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俊
摘 要:本文就有关《三国演义》思想内涵的三个重要问题进行辨析,明确指出:(1)谋略固然是《演义》极具光彩的重要特色,但《演义》的主要精髓,应该是“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的主题。(2)“桃园结义”的核心价值,不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哥们义气;而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奋斗目标,应予基本肯定。(3)忠贞是诸葛亮的重要品格,但这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愚忠”,而是以帝王师的身份,忠于自己的理想和事业,自有其积极意义。
关键词: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帝王师
作者简介:沈伯俊,男,1946年生,汉族,安徽庐江人,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小说。
长期以来,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雄奇瑰丽的艺术成就,一直吸引着海内外亿万读者的阅读和研究兴趣,众说纷纭,长盛不衰。
这里拈出人们议论最多,争论也较大的三个重要问题,略加辨析,谨供学界同行和广大读者参考。
一、《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吗?
《三国演义》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具有极其博大而深厚的思想意蕴和文化内涵,犹如一个巨大的多棱镜,闪射着多方面的思想光彩,给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人们以历史的教益和人生的启示。
许多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全面的。
诚然,《三国演义》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方面,就是擅长战争描写。全书以黄巾起义开端,以西晋灭吴收尾,反映了从汉末失政到三分归晋这一百年间的全部战争生活,描写了这一时期的所有重要战役和许多著名战斗,大大小小,数以百计。接连不断的战争描写,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占了全书的大部分篇幅。而在战争描写中,作者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军事规律,崇尚“斗智优于斗力”的思想,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对制胜之道的寻绎上。因此,虽写战争,却不见满篇打斗;相反,书中随处可见智慧的碰撞、谋略的较量,而战场厮杀则往往只用粗笔勾勒。可以说,千变万化的谋略确实是全书精华的重要部分。
然而,谋略并非《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更非书中精华的全部。
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体系中,“道”是最高层次的东西。“道”有多义,首先是指自然和社会的根本规律,通常指正义的事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处事为人的基本原则。谋略则属于“术”,是第二层次的东西,是为“道”服务的,必须受“道”的指导和制约。作为一位杰出的进步作家,罗贯中认为,符合正义原则,有利于国家统一、民生安定的谋略才是值得肯定和赞美的,而不义之徒害国残民的谋略只能叫做阴谋诡计。因此,只有代表作者理想的诸葛亮才被塑造为妙计无穷的谋略大师、中华民族智慧的化身。曹操的谋略可谓高矣,但罗贯中对他却并不喜爱,而是有褒有贬:对曹操有利于国家统一、社会进步的谋略,罗贯中予以肯定性的描写;而对他损人利己、背信弃义的各种伎俩,则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综观全书,罗贯中从未放弃道义的旗帜,从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谋略;对于那些野心家、阴谋家的各种阴谋权术,他总是加以揭露和批判;对于那些愚而自用者耍的小聪明,他往往加以嘲笑。可以说,《三国演义》写谋略,具有鲜明的道德倾向,而以民本思想为准绳。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鉴《三国演义》写到的谋略,则取决于自己的政治立场、道德原则和人生态度。如果有人读过《三国演义》却喜欢搞小动作,那是他自己心术不正,与罗贯中无关;恰恰相反,那正是罗贯中反对和批判的。有人谈什么“厚黑学”,也硬往《三国演义》上扯,更是毫无道理的。
那么,《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什么呢?我认为,《三国演义》丰厚的思想内涵,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1.对国家统一的向往。
