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源得知张光春升了公社副书记,脚一跺,“嘿”了一声。他跟何金柱说:“眼瞎球了,选他去当副书记。”
何金柱说:“他咋不能当?”
张光源说:“净球说瞎话。”
何金柱说:“甭看说瞎话,那也是本事儿。”
张光源说:“球本事儿!”
何金柱说:“你说那不是本事儿,你说说试试,看有没有人信?”
张光源说:“好人不干那种事儿。”
何金柱说:“那你说陈胜吴广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光源说:“你咋扯到他们身上,陈胜吴广咋了?”
何金柱说:“他们不是也在说假话。”
张光源说:“他们说啥了?”
何金柱说:“你忘了,还是咱们在南山时你跟我说的。陈胜吴广在起义前,把一条鱼的肚子里塞了一张‘陈胜王’的布条,然后当着将士们剖开了那条鱼的肚子……将士们也就跟着他俩造反了。”
张光源说:“他咋能跟陈胜吴广比,陈胜吴广是好心,而他是恶意。”
何金柱不再说话了。
张光春跟衡来山走后,何大流美得象从废铁中捡到了一砣金子,心里暗暗高兴,他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何大流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手,说:“走,继续搜!”
何大流带着人从村东到村西,从沟北到沟南,一家一户滤得很细。但并没有大的收获。这家墙上拔颗钉,那家床下捡把镰,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三五斤重。搜到王彩珠家时,不知为什么,何大流心里直跳。既急不可耐,又有些害怕。他怕得罪了这个老相好。此时,何大流就象撵了半天兔子而未逮住兔子的饿狗,浑身冒汗,吐着舌头,疲惫不堪,饥饿难忍,正在沮丧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一只美丽的刺猬,不知到底该咋办。何大流在王彩家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这个门儿。
“快坐快坐,都快坐。”王彩珠听见有人进院,从屋里迎出,笑着说。
何大流见到笑容灿烂的王彩珠,突然拘谨起来,手脚都不那么自然了,象娃儿似的规规矩矩地坐在院里的一根板凳上。
“嫂子,”其实王彩珠比何大流小两岁,何大流喊王彩珠为“嫂子”,是因为王彩珠的男人何金柱比他大,他管何金柱叫哥。因此,无论王彩珠比他大还是比他小,他都得叫王彩珠“嫂子”。“搜铁,这是张书记的吩咐,小弟只是奉命行事,如有得罪嫂子的地方,还请嫂子多多原谅。”
“搜吧搜吧,不用客气,沾铁气的都拿走。”王彩珠依然是快人快语。
“那中。有了嫂子这句话,小弟就放心了。”
何大流起身,喊跟他来的两个帮手一起进了王彩珠女儿茶花的屋里。这个家,何大流太熟悉了。茶花刚生下来不久,何金柱常跟张光源搁伙计到南山做生意,一次来回就得十天半月。何金柱不在家,何大流常常帮王彩珠干这干那,一来二去,也就那个上了。那时,王彩珠年轻,人也长得好看,圆脸,杏仁眼,两颗眼珠子象两颗黑葡萄镶在眼眶里。说话时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象跟嘴同时在说话。她个儿虽不高,但很适中。最诱人的是她胸脯上那两个不时颤动的象小白蒸馍一样大一样酥软的乳房,谁看了都会想入非非。特别是那帮同辈的年轻人,象馋猫似的经常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跑前跑后,围着她转,不住地跟她开着似真似假的玩笑。嫂子,能不能叫咱也美一回?王彩珠听了也不生气,仍然笑着说,美你丈母娘的脚!想得美。她对没有娶媳妇的小伙子说,赶紧找人说个媳妇,娶过来了,你想咋着就咋着,想咋美就咋美。对那些娶了媳妇的年轻人她又是一套话,而且很严肃,别瞎说,叫你媳妇听见了,小心撕烂你的嘴,揪下你那玩艺儿扔到屋顶上,那时,你想美也美不成。那些年轻人跟王彩珠说耍时,何大流只是听着,从不搭话,在他听不过去时,会歪着头斜着眼恨说话人一眼。他跟王彩珠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但他俩遇到一起时,何大流的眼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王彩珠,王彩珠也总在偷偷地瞧何大流。何大流跟王彩珠的男人何金柱是本家,他俩的爷爷的爷爷是一个爷爷,过了几代人了,说不上特别亲近。但何大流替何金柱去相过亲,这倒是实实在在的事儿。也许是这个原因,何大流跟王彩珠从来不开玩笑。
