。此时他见胖冬瓜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暗暗骂道:“娘那个X!笨得跟狗球一样!”急忙给胖冬瓜出主意。胖冬瓜听张光春这么一喊,双脚一跳揪住了龚亦平的耳朵,使劲往下拽,龚亦平无奈地低下了头。瘦猴子手里的碗左手右手,右手左手,来回换了七八次,烫得手生疼,早已忍耐不住,在龚亦平低头的瞬间,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碗口对着龚亦平的头顶哗地倒了下去。哎哟,胖冬瓜叫了一声急忙松手,但为时已晚,他不停地哎哟哎哟地叫着,跺着双脚,甩着猪蹄似的胖手。龚亦平咬着牙,甩了一下头,没有吭声,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土匪!”龚亦平的脸上起了一道道红条子。
“老实交待,在朝鲜你是咋着谋划投敌叛国的?”瘦猴子见胖冬瓜只顾看他那烫红的手背,开口问道。
“呸!”龚亦平朝瘦猴子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们这帮没有人性的东西!我在朝鲜跟美国兵打仗时,你们还在你们爹的腿肚子里转筋,知道啥?要想知道我们当年在朝鲜怎样打仗,你们去看看电影《英雄儿女》,看看《上甘岭》!龚亦平气愤之极,嘴里忍不住冒出了几句粗话。造反派们面面相觑,他们批斗过那么多走资派,还没遇到过这么硬的货。
“不老实交待,拉去枪毙!”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声音,不少人扭头张望,龚亦平也不例外。龚亦平在寻找着说话的这个人。他要看看是谁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煽动群众对他这个浑身留满敌人伤疤的老军人执行枪毙。他的目光象扫描器一样扫过人群,最后停留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脸上。难道真的是他?他曾在大比武中荣获神枪手的称号,难道在一步之内竟未打中?他怀疑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就在龚亦平低头的一刹那间,他的头被一个麻袋罩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接着两只胳膊被扭到背后。他被推着跌跌撞撞地不知走了多远,然后被架到一辆汽车上。汽车开动了,经过一阵颠簸,他又被架下汽车,不知是哪个狠心的家伙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身下高低不平,耳际传来汩汩的流水声,他顿时明白了,这里是神河滩。有一年有两个杀人犯被判处死刑,就是在这里执行的枪决,那时他作为平川地区公安局局长而来到了现场。
“跪下!”胖冬瓜把龚亦平从地上抓起来,凶神恶煞般吼道。
“笑话,我长了这么大,除了在祖宗面前,从来还没下跪过,岂能跪在你们这伙土匪面前!”
龚亦平的后腿窝重重地挨了一脚,他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地上。两个膀子被两个人紧紧地撕拽着。
“现在对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叛徒龚亦平执行枪决!”胖冬瓜厉声宣布。
龚亦平甩了一下膀子,想站起来,但被死死地按住了。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在这伙土匪面前说话也是多余的。
唰--枪栓拉开了。
叭--一颗子弹从龚亦平的头顶飞过。
龚亦平的身子动也没动一下。
“嘿,还怪有种咧。”胖冬瓜说。
龚亦平又被架上了汽车。半个小时后,他被推进了一间屋里,只听哐地一声响,门关上了。龚亦平取下头上罩着的麻袋,揉了揉眼,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被送回了自己的屋里。龚亦平一看桌上的闹钟,已是下午两点。龚亦平觉得这伙造反派的行为既可气可恨又可怜可笑。
天黑了,龚亦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这时他是最不愿意被人打扰的,所以他关上了门。
梆梆,有人敲门。
龚亦平没有开腔。
“龚书记,龚书记。”赵书清在门外轻声喊道。
龚亦平下床,不耐烦地拉开了门。
“哦,是你,进来吧。”
“龚书记,打扰你休息了。”
“有事儿?”
“没事儿。”赵书清看着龚亦平寻问的目光说:“我来看看你。上午我到地委去了,刚才回来。听说造反派对你采取了过火行为,特意来看看你。龚书记,伤着哪儿没有?”
“伤倒没伤,只不过他们的批判方式倒有点特别。”
“没伤着就好,这我就放心了。龚书记,生活上需要啥,就给我打个招呼,千万别客气。”赵书清向门外喊了一声:“小李,过来。”
龚亦平还未及说话,一个小伙子提了一袋东西放在了龚亦平的屋里。
“这……”
“龚书记好好休息,我走了。”
龚亦平提着口袋追出门外,赵书清已经上了小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