我们中华民族有着极其伟大的聚合力,维护国家的的统一与安定,是我们民族一贯的政治目标,是一个牢不可破的优良传统。周代以来三千多年间,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民族曾经屡次被“分”开,饱受分裂战乱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总是以惊人的毅力和巨大的牺牲,清除了分裂的祸患,医治了战争的创伤,促成重新统一的实现。在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汉末大动乱时期,以及罗贯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元代末年,广大人民对国家安定统一的向往更是特别强烈。罗贯中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通过对汉末三国时期历史的艺术再现,鲜明地表达了广大人民追求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这是《三国演义》的政治理想,也是其人民性的突出表现。
2.对政治和政治家的选择。
人们常常谈到《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有人还把这称为“封建正统思想”。事实上,“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为有关三国的各种文艺作品的基调,罗贯中只是顺应广大民众的意愿,继承了这种倾向。罗贯中之所以“尊刘”,并非简单地因为刘备姓刘(刘表、刘璋也是汉室宗亲,而且家世比刘备显赫得多,却每每遭到贬抑和嘲笑;汉桓帝、汉灵帝这两个姓刘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挞的对象),而是由于刘备集团一开始就提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口号,为恢复汉家的一统天下而不屈奋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来具有民族思想的广大群众所追慕;另一方面,这个集团的领袖刘备的“仁”、军师诸葛亮的“智”、大将关羽等人的“义”,也都符合罗贯中的道德观。这两方面的原因,使得罗贯中把刘备集团理想化而予以热情歌颂。另一方面,罗贯中之所以“贬曹”,是因为曹操作为“奸雄”的典型,不仅不忠于刘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残人才,作品对其恶德劣行的描写大多于史有据,并非有意“歪曲”;而对曹操统一北方的巨大功绩,对他在讨董卓、擒吕布、扫袁术、灭袁绍、击乌桓等重大战役中所表现的非凡胆略和智谋,罗贯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写,并没有随意贬低。由此可见,“尊刘贬曹”主要反映了广大民众按照“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标准对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选择,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对此不应作片面的理解,更不应简单地一概斥之为“封建正统思想”。
3.对历史经验的总结。
《三国演义》以很大篇幅描写了汉末三国变幻莫测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总结了各个集团成败兴衰的历史经验,突出强调了争取人心、延揽人才、重视谋略这三大要素的极端重要性。董卓集团败坏朝纲,残害百姓,荒淫腐朽,导致天下大乱,完全是一伙狐群狗党,混世魔王,作品便不遗余力地予以鞭挞。袁术狂妄自大,轻薄无能,既不注意延揽人才,又无明确的战略目标,更不顾百姓死活,却急于过皇帝瘾,大失人心,作品也予以严厉批判。袁绍虽然颇有雄心,其集团一度声势赫赫,实力雄厚,但由于袁绍胸无伟略,见事迟缓,坐失战机;不辨贤愚,用人不当,以致关键时刻内讧不已;心胸狭隘,文过饰非,甚至害贤掩过,终于只能成为曹操的手下败将,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相比之下,刘备、曹操、孙权三大集团在这三方面各有所长:刘备历经磨难,却始终坚持“举大事必以人为本”的信念,深得民心;求贤若渴,“三顾茅庐”堪称千秋佳话;倾心信任诸葛亮,既有正确的战略方针,又有灵活多变的谋略战术。曹操虽然心术不正,却也十分注意争取人心,延揽人才,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在战略战术上,他也高出同时诸雄。孙权手下也是人才济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任统帅均为一时之杰,而且有着明确的战略目标。因此,在众多政治军事集团中,刘、曹、孙三大集团得以脱颖而出,形成三分鼎立的局面。
4.对理想道德的追求。
在艺术地再现汉末三国的历史,描绘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时候,罗贯中不仅表现了对国家统一、清平政治的强烈向往,而且表现了对理想道德的不懈追求。在这里,他打起了“忠义”的旗号,把它作为臧否人物、评判是非的主要道德标准。通观全书,有许多讴歌理想道德的动人故事。为了忠于“桃园之义”,关羽不为曹操的优礼相待所动,毅然挂印封金,千里跋涉,寻访兄长;为了维护兄弟情义,刘备不顾一切地要为关羽报仇,甚至宁可抛弃万里江山;为了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诸葛亮殚精竭虑,南征北伐,不屈不挠,死而后已……当然,对“忠义”这一概念要作具体分析。作为封建时代具有一定进步倾向的文人,罗贯中的“忠义”观不可能越出封建思想的藩篱,但也确实融合了人民群众的观念和感情。他的所谓“忠”,常常指一心不贰地为封建王朝奔走效劳,甚至只是为某一集团的领袖卖命捐躯;但也常常指对国家、民族的忠贞不二,对理想、事业的矢志如一,鞠躬尽瘁。他的所谓“义”,用在政治原则上,有时是封建纲常的代名词,有时又是坚持真理、鞭挞邪恶的同义语;用在人际关系上,往往以个人恩怨为转移,但也常常指对平等互助、患难相依的真诚追求……这种犬牙交错的状况,使得《三国演义》的“忠义”呈现出复杂的面貌;但就主导方面而言,它反映了中华民族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中积极的一面,值得后人批判地吸收。
