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分,在北方都市校对自己的几篇姑苏游记,心绪沉浸在江南小城的濛融水雾里正不可自拔,忽然收到姑苏来电。原来是王宁,说是请“伊妹儿”送来他的博士论文下篇《宋元乐妓与戏剧》,要我为其出版“赐”序。他的论文我已经阅读过,那是在他通过博士答辩之前,自然很熟悉,写些评价文字没有问题。我惊讶的是,这位三晋朴士如何向南越游越远,从石头城又游到了姑苏!询问后得知,原来他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俞为民兄获得博士学位后,又进了苏州大学的博士后流动站,跟随朱栋霖兄追溯昆曲文化的渊源。我很感奋。机遇使王宁得以及时扩充自己的文化覆盖半径,他的步履恰好又追踪了戏曲发展由中原到江南的衍生路径,这不仅使他得以顺利完成这篇视域限定在宋元时期乐妓文化的论题,而且让他有更真切逼近的条件来审视后来的昆曲,以延伸他的研究范域。我想,清丽秀美的吴越文化,定能点染出这位来自太行腹地的敦朴文士的别一种蕴致与情操。我因而对他表示了祝福、企盼甚至欣羡之意,还带有一点善意的嫉妒。
王宁的学问做得是很敦朴浑厚的,这在青年学子来说很难得,而在当前的浮躁世风中尤为难得。仅看他的论题,《宋元乐妓研究》,上篇追踪乐妓渊源、考述古代乐妓称谓、为宋元乐妓判类考用、辨正乐妓娼妓散乐之关系、汇录宋元青楼小名,下篇追讨宋元乐妓对戏剧进化以及戏曲形成的作用与贡献,由宋金杂剧伎艺形式的研究入手,辟出乐妓对杂剧的加入、乐妓与宋金元戏曲的扮演、乐妓对宋金元戏曲发展的影响与制约等视角,架构已经很大了,洋洋洒洒50万言,颇具规模与厚重感。文中重视文献文物资料,多用统计数字说话,大约以前山西师大戏曲文物研究所的环境熏陶使他得益——他在那里的师友有此项长处,南京大学中文系的醇厚学风又给他以濡染,而这种优长恰恰构成对学术“浮世绘”的抗体。
乐妓与戏曲以及与表演艺术的关系,是文化史上深藏浅露的话题,学界人人皆知其重要,然虽时有零星探讨,终乏成系统性开掘。今天王宁发冰山之一角,自有其价值在。王宁立足于一种认识基础:大凡表演艺术,皆乃艺人演出在前,文人参与创作在后,因而乐妓的演出,影响甚至决定了宋元杂剧的形式。这种思维方法,引导他把目光聚焦于以往学界比较忽略的领域,就促成了这部著作的诞生。一种新的认识方式,能够牵出对事物的重新认识和观照,从而发现以前未为人知或知之不多的角落,这条经验再次为王宁的实践所证明。王宁的具体建树体现在许多方面。仅就下篇论之,我尤为欣赏其中运用宋元市语推进理解宋金杂剧类目含义的部分。例如把“冲撞”释义为“骂人”,“院本名目”中的“冲撞引首”因而理解为院本的开场段子;把“点砌”释义为“说笑话”,“院本名目”中的“诸杂砌”因而理解为诸般笑话。这些认识修正了前贤的某些假设性结论,增进了人们对宋金杂剧演出形式的了解。在此基础上,王宁把宋金杂剧区分为“歌舞类”、“说唱类”等不同层次,颇有见解。而通过重新对照“官本杂剧段数”和“院本名目”,比较出后者的某些进化痕迹,也是王宁对这一研究领域的具体推进。我稍感不满足的地方在于,王宁虽然正视了乐妓这一戏曲创作主体,探讨了其对于宋金元戏曲演出的参与比重,却忽略了对具体参与情形的探讨(当然限于材料),同时也忽略了对乐妓进行社会学的观照(当然也限于时间和篇幅),这些似乎是题中应有之意。我寄希望于王宁的后续研究。
王宁书中提到,“院本名目·诸杂院爨”里的《讲百花爨》一目,可能是说唱形式。这个推断当去事实不远,我为之提供一个例证。近年晋东南发现的一批乐户祭祀用“前行赞词”,系当地传统祭祀代代沿袭下来的东西,其渊源古远。其中有《百花头盏》一种,为说唱百花名的底本。其词如:“尊花是当今皇帝,桂花是龙子龙孙。牡丹花正宫皇后,地昙花六院三宫。海棠花三千美女,茉莉花八百姣容。十样景花花宫殿,芍药花景遍长安。”“迎春花正月开放,插金花头上显针。夏荷花漂漂荡荡,石榴花艳而花生。海棠花娇娇滴滴,菊花开好似黄金。款冬花冬季开放,腊梅花雪里藏身。”七字句,隔句韵,为民间说唱一般形式。这种说唱形式有可能是从金元时期的院本演出演变而来,一直保存到近代。“院本名目·诸杂院爨”里的同类者还有《讲百禽爨》、《讲百果爨》等。理解了《讲百花爨》的表演形式,就为剖析金元院本里的许多同类剧目提供了钥匙。再联系到唐代敦煌变文里的《百鸟名》,其词如:“白鹤身为宰相,山鸺鶹直谏忠臣。翠碧鸟为执坛侍御,鹞子为游弋将军。苍鹰作六军神策,孔雀王专知禁门。”大率如此。院本《讲百禽爨》的情形大约应该与变文《百鸟名》相接近,这一支说唱形式的演变脉络就稍见清晰了。
这篇点评式的文字到这里就算作完了,当然不能概括王宁著作内容于十一,仅撮其大要而已,况未见得中的,也很枯燥。抬眼眺望窗外,却已是瑞雪纷飞,远处的房屋、树木、古塔都变白了、变胖了,在天地的景观里洇出淡淡的水墨渍。原来我的允诺已经拖过了数月方始兑现,内心有点欠疚——近来都在事务里忙了。南方王宁企盼的身影,晃动在我眼帘的水雾里。
又是一个兆丰年的症侯了。赶紧把这点文字托“伊妹儿”带去。
(《宋元乐妓与戏剧》,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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