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沟大队红卫兵战斗队成立了。队员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孙。燕子参加了,老闷也报了名。在老闷能否参加的问题上,二喜,范娃和小山他们之间出现了分歧。
二喜说:“老闷可以参加,他家是贫农。”
范娃说:“他家是贫农这不假,可他爹当过公社书记。”
小山说:“当过公社书记不假,可早就没当了。”
三个人讨论过来讨论过去还是拿不准,决定请示衡来山。范娃跟衡来山一说,衡来山说,他爹当过公社书记有球啥,那是哪辈子的事了,现在是个平头老百姓,可以参加。就这样,老闷也戴上了红袖套。红袖套是范娃找大队会计要钱做的,还做了一面大红旗,燕子在旗上绣了“槐树沟大队红卫兵战斗队”几个大字。庄稼人,衣裳虽然破旧,但红袖套一戴,倒也添了几分精神。
有一天,范娃跟小山说:“小山,咱这战斗队成立这么多日子了,还没抓过革命,我看咱得抓抓。”
小山说:“咋着抓?”
范娃说:“先把响潭上边的龙王庙扒了。”
小山说:“中。”
第二天,范娃带着一伙红卫兵扛着红旗,拿着镢头铁锨扒掉了龙王庙。把那个泥塑的龙王像推进了响潭。槐树沟的老年人看了,也没哪个吭声。只有几个妇女在悄悄地议论。范娃见没有引起轰动,觉着不过瘾。过了几天,范娃又跟小山说:“咱那天抓的革命,好象没啥反应,看来咱还得狠狠地抓。”
小山说:“庙都拆了,还有啥抓?”
范娃说:“斗坏人。”
小山说:“谁是坏人?”
范娃望着小山,良久不语。
“你觉着谁最坏?”范娃突然反问。
“咱大队就一家地主,都七老八十了,三天两头睡在床上,他可经不住斗,一斗准死。”小山说。
范娃说:“那还有谁?”
小山说:“你说还有谁?”
范娃说:“何大流。”
范娃提到何大流,小山才想起何大流强奸过范娃的姐姐茶花,坐监才回来,象个乌龟一样整天缩在家里不出大门。
小山说:“中。那就斗他。”
寒冬的夜晚,阵阵北风呼呼地叫着,把人都逼进了被窝。村头那棵孤独的老榆树似乎也抗不住阵阵袭来的寒风,不住地瑟瑟发抖。吊在上面的那块钢板象永远也长不熟的紫茄子,常年累月永无变化。但那钟锤却在短短的几年中由张光春传给了何大流,何大流传给了张光源,张光源传给了何二喜。何二喜是贫雇农代表,现在又加了一个头衔:政治队长。政治队长是要管政治的。此时他戴着一顶烂毡窝窝帽子,裹着大棉袄,腰上捆着一根稻草绳,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吸溜着鼻涕来到老榆树下,取下挂在老榆树上的钟锤当当当地敲响了那块紫茄子似的钢板。寒风把冻得颤巍巍的钟声送进了早已关门闭户的社员家中。接着是二喜粗大的喉咙发出的粗大嗓音,“喂,各家各户都听着,今黑儿开会有政治任务,无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少,搞快点!”