《三国演义》的思想内容如此丰厚,那么,它的主题是什么呢?我认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1]。
就这样,向往国家统一的政治理想,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经线;歌颂“忠义”英雄的道德标准,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纬线。二者纵横交错,形成《三国演义》思想内容的坐标轴。罗贯中依靠这两大坐标轴,把历史评价与道德评判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使作品达到了难能可贵的高度和深度。
二、“桃园结义”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三国演义》第1回写到汉灵帝中平元年(184)黄巾起义爆发时,刘备先后结识了张飞、关羽两位豪杰,三人情投意合,认识次日便举行了脍炙人口的“桃园结义”。
应该指出,这个情节是虚构的。《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写道:“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先主为平原相,以羽、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同书《张飞传》也写道:“少与关羽俱事先主。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这两条记载,只是说张飞把关羽当作哥哥看待,二人忠心耿耿追随刘备,而刘备对他们也十分亲近,“恩若兄弟”;但并没有说三人正式结拜为兄弟。宋元以来,通俗文艺对“恩若兄弟”一语加以增饰渲染,逐渐形成“桃园结义”故事。元代的《三国志平话》中有《桃园结义》一节,元杂剧也有无名氏撰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正是在此基础上,罗贯中在《演义》中设计了“桃园结义”这一情节。由于它是“恩若兄弟”这个史实的合理延伸与发挥,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也符合读者的接受心理,因而得到广大群众的认可,几百年来,影响极大,妇孺皆知。
说到“桃园结义”,人们最容易联想到的是誓词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两句,以为这就是刘关张结义的核心价值。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化的认识,并未抓住问题的实质。这两句誓词,仅仅表示了忠于兄弟情谊的决心,却并未涉及结义的宗旨和奋斗目标。——有谁会把“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当作结义的目标呢?因此,它决非刘关张结义的价值追求。
那么,“桃园结义”的价值追求究竟是什么?我认为,《三国演义》已经写得很清楚,就是誓词中的四句话:“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其中的核心价值则是后面八个字:“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正是这八个字,使得刘关张的结义具有了崇高的政治目标,使他们不仅与董卓集团那样害国害民的狐群狗党有着天渊之别,与袁术集团那样趁着乱世占山为王却不顾百姓死活的军阀判若云泥,也与形形色色以利相交的狭隘小集团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成为刘关张高高举起的一面正义旗帜,成为刘蜀集团得人心的根本原因。罗贯中将这八个字写入刘关张结义的誓词,使《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超越了一般通俗文艺,达到了新的精神境界。
由于《三国演义》的巨大影响,后世模仿“桃园结义”者甚多。满族领袖仿效“桃园结义”,与蒙古诸汗约为兄弟,自认为是刘备,而以蒙古为关羽,从而增强了自己的实力。农民起义、民间结社、帮会组织也往往仿效结义的形式,宣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些人以某些帮会组织乃至黑社会也有这类言词为口实,指责《三国演义》影响不好,这是一种脱离作品实际、缺乏历史观念的皮相之见。结义只是一种形式,关键在于结义的目的是什么。“桃园结义”的目标是“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农民起义军也采用结义方式,为的是反抗封建统治,与黑社会岂能混为一谈?如果有人要拜把子干坏事,这就已经与“桃园结义”的目标背道而驰了,与《三国演义》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是现代社会,同为社会团体、政党,也因其奋斗目标不同而有进步与反动之分,岂可一概而论?
