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林
(南京大学文学院)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云:“方立(按:当为宋葛立方)有《归愚集》,已著录宋人之中父子以填词名家者惟晏殊晏几道。”可见,晏氏父子之词在宋时已经大有名气。而世人对二晏词的研究,也是精彩纷呈。对于晏几道对晏殊词的因革问题,前贤已有相当精辟之论,如叶嘉莹先生《论晏几道词在词史中的地位》(收入《灵谿词说》)、《大晏词的欣赏》(收入《迦陵论词丛稿》);傅义先生更是写出《论晏几道对晏殊词的继承与超越》;等。再次提及,难免有续貂之嫌。然千虑之余,或有一失。今意欲深究二晏词中之异同,试图作一全面分析。
一、因
(一)
在考察二晏之词时,我们发现,其中多混有唐五代词人之词,如冯延巳、李煜之词。《全宋词》[1]晏殊存目词列冯延巳词三首、李煜词一首[2];晏几道存目词亦列冯延巳词二首,李煜词一首[3]。我们以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误选,这说明了二晏之词风与唐五代之词风有着极其相似之处。也就是说,二晏基本上沿袭唐五代之词风。对此,夏承焘先生在《二晏年谱》一文中也指出:“(晏殊)歌词特婉丽,尤喜江南冯延巳之作。”[4]胡云翼先生在《宋词选》中说:“(晏殊)词受冯延巳《阳春集》的影响很深,没有摆脱五代绮丽词风的窠臼。”[5]胡先生此论虽是对晏殊之词提出指责,但言明大晏深受《阳春集》之影响,所言不虚。至于小晏,受五代、花间的影响尤为突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知道,在小晏之前,柳永已经提倡大量写慢词,且对当时的词坛也产生了重大影响。而小晏生活的年代,也是慢词发展的时期,然而小晏依然对小令“情有独钟”。叶嘉莹先生指出:“就词之发展演进而言,则小山词却实在该属于一种回流之嗣响。”[6]
总之,词自产生开始,经历五代到宋,其间“花间派”,无论在词的内容,还是词的创作艺术手法上,都对后来的词人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7]。二晏的创作基本是沿袭了“花间”、五代之传统。
(二)
对比二晏之词,我们发现,在小晏之词中,有很多内容与大晏之词极为相似,甚至完全相同。先将其内容相似或相同之处列举于兹:
小晏之词 | 大晏之词 |
酒筵歌席莫辞频。 《临江仙》(东野亡来无丽句) |
酒筵歌席莫辞频。 《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
花不尽,柳无穷。 《鹧鸪天》(题破香笺小砑红) |
花不尽,柳无穷。 《喜迁莺》(花不尽柳无穷) |
霜丛如旧芳菲。 《临江仙》(长爱碧阑干影) |
珍丛又睹芳菲。 《谒金门》(忆得去年今日) |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 绛蜡等闲陪泪。 《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 |
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 蜡烛到明垂泪,熏炉尽日生烟。 《破阵子》(海上蟠桃易熟) |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 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南乡子》(花落未须悲) |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鹊踏枝》(槛菊愁烟兰泣露)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清平乐》(红笺小字) |
挽断罗巾容易去。 《木兰花》(小颦若解愁春暮) |
挽断罗衣留不住。 《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 |
多少雨条烟叶恨。 《浪淘沙》(丽曲醉思仙) |
雨条烟叶系人情。 《浣溪沙》(杨柳阴中驻彩旌) |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驻) |
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喜迁莺》(花不尽柳无穷)[8] |
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玉楼春》(东风又作无情计) |
门外落花随水逝,相看莫惜樽前醉。 《鹊踏枝》(紫府群仙名籍秘)[9] |
谁寄岭头梅,来报江南信。 《生查子》(春从何处归) |
报道江南别样春。 《瑞鹧鸪》(咏红梅)其一 |
小翦蛮笺细字书。更把此情重问得,何如。 《南乡子》(眼约也应虚) |
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 《破阵子》(燕子欲归时节) |
珠帘不禁春风度,解偷送馀香。 《喜团圆》(危楼静锁) |
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踏莎行》(小径红稀) |
通过上述对比,我们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晏殊《珠玉词》对晏几道《小山词》的创作具有重要影响,部分《小山词》尽是因大晏之词而来的。《钦定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称其“词有父风”,所言不虚。