何大流自从坐监回来,很少出门,他怕见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好象还在坐监。他听见颤巍巍的钟声,听见了二喜粗喉咙大嗓的吆喝,本想不去,但二喜吆喝中的两个字特别吓人,那就是“政治”。有政治任务他不敢不去,对抗政治,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何况他还是刚刚出监的劳改释放犯,头上还扣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何大流不得不从热呼呼的被窝里钻出来,穿上呲牙咧嘴露着棉花的烂棉袄,用稻草绳在腰上紧紧地缠了两圈,畏畏缩缩地走出门,第一个走进开会的那间大屋。进门时,他看见范娃和小山坐在一根板凳上,模糊的灯光照着他俩胳膊上的红袖套,何大流看着十分刺眼,范娃眇了他一眼,他就如芒在背心里嘣嘣直跳,觉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走了进去。过去他常在这间屋里开会,都是他在讲话别人听。今天不同了,他要来听别人讲话,而且他比听讲话的人还低一等,他头上比别人多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何大流很知趣,他坐在了墙角,那里黑,不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张光春来了,他刚进门就看见了何大流,何大流的狼狈相使他心里产生了一丝怜悯。他觉得他对不起何大流,想到何大流身边给他递上一支烟,但他看见板凳上坐着的那两个年轻人正在望着他,于是改变了主意,走到何大流对面的那个墙角坐了下来。小山的爹张光源,小山的娘惠贤,范娃他娘王彩珠,范娃的姐姐茶花,范娃的姐夫康光辰,以及老闷,何燕子,赵大脚……都来了。茶花抱着已经三四岁的娃子狗旦与康光辰坐在一起。一会儿,屋里坐满了,来晚了的只有靠墙站着,连门口都围得严严实实。二喜,范娃,小山三人坐在一根板凳上,范娃居中,二喜和小山分别坐在范娃的左右。他们面前放着一张油漆剥落老掉牙的八仙桌,八仙桌中间放着那盏灯光摇曳不定的昏黄的马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三个人的脸,三个人都很严肃,如临大敌一般。
社员大会在极其严肃的气氛中开始了。
“今黑儿开会,由范娃主持,给大家讲讲抓革命的事。大家好好听着。”二喜说,“范娃,你说吧。”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静得出奇,静得令人可怕,这是槐树沟有史以来最严肃的一次社员大会。他们都知道抓革命的含义。衡来山在公社抓了一次革命,打残废了两个人。范娃回村后抓了一次革命,拆毁了一座庙。今天范娃要抓的革命是啥,社员们心里虽然没有底,但他们都对这种革命有些害怕。范娃见满屋子的人眼睛都盯着自己,还是有些紧张,心里准备好的话似乎一下子全忘了。他稍微镇定了一下,开始了他抓革命的讲话。
“前不久,公社红卫兵总部开了大会,布置了抓革命的事儿。啥叫抓革命,有些人可能还不清楚。抓革命就是斗坏人。今黑儿咱开这个会,就是抓革命,斗坏人。”屋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有人在挪动凳子,有人在交头接耳。范娃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今天要斗的坏人就是何大流!”
范娃的话一出口,何大流吓得浑身发抖,筛糠一般。王彩珠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何大流,你站出来!”范娃吼道。
何大流磨磨蹭蹭地站起身,缓慢地走到八仙桌边,躬腰驼背两腿发软。
“啪”地一声,范娃给了何大流一个响亮的耳光。“站好!”
马灯熄灭了,不知是谁拧灭的。屋里顿时一片黑暗。那些戴红袖套的年轻人一拥二上,拳脚齐出,没头没脑地照着何大流雨点般地乱打一气。黑暗中,何大流紧紧地抱着头哎哟哎哟地叫着倒在地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唉,唉……”何大流凄惨地吆喝着。
屋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范娃抬起脚朝何大流的腿上使劲一踩,用力一旋,何大流发出了一声使人心惊的惨叫,“哎哟,我的娘呀……”
马灯亮了。屋里只剩下几个戴袖套的红卫兵。社员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悄悄地溜走了,二喜也不见了,范娃身边只有老闷和小山,燕子站在屋门口,吓得脸色苍白,屋外的墙边还站着几个人,顺着窗户往里看。何大流象一条受伤的狗躺在地上浑身不住颤抖。
“散会。”范娃宣布。
人走光了。黑洞似的屋里只剩下何大流,他孤身一人躺在冰冷的地上,象一头病猪哼哼地叫着喘着粗气。何大流的身子动了一下,他想爬起来,但右腿疼得钻心而无法用力终告失败。何大流欲起不能,求助无门,手摸着受伤的腿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何大流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别人打伤了他他不会这么伤心,而只能是仇恨,但打伤他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他的儿子,所以何大流感到特别伤心。何大流正在悲痛之时,忽然,黑暗中一个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进,何大流看见立时吓得缩成一团,连大气也不敢出。他象死了一样,紧闭双眼,不敢看也不敢发出任何响动。他不知来者是神是鬼还是戴红袖套的红卫兵。他虽然双目紧闭,仿佛看见三者都不是,来者是一个满头银发,白须飘胸,满面红光的老人,象《三国演义》中蜀国五虎上将老黄忠,威风凛凛,不怒而威。向他吼道,“何大流,还我树来!”那声音如暴发的山洪,震得房屋摇晃地皮颤动。白胡子老人又说,“何大流,告诉你,因你砍树毁了我的家园,所以今天你才遭此报应。今后你要多做善事多行义举,方可消灾减祸,否则你将灾祸连绵永不安宁。”白胡子老人说罢,飘然而去。何大流仍然不敢睁眼。