可以说,对“桃园结义”的宗旨和核心价值的误解乃至歪曲已非一日,这至少是没有认真读书所致。但愿我的解说能帮助读者重视罗贯中写得明明白白的这八个字:“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历史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今时代,人际关系应以法治为基础,产生于小农经济时代的“结拜”方式已经不再适用了。不过,一个人,一个群体,如果能够牢记并且真正实践“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人生目标,仍然是值得尊敬的。
三、诸葛亮是“愚忠”吗?
在《三国演义》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中,诸葛亮无疑是塑造得最为成功,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可以说,他是全书的真正主角,是维系全书的灵魂。在他的诸多优秀品格中,最突出的有两点:一是智慧,二是忠贞。
多年来,一些人谈到诸葛亮的“忠”时,每每贬之为“愚忠”。我认为,这又是一种片面之见。
什么是“愚忠”?就是对国君个人盲目的、毫无原则、毫无主见、逆来顺受,因而是愚昧的“忠”。不管国君善恶如何,行事是非怎样,一律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不敢有任何怀疑,更不敢有任何违忤;即使国君荒淫残暴,滥杀无辜,也不敢谏阻指斥;哪怕毫无道理地杀到自己头上,也只知说什么“天子圣明,罪臣当诛”的昏话;甚至国君腐朽亡国,仍一味追随,以死效忠。在漫长的封建专制社会里,最高统治者为了一己私利,总是不断地集中权力,不愿受到任何制约;同时又总是要求臣民对自己无条件地效忠,鼓励愚忠。特别是专制主义恶性膨胀的明清两代,统治者更是以各种手段灌输愚忠意识,以至愚忠成为一般臣民普遍的道德信条,严重地阉割了民族精神,阻碍了社会进步。因此,现代人反对愚忠,批判愚忠,是完全应该的。
然而,任何问题都必须具体分析。尽管封建时代国君通常是国家的象征和代表,尽管封建统治者竭力提倡愚忠,但千百年来,总有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信奉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把对国家、民族的忠诚与对国君个人的盲从加以区分,在不同程度上摆脱愚忠的桎梏:或对国君的恶德劣行予以批评抵制,直言极谏;或勇于为民请命,不顾自身安危得失。即使在君权最霸道的明清两代,也有一些思想解放者,敢于贬斥和蔑视君权;甚至像黄宗羲那样,从根本上批判和否定君权。
那么,《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是怎样处理与其君主刘备、刘禅父子的关系呢?认真阅读作品就可以看到:诸葛亮确实忠于刘蜀集团;但这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愚忠”,而是以帝王师的身份,忠于自己的理想和事业,自有其积极意义。
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把诸葛亮写成一开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握,指挥一切的统帅,竭力突出他在刘蜀集团中的关键地位和作用。他既是刘备的主要辅佐,又是刘备的精神导师:“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第38回)“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第39回)火烧博望后,他在刘蜀集团的指挥权牢不可破,从未受到过质疑。每遇大事,刘备总是对他言听计从,文武众官也总是心悦诚服地执行他的命令。赤壁大战期间,他出使东吴达数月之久,刘备方面积极备战,一切准备就绪后,仍然要等待他赶回去指挥调度:
且说刘玄德在夏口专候孔明回来……须臾船到,孔明、子龙登岸,玄德大喜。问候毕,孔明曰:“且无暇告诉别事。前者所约军马战船,皆已办否?”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军师调用。”孔明便与玄德、刘琦升帐坐定……(第49回)
诸葛亮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就连身份特殊的头号大将关羽,由于违背军令私放曹操,诸葛亮也要下令将他斩首;只是由于刘备出面说情,希望容许关羽将功赎罪,“孔明方才饶了”(第50回~51回)。这些描写,大大超越了历史记载,使诸葛亮始终处于刘蜀集团的核心。刘备得到诸葛亮之前屡遭挫折,而得到诸葛亮辅佐之后则节节胜利,两相对照,读者不由得深深感到:刘蜀集团的成败安危,不是系于刘备,而是系于诸葛亮。
在刘备面前,诸葛亮总是直抒己见;如刘备言行不当,或正色批评,或直言劝戒,刘备则总是虚心听从,甚至道歉认错(惟拒谏伐吴是一例外,但随后便“吃亏在眼前”了);在过江招亲这类大事上,他干脆代刘备作主,刘备也一一照办。如此举止,正反映了其“帝王师”心态,哪有一点畏畏缩缩的猥琐?哪有一点“愚忠”者的卑微?
