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
和溪杨仁恺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书画鉴定大家,我获交杨老已十多年,每值奉手多承教益,于是对杨老的认识,也就逐渐加深。我深深感到,若要稍稍全面地了解杨老,仅仅从书画鉴定方面来看,是远远不够的。尽管他是国家五大鉴定小组的专家之一,是举世公认的大鉴定家!
现在我所认识和理解的杨老,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不能忽视:第一,杨老首先是一位大学问家、大研究家。他著作宏富,我曾先后拜读过他的《国宝沉浮录》、《沐雨楼书画论稿》、《沐雨楼文集》(上下卷)等大著,深感无限敬佩。杨老有关书画的论文,都是一篇篇内容充实,论证严密,结论正确而令人信服的高水平的学术论文。我读后受到很多启发。例如他论证《簪花仕女图》是贞元时期的作品,把画面上所有的事物,都一一作了严密的考证,他的文章所展现出来的,简直是贞元时期的一幅上流社会贵族阶层的生活图画,令人无比信服。他在考证到图中的“ 犭呙子”时,一直追溯到杨贵妃爱养犭呙子,某日玄宗弈棋将输时,贵妃放犭呙子乱局,从而证明在玄宗时代,唐代宫廷早有豢养“犭呙子”的风气。因而到贞元时期画中出现犭呙子是很自然的事情。杨老的这个论点,自是不刊之论。这里,我还可帮助杨老,补充两条直接的材料。一是关于“犭呙子”的材料。《全唐诗》卷三百四十六贞元诗人王涯的《宫词》说:白雪犭呙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
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全唐诗》介绍王涯说:“王涯,字广津。太原人,博学,工属文。贞元中,擢进士,又举宏辞。”可见,贞元时期宫廷里依然宠养“犭呙子”,因此犭呙子出现在这幅画里更为贴切了。
另一条材料是关于高髻的,《簪花仕女图》里妇女的发髻是一种高髻,其发式是自鬓向上挽,高高地立于头顶,有如一个高冠。有的研究者认为当时无此发式,恰好还是这个王涯的宫词说:一丛高鬓绿云光,官样轻轻淡淡黄。为看九天公主贵,外边争学内家装。
诗的第一句“一丛高鬓绿云光”,非常贴切地写出了当时宫廷贵妇人高髻的风仪,对照着《簪花仕女图》,这句诗简直就像是为这画里美人的高髻所下的注脚。由此可见,杨老定此图为贞元时期的作品,正是一锤定音,释尽疑点。
杨老对于《李成寒鸦图》的分析,对于《魏晋书风和王羲之父子书法风貌》的分析,都能条分缕析,鞭辟入里,读后令人叹服。而这些文章和上面所举的著作,恰恰证明了杨老是一位大研究家,大学问家。
第二,杨老当然是举世公认的大鉴定家。然而,杨老的大鉴定家的地位和荣誉,首先是建立在他渊博的知识、学问和深厚的学术研究基础上的,并不是简单的技术性的问题。先师王瑗仲公曾赞叹杨老说:先生既淖及书画之理致,进而鉴定古书画,尤于古画,能以神遇。尝谓初熟于画史,既一一寻其根源,并前后藏家,然后察其结构、笔意、印章,与夫纸本绢本之年代,则百不失一矣。人见其若望气而知,而不知其淬砺目力,盖数十年之久也。
这里“熟于画史”,“一一寻其根源”就是一项艰苦的研究工作。他的“淬砺目力,盖数十年之久”,也就是从艰苦而深刻的研究中锻炼出来的识力。我尝从杨老游,观其鉴定书画,往往只须展开数尺或三分之一,即能识其真伪优劣,所作题识,更是援笔立就,不加思索。非不思索也,而是杨老目力所及,早已成竹在胸也。此种本领,是他深厚的学识和数十年的实践经验的综合。所以杨老又不仅仅是一位大学问家、大研究家,而且还是一位实际经验非常丰富、目光如炬的书画鉴定大家。
第三,杨老不仅仅是学问家、鉴定家,而且还是一位书画家。杨老于绘事,初法宋元,后师造化,由山水而旁及花鸟草虫。杨老的书法,王瑗仲师也说:先生于书,初嗜苏长公,喜西楼帖,后及石门颂,龙门二十品,复合汉碑晋帖为一冶,凡数十年,所造益雄奇。
瑗师所论,确是的评。我看杨老为所摹徽庙花鸟册所作的跋,初一展卷,宛若东坡手笔,可说是形神俱似。夫世之学东坡者,学其《天际乌云帖》者有之,学其《赤壁赋》者有之,皆于字体扁肥处求之,虽可形似,终嫌板刻。而杨老所书,端静沉着,流利洒脱,一似东坡书简。其所作《竹西》两篆书,真从李阳冰来,其挺拔秀劲而又超逸有书卷气,非胸中有诗书者,不可能有此。
杨老所作行草,则纯是学者之字,无纤毫书法家习气,是以更觉可贵。
杨老以上三方面的成就,是并列的而不是次第的,尤其一二两项,是互为因依、互为补充的,这一点必须正确理解。
特别可贵的是杨老的这些巨大成就,都是从自学中艰苦奋斗得来的,是实践出真知,而不是从课堂中得来的,这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杨老虽然著作等身,学识渊博,而却平易近人,谦谦君子,与人接,和煦如春风,温暖如冬日,而终日孜孜不倦,不遑宁处。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生,完全贡献给了祖国的文博、文化事业。所以我希望读者在看到杨老卓越的书法的时候,更应该知道他是一位大学问家、大研究家和大鉴定家!
宽堂冯其庸拜撰于京华瓜饭楼
《羊城晚报》2002年3月30日
发布日期:2009-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