王彩珠娘家离槐树沟不远,就二十来里地。媒人给王彩珠提亲时,日本鬼子还没投降。那时的婚姻,都是隔布袋买猫,没有结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谁也见不到谁,谁也不知道要跟自己结婚的那个人长得啥样子,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瞎子瘸子,还是聋子哑巴……王彩珠很聪明,吸取了她姑姑的教训,她姑姑的婚姻是典型的隔布袋买猫,出嫁前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嫁过去了,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哑巴,她姑姑一气之下,在新婚之夜上吊了。因此,媒人一进门,王彩珠就说,婚姻由爹娘作主,她没意见,但她有一个要求,出嫁前要见这个男人一面,否则,她就不嫁。媒人就定了个日子,叫何金柱到王彩珠家去相亲,何金柱一听,心里就乍了。要说他个儿也不低,五官也还周正,就是脸上飞了几颗麻子,不那么光生。何金柱死活不去,急坏了他的爹娘。媒人给出了个主意,说寻个人替何金柱去相。何金柱的爹就就找到了何大流。要说,何大流的身材、长相,并不比何金柱强,就是那张脸比何金柱光生,比何金柱白。他们选中何大流,还有一条,就是何大流机灵。那天,何大流跟着媒人去了。路上,媒人跟何大流说,那闺女家在村西头第二家,门朝东,独门小院,你直接进去就是了,不要怕。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得了急病,起不了床。你在那闺女家不要多说话,吃了饭赶紧走。他们问你家里几口人几间房子,你就按金柱家里的情况说。媒人婆婆妈妈地交待了一大串,还生怕何大流说走嘴。末了又一次叮咛,你可小心点,别多说话,吃了饭就走。尽管媒人交待得很仔细,何大流心里还是象弹过的棉花。不过,何大流觉着这事好耍,白去看看人家的大闺女。何大流到了王家庄,直接走到村西头,数着第二个大门就进去了。出屋迎接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估摸着肯定是王彩珠的娘,于是笑着叫了一声大婶。大婶接过他手上的蓝子--那是何金柱家给备的礼品--把他安顿在一间屋里坐下,很快给他端来了一碗鸡蛋茶。何大流喝完,王彩珠的娘把王彩珠叫出来跟何大流见了面。其实,王彩珠早就跟她娘商量好了,叫她娘在院里多跟未来的女婿说几句话,她隔着帘子先看看,愿意,她娘喊她时她就出来,不愿意,就说头疼,不出来见面。当她娘跟何大流说话时,她一见何大流,心里甚是高兴,觉着人长得不赖,还算可心。所以,当她娘喊彩珠你来一下时,她很快就来到了娘面前,脸色绯红地招呼何大流,你来了。何大流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闺女,心里不觉一动。这个闺女确实长得好看:圆圆的脸,杏仁眼,双眼皮,长睫毛,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忽闪忽闪象说话似的动人。一对又粗又长黑得发亮的大辫子甩在背后,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辫梢在两个圆溜溜的屁股蛋上不住地摆动。何大流的眼睛象被巨大的磁铁吸住了似的,足足看了好几分钟。何大流贪婪的目光使王彩珠的脸变得更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彩珠,去把煤火打开,添上锅,煮扁食。王彩珠听娘这么一说,顿时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答应着快步走出屋门,两个辫梢忽悠忽悠地摆动着,牵动着何大流贪婪的目光。直到王彩珠钻进灶房,何大流才咽了一口唾沫,心里说道,嗨,长得真美!正当何大流想入非非的时候,彩珠的娘问媒人咋没来,何大流才如梦方醒。再美,也是何金柱的媳妇,何金柱才叫有福气。