二、革
文章此部分将详述二晏词中内容之别。通过对读二晏之词,我们发现在大晏的词中有很多关于祝寿内容,如“今朝祝寿,祝寿数,比松椿”【《拂霓裳》(庆生辰)】,“愿百千为寿、献瑶觥”【《拂霓裳》(喜秋成)】,“共祝千年寿”【《菩萨蛮》(芳莲九蕊开新艳)】等。然关于此部分内容,叶嘉莹先生在《大晏词的欣赏》一文之中已有相当全面之论,兹不再续貂,只是提出以说明小晏基本无这种词是与其身份相关的。笔者于此,单析二晏词中情词、记梦词之别,并结合二人各自生平,简述其缘由。
(一)爱情词
前面我们讨论了二晏均以小令见长,且各自的词作之中,多有描写男女之情的词。我们知道,二晏的创作深受唐五代、尤其是花间词风的影响,小晏更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10]。而男女恋情,多为词人所道。然宋初之情词,往往是没有具体思恋对象的泛化的恋情[11],晏殊的词也不例外。如《破阵子》云:
燕子欲归时节,高楼昨夜西风。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尊傍菊丛。歌长粉面红。
斜日更穿帘幕,微凉渐入梧桐。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
燕子欲归去,昨夜西风过高楼。如何求得佳人相会,唯有把盏对菊丛。残阳斜入帘幕,凉意渐起。心中的千言万语怎生说得尽。如此缠绵之语、之情,然而我们找不出其具体的思恋对象。“此情千万重”,不知向谁寄。
又如《浣溪沙》云:
青杏园林煮酒香。佳人初试薄罗裳。柳丝无力燕飞忙。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为谁消瘦减容光。
其思恋的对象仅仅是泛化的“佳人”,消瘦减荣光是为谁呢?我们平时在欣赏文学作品时,通常习惯寻找生活之中的原型,从而感受到文学作品的真实性。“佳人”一意象过于泛化,以至于有些时候即使所写为实,依然感觉是酒足饭饱之余的闲咏而已。
再如大晏的名作《鹊踏枝》云: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其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被王国维先生称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历的三种境界之一。同时,晏殊在这首词中所表达的爱情,也是刻骨铭心的。尽管爱是刻骨铭心的,但也是缺少具体的思恋对象,以至于让人读来,觉得不够真实。胡云翼先生说:“他的诗词往往就是佳会宴游之余的消遣之作。他在过分满足的生活里找出一点春花秋月的闲愁来吟咏一下,但仍然掩盖不了那种浓厚的富贵气味,实在没有什么真实的思想内容。”[12]
当然,像这样的词还有很多,这里就不再一一赘述了。
我们再来看看小晏的爱情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蝶恋花》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
——《鹧鸪天》
从以上仅列的三首词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在小晏的词中,有很多歌女的名字,并且她们就是晏几道在词中所表达的思恋的具体人物。当一段相思梦有了其具体的对象时,更加让人感受到小晏之情之深。关于这一段故事,《小山词》自序曰:“往与二三忘名之士,浮沈酒中……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士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听之,为一笑乐。”[13]如柳永一般,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歌妓之名,就是因为小晏之词。
(二)记梦词
“梦”这一意象在我国古典诗词作品中,是出现频率非常高的。弗洛伊德在《释梦》一书中说:“梦是愿望的满足”,“幸福的人从来不去幻想,幻想是那些愿望未得到满足的人心中生出来的。”[14]我们或者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的,就需要到梦中去寻找,从而达到一种心灵的满足。于是,梦在不同的主体身上,被赋予了不同的特征和功能。
先来看两首晏殊的梦[15]词: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同调
从所列举之词,大致可以看出晏殊多慨叹人生光阴易逝,人生如梦断人肠,韶华易逝。“时光只解催人老”,更是直抒胸臆,道出人生如梦易逝之慨叹。“好梦频惊”,是对时光之逝的忧患,其中亦不乏无奈之感。
再来欣赏几首晏几道的梦词[16]: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临江仙》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同调
从所列三首《临江仙》,大致可以看出晏几道主要是以梦寄相思。推而广之,小晏的梦,常常都是作为他自己现实生活中与他所爱慕的女子生死别离、无缘再见后的寄传相思的媒介。