“大流,大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喊着他。那声音他十分熟悉,但因声音太小而带着颤抖他又辨别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使他感到一种阴森森的陌生。何大流没有答应,他不敢答应。他还记着小时候老人们对他说的话,不管啥时候,听到有人叫你,在你没有看见人的时候,千万不能答应,若答应了,不死也要害场大病。老人们的意思,他非常明白,是怕遇到鬼叫魂。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阳衰而阴盛,眼前漆黑一片,谁敢保证不是鬼叫魂?他坐了监,小姜猪跟他离了婚,哪里还会有女人的叫声。何大流想着,不觉毛发倒竖,身子缩得更紧。
“大流,大流。”又是两声女人的呼喊。何大流害怕听到这颤巍巍的似从坟墓中传出来的幽灵般的声音,他紧紧地捂住了耳朵。接着,一双手触摸到了他的身子,然后又滑向他的胳膊,那双手紧紧地拽着他往起拉,但因力量太小,何大流纹丝未动。女人松开了手,大概她以为何大流死了,要不就是疼昏了,想到了死,她有些害怕,所以两手一松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连头也不敢回地惶惶而去。
茶花从批斗大会上回到家里,心里感到特别痛快。弟弟为她申了冤,报了仇,解了心头之恨。但茶花生来心软,当何大流被打得杀猪般嚎叫时,她却不敢听那悲惨的呻吟,拉着自己的男人悄悄地离开了会场。不大一会儿,她娘也回来了。茶花走出门,喊了一声娘。王彩珠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茶花觉得娘不高兴,她那种报仇之后的高兴劲儿被娘冷冷的一声哼而扫除净尽。茶花知道娘在为何大流被毒打而动气,不觉也怒起心头,转身进屋,“哐”地一声关上了门,吹灯上床。但茶花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老是出现她娘与何大流的身影。她娘出门了,她听到了娘轻轻的生怕惊动了她们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小,脚步声很轻,就象贼人入室盗窃时发出的声音。范娃还没回来,大概娘找范娃去了。茶花思绪混乱,往事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
“光辰,你起来一下。”娘回来了,站在她们的屋门口。
“娘,有啥事儿?”茶花边答应边推着身边已经睡着了的男人。
“叫光辰起来。”
康光辰被妻子推醒了,听见丈母娘叫他起来,不敢怠慢,翻身下床,披衣出门。
“你到这边来。”黑暗中,丈母娘吩咐道。
康光辰跟在丈母娘的身后进了丈母娘的屋。
“范娃把何大流打伤了,你去看看,把他搀回家。”王彩珠满脸不高兴,好象不是范娃而是光辰打伤了何大流。“何大流犯了法,有罪,那有王法管着。该坐监该枪毙,那是政府的事儿,咱管不着,也不该去管。范娃叫人打他,也犯王法。自古以来,打人犯法,打死人偿命,这是王法定了的,谁犯了,王法都要管谁。要是范娃他们把何大流打死了,这事恐怕就惹大了。”王彩珠又看了光辰一眼,叮嘱道,“记住娘的话,你去吧。”
康光辰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丈母娘的话他不敢不听,何况他也觉得丈母娘说得在理,就答应了。
康光辰走后,王彩珠坐在屋里焦急地等待着。她不知道何大流是死还是活。她心事重重,暗暗埋怨儿子。范娃呀,范娃,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你可知道你打的是谁……
“娘,何大流走了,没在那里。”不大工夫,康光辰就回来了。
“走了?没在那里?”王彩珠吃惊地望着康光辰,那双昏花的老眼审视着他的脸。“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没在那里。”康光辰回答得很干脆。
“那他……”
“回去了,肯定回去了。”康光辰说。
“你再到他家去看看。”王彩珠仍不放心。
康光辰来到何大流家门前,院门开着,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他断定何大流肯定在屋里,但丈母娘的交待迫使他必须探个究竟,否则他无法向丈母娘回话。康光辰蹑手蹑脚地走进何大流的院里,但何大流的屋门却关着,唯一可以窥视的就是那扇窗户。还好,窗户上糊的报纸已经千窗百孔,象一双双放光的眼睛。康光辰悄悄来到窗户前,透过那一个个小孔向里张望,只见屋子中间生着一盆火,何大流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张光春坐在床前细心地给何大流包扎着受伤的腿。
范娃第二次抓革命,使槐树沟出现了一个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