想到这么美的闺女就要嫁给脸上飘着麻子的何金柱,就要成为何金柱的媳妇,何金柱可以搂着她弄那事儿,他的心里冒出了一股酸水,那股酸水顺着喉咙爬到嘴里,通过味觉神经传导给其它神经,刹时遍布全身,他感到身上象是长满了虱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以忍受的不舒服。早知道这闺女长得这样美,根本就不该来给何金柱当替身。眼看着一朵洁白而美丽的鲜花就要插到一堆黑糊糊的牛粪上,他十分心痛,更可气的是这朵鲜花是毁在了他的手上。他要不来当替身,鲜花依然是鲜花,牛粪依然是牛粪。何大流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悔,气的是自己得不到这朵鲜花,后悔的是他不该来当这个替身。王彩珠给他端来了一碗扁食,并丢下了一个甜甜的笑。何大流吃着扁食如同嚼蜡,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倒是那个笑深深地印在了大脑里,他觉得意味深长。何大流吃完扁食,想走,但屁股上象吊了两砣铁,他觉得沉重得抬不起来。何大流又喝了两口茶,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苦涩。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美丽的痛苦,这种甜丝丝的苦涩,于是起身告辞。彩珠娘和彩珠把他送到大门口,他转身告别时,彩珠满目含情,依依不舍,似有怨意,但他感到彩珠复杂的表情远比刚才那一甜甜的笑更富深意,更使他心动,更令他心旌神摇。
那天,何大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彩珠嫁给了何金柱,他深深为彩珠惋惜,为彩珠不平。当然,彩珠在盖头被揭开后,她羞涩地慢慢抬起美丽的头时,顿时傻眼了,眼泪从心头涌起塞满了眼眶,在眼里滴溜溜打转。她强忍着,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顺着圆圆的脸蛋滚了下来。何金柱见了,什么也没说,他明白彩珠流的是啥泪,心里涌起了一种愧疚之感。那天夜里,王彩珠不准何金柱挨她,也不准何金柱上床。何金柱就在地上铺了一翎席,拿了一个被子裹在身上,象做了错事的小孩规规矩矩地睡在那里。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起来了,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何金柱从地里回来,还给彩珠端吃端喝。彩珠拒食,他就象认错似的端着碗老老实实地站在彩珠面前,既不说话也不动气。一次,两次,三次……彩珠终于从何金柱手上接过了碗。但足足有三个月,何金柱没敢沾她的边。后来,她看何金柱老实,心也善良,加上她娘对她的规劝,彩珠才把何金柱的被子拿到了床上,小两口才过了夫妻生活。
一天,王彩珠到河边洗衣裳,碰到何大流挑着两桶水往回走,两人相遇,互相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但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何大流的感觉是,王彩珠的目光中有怨有恨也有爱。而王彩珠的感觉是,何大流的目光中只有一种痛苦。两个人这一相遇不打紧,勾起了两人埋在心底的那次难忘的相见。何大流永远也无法忘记王彩珠相送时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王彩珠也永远难以忘怀何大流对她的依依不舍之情。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回忆美好的过去,会更加痛苦。此时,何大流和王彩珠正是在痛苦的现实中品味甜蜜的过去,这无疑于伤口上撒盐,倍加难受。何大流低着头走了,但他根本就没有看路,水桶碰到了一棵树上,哗,水洒去了一半。水桶在勾担上滴溜溜地不住地旋转,何大流看着满肚子都是气,嘭,水桶往地上一顿,用脚一蹬,两个水桶里的水全部倒在了地上。
“大流,你咋把水倒在那儿?”从何大流面前路过的何金柱不解地问。
“不球想挑。”何大流无法回答,冷冷地抛出了一句何金柱想也想不到的不是理由的理由的话。
何金柱看出何大流心中有事儿,没有跟他多说,担着箩筐下地去了。
何大流不但有心事儿,而且心事重重,他恨何金柱,也恨王彩珠,但这种恨他谁也无法告诉,只有深深地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