再者,通过对比二晏的全部“梦”词,可以发现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大晏“梦”之前的修饰语往往带有闲情之色彩,如“好”、“春”等。如“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好梦不知何处”【《喜迁莺》(烛飘花)】,“长于春梦几多时”【《酒泉子》(燕鸿过后莺归去)】,“疑怪昨宵春梦好”【《破阵子》(春景)】等。而相对地,小晏的“梦”之前的修饰语往往多有悲愁之色彩,如“残”、“虚”之类占了大部分。如“正在十洲残梦,水心宫殿斜阳”【《清平乐》(西池烟草)】,“寻思残梦时”【《更漏子》(柳丝长)】,“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临江仙》(浅浅余寒春半)】等。
文珍先生在其《小山词梦意象浅说》[17]一文中,将小晏之梦分为“高唐之梦”、“相思之梦”、“失意之梦”三大类。以此推之,我们以为大晏之梦亦可分为“闲情之梦”、“相思之梦”以及“人生如梦之梦”三大类,而往往在闲情之梦中,穿插着对人生如梦之感慨。此叶嘉莹先生所谓大晏“情中有思”之意境,并以此指出欣赏大晏之词所要注意晏殊是一位“理性的诗人”[18]。而这种理性的人生思考正是小晏所没有的。试举《谒金门》一首为例: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上阕写思量往事旧欢,如同梦寐,实则往事之不可追。下阕回归人生之思。“风月宛然无异”,而“人貌老于前岁”,物是人非。人生即是如此短暂,行乐需及时,“莫辞终夕醉”。又《木兰花》云:
帘旌浪卷金泥凤。宿醉醒来长瞢忪。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
美酒一杯谁与共。往事旧欢时节动。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
整首词主要写赏春饮酒,忽地忆起前尘往事。然词人最终提出“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实则是要把握当前。全词洋溢者一种理性的人生思考。
前面我们谈到晏几道相比其父,少有人生之思,其词“往往局限于爱情的回忆,处处流露出惆怅、感伤的情调,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实在太狭窄”(胡云翼《宋词选》)。对此,叶嘉莹先生也有过评论:“小晏纵然颖秀多才,但在其父晏殊相形之下,小晏则不免要显得狭隘、幼稚得多了。”[19]词人的思维差别固然存在,但亦不可忽视客观条件对二晏的影响。
在我国文学评论史上,“知人论世”始终作为一条重要准则。因此,在论及二晏之词时,先来看看晏氏父子其人。
《宋史·列传第七十》[20]曰:
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明年,召试中书,迁太常寺奉礼郎。东封恩,迁光禄寺丞,为集贤校理。丧父,归临川,夺服起之,从祀太清宫。诏修宝训,同判太常礼院。丧母,求终服,不许。再迁太常寺丞,擢左正言、直史馆,为升王府记室参军。岁中,迁尚书户部员外郎,为太子舍人,寻知制诰,判集贤院。久之,为翰林学士,迁左庶子。帝每访殊以事,率用方寸小纸细书,已答奏,辄并稿封上,帝重其慎密。
按《宋史》记载,晏殊曾官至宰相,可以说在文人之中,他的官算是非常大的了。“七岁能属文”,“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等,说明晏殊是非常有才能的。这从后文晏殊的官位的连续升迁也可以看出。舒适的生活,让晏殊感到生活的无忧无虑,因而在其词之中,多是宴饮之外的闲咏。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人年谱》(《二晏年谱》)之中说:“(晏殊)自奉若寒士,而豪俊好客。”[21]又引《归田录》云:“晏元献公以文章名誉,少年居富贵,性豪俊,所至延宾客,一时名士,多出其门。”[22]叶梦得《避暑录话》云:“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23]由此来看,晏殊的“闲情”正与他的身份地位相符合。
笔者以为,一个人在自己地位、名声都已感到满足,生活舒适惬意之时,没有什么更高的奢求,因而在听歌饮酒之余,看到春残花谢,日斜燕归,很容易引起闲愁,尤其对于晏殊这样一位理性的词人来说,此种景象更能够引发对时光不再,人生短促之感慨。试举《浣溪沙》为例。词曰: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首句讲到饮酒作词,蓦然发现风景依稀似去年。春残花谢,词人无可奈何,燕子不知何世,依然归来,而人呢?小园香径,独自徘徊。对时光之惆怅久久挥之不去。“一部《珠玉词》一百三十多首作品中,大半是反映士大夫宴游嘉会的对生活以及对良时易逝、欢事无多的感慨。”[24]
此外,笔者以为,晏殊在抒发对良时易逝之感叹之时,也反映出自己的一种及时行乐的人生观。试举《破阵子》一首为例。词曰:
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金菊满丛珠颗细,海燕辞巢翅羽轻。年年岁岁情。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似是劝酒之语,实则透露出晏殊认为人生既然短促,就应该及时行乐的态度。诸如此类的词还有很多,如“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怜取眼前人”,正是寄托了这样一种情思。
夏承焘先生《二晏年谱》中说:“(晏殊)性刚俊悁急。”[25]《说文·心部》:“悁,忿也。”晏殊虽然位高,但并非是那种尸位素餐之人。《宋史·列传第七十》云:
仁宗即位,章献明肃太后奉遗诏权听政。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各欲独见奏事,无敢决其议者。殊建言:“群臣奏事太后者,垂帘听之,皆毋得见。”议遂定……上疏论张耆不可为枢密使,忤太后旨。坐从幸玉清昭应宫从者持笏后至,殊怒,以笏撞之折齿,御史弹奏,罢知宣州……陕西方用兵,殊请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备战斗。又请出宫中长物助边费,凡他司之领财利者,悉罢还度支。悉为施行……
不惜冒着罢官的危险,以笏撞别人而致使其人折齿。而当陕西用兵之时,“请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备战斗。又请出宫中长物助边费,凡他司之领财利者,悉罢还度支”,可谓豪俊悁急,其性如此。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性格,使得晏殊虽然位及宰相,也难免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感慨,试举《酒泉子》一词为例。词曰: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这里且不详说全词,单品“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一句。窃以为此句有两种释义:一是故人不再,有物是人非之惆怅;而是叹千金难买最真心,书其人散之后的寂寥之意。但无论哪种解释,都有“知音少”之恨。
前文谈到小晏对大晏词的继承之时,曾列一表格,中有一栏引小晏词“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驻)】,引大晏词“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喜迁莺》(花不尽柳无穷)】。至于为何将这两句联系在一起,笔者认为这两句蕴含了同样的情思。这也是笔者以为有些奇怪之处:晏殊位及宰相,而在他的某些词之中,似有看透世间名利之感。而上所列即有这种思绪。又如“长安多少利名生。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酒泉子》(三月暖风)】,为名为利,不如身前一尊清酒。至于小晏有这样的情绪,窃以为是很正常的了。
关于晏几道其人,正史之中无记载。而最早的有关他的记载,当属黄山谷。《文献通考》[26]卷二百四十六引山谷黄氏《小山集序》曰:
晏叔原,临淄公之莫(按:即“暮”)子也。磊瑰权奇,疎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治世……
《江西通志》(人物志)[27]卷八十云:
晏几道,字叔原,殊第七子。能为文章,尤工乐府。其《小山词》清壮顿挫,见者击节,以为有临淄公风。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云:
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殊之幼子。
刘逸生先生在《晏几道评传》[28]中指出:“晏几道,北宋词人,字叔原,晏殊第七子。”我们发现,关于他的排行,既有言“幼子”的,也有明言“第七子”的。关于这一问题,涂木水先生根据在清高宗乾隆三十二年,由晏殊二十九世孙、江西湖口县令晏玉成主修的《东南晏氏重修宗谱》,其中记载“固公次子殊,生九子:居厚、成裕、全节、喧礼、崇让、明远、祇德、几道、传正。”“这就告诉我们,晏几道是晏殊的第八个儿子。不过晏几道的三哥全节,从小过继给叔叔晏颖为子。如果不把全节算在内,晏几道就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29]
我们知道,晏几道是名门之后,其家学渊源对他的词的创作,影响极大。正如黄山谷《小山集序》云:“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治世。”虽然潜心六艺及百家,但又不愿“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是一家”(晁无咎语《词评》上卷引)。或者可以这样说,虽然小晏深受南唐五代、花间以及其父词的影响,但《小山词》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特征。这当然和他的性格特征有很大关联。黄山谷在《小山集序》中如是说:“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絶。’人爱叔原者愠而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又《侯鲭录》卷四[30]记载:“熙宁中,郑侠上书,事作下狱。悉治平时所往还厚善者。晏几道叔原皆在数中。侠家搜得叔原与侠诗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裕陵称之,即令释出。”从这些事迹之中,我们不难看出小晏狷介孤特之个性。
同时,晏几道之生平与个性,也可以从他的《小山集》自序之中窥见一二。序云:
往与二三忘名之士,浮沈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皆叙所怀,亦兼写一时杯酒闲闻见,及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异。窃谓篇中之意,昔人定已不遗,第今无传耳。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士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听之,为一笑乐。
常与人浮沉酒中,其词大多是为沈十二廉叔、陈士君龙家的莲、鸿、蘋、云,四位歌姬所作。由于与热恋的她们生离死别,相见无缘,于是只有常常把此情寄予梦中以重温往日之甜蜜。正如其《自序》云:“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也可以说他的梦词是“一种自觉但并非心甘情愿的选择”。[31]但胡云翼先生同时也指出“作者某些作品以严肃而同情的态度塑造歌女形象确实有其特征。但是就其内容和风格来说往往局限于爱情的回忆,处处流露出惆怅、伤感的情调,反映社会生活面实在太狭隘”。[32]
私以为晏几道生平经历了晏氏家族从盛走向衰的过程,由于家道中落,仕途失意,让他感到世态炎凉,感慨“难买丹诚一寸真”【《采桑子》(心期昨夜寻思遍)】,同时也感到更加无奈和苦闷,因此也厌恶仕途,如前文所列举之词“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驻)可以佐之。晏几道狷介孤特,一生穷困潦倒,因而他的词中也有失意之悲,试举《鹧鸪天》一词为例。词曰: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词写暮春时节,披青挂绿的十里楼台,杜鹃归去,而词人羁旅行役尚未结束。哪里是无归意,只不过“归期未有期”。可谓满腹辛酸。又《砚北杂志》卷上引邵泽民云:
元祐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33]
“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既体现小晏“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狷介孤特之个性,亦是饱含酸楚,叹事殊世异。
三、艺术特色
文章至此,二晏词在内容等方面之异同已基本告一段落。现在主要谈谈二晏词之艺术特色。
对于大晏之词,李调元《雨村词话》[34]评其极当,曰:
晏殊珠玉词极流丽,能以翻用成语见长。
近人叶嘉莹先生对大晏之词也有过相当精辟的评价:
大晏的词,圆融平静之中别有凄清之致,有春日之和婉,有秋日之明澈,而意象复极鲜明真切……因仿王国维先生之言曰:‘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与回春’,同叔语也,其词品似之。[35]
至于小晏,黄庭坚《小山集序》曰:
嬉弄于乐府之馀,寓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其乐府,可谓狭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
此评言晏几道“以诗入词”,“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言其工于言情,上可比于“高唐洛神之流”,下可比于“桃叶团扇”之类。今引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36]中所言小晏之艺术特色作为《小山词》之概括: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卷一)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卷一)
小山词,如“病容扶起淡黄时”。又,“燕子寻人,巷口斜阳记不真”……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皆情词凄婉,晏、欧之流亚也。(卷四)
窃以为以“工于言情”、“曲折婉深”、“情词凄婉”来评小晏之词,可谓得之。一言以蔽之,晏殊之词大多是“风流闲雅”之作,而几道之词多为伤感愁思之作。
其实,二晏之词集名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各自的风格与特色。我们不妨单从二晏词集之名来考查。大晏之词曰《珠玉词》,“珠玉”者,华贵雍容,温润疏朗,颇有富贵之气;而小晏之《小山集》,“小山”者,袅娜妩媚,温柔细腻,颇似女子之娇痴。
此外,在二晏词的用语上,小晏极多平常语,如其“可怜人意,薄于云水”【《少年游》(离多最是)】等,然往往能表深情,正如冯煦所说“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37]而晏殊之用语,往往与其高贵的身份相符,华丽雍容,如“后园春早。残雪尚濛烟草。数树寒梅,欲绽香英”【《玉堂春》(后园春早)】。王灼评其 “风流蕴藉”、“而温润秀洁”[38],可谓得之。
文章最后,不妨套用叶嘉莹先生评大晏词之语以言《小山词》之特色:“‘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叔原语也,其词境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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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09-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