刘备临终,慨然托孤于诸葛亮,并遗诏训诫太子刘禅:“卿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刘禅即位后,谨遵父亲遗命,对诸葛亮极为敬重,充分信任,“凡一应朝廷选法、钱粮、词讼等事,皆听诸葛丞相裁处。”(第85回)此后的十二年间,尽管他早已成年,完全可以自作主张,却一直把军政大权都交给诸葛亮,十分放心。诸葛亮治理蜀中,发展经济,与吴国恢复同盟关系,他总是乐观其成,从不干预;诸葛亮亲自南征,几度北伐,他总是予以支持,从不掣肘(《三国演义》第100回写诸葛亮气死曹真,打败司马懿,后主却听信流言,下诏宣诸葛亮班师回朝,纯属虚构)。如此放手让辅政大臣行使职权,不疑心,不捣乱,不横加干涉,在整个封建时代实不多见。当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重时,他派尚书仆射李福前去探望,并咨询国家大计;诸葛亮推荐蒋琬、费祎为接班人,他又虚心采纳,先后任命蒋琬、费祎为执政大臣。当诸葛亮逝世的噩耗传来,“后主闻言,大哭曰:‘天丧我也!’哭倒于龙床之上。”(第105回)诸葛亮的灵柩回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尽皆挂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声大哭。”(同上)不仅如此,刘禅对诸葛亮始终追思不已。诸葛亮逝世九年之后,他又招其子诸葛瞻为驸马,后来还下诏为诸葛亮立庙于沔阳(今陕西勉县定军山前)。这证明他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崇敬诸葛亮。比之许多薄情寡义,功臣一死便翻脸不认人的统治者,这也是非常难得的。诸葛亮呢?也一直恪守“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诺言,既是支撑蜀汉政局的擎天栋梁,又是拥有“相父”之尊的刘禅的精神靠山。首次北伐前,他上《出师表》,谆谆叮嘱刘禅:“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第91回)而在《演义》虚构的那个刘禅听信流言,下诏宣诸葛亮班师回朝的情节里,诸葛亮先是戳穿“朕久不见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诏回”的托词,指出:“必有奸臣谗谮,言臣有异志也。”接着不无愤慨地质问:“今若内有奸邪,臣安能讨贼乎?”对此,刘禅始则“默然无语”,继而赶快认错:“朕因过听宦官之言,一时召回丞相。今日茅塞方开,悔之不及矣!”(第101回)在这里,刘禅没有君主的威风和霸道,诸葛亮则有辅臣的自尊和“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哪里像“愚忠”者在君主面前的乞哀告怜呢?
诚然,诸葛亮最终为蜀汉献出了全部智慧和心血,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里当然有报答刘备知遇之恩的心愿,但决非不问是非的片面忠于刘备父子,其中更有兴复汉室,拯救黎庶,重新统一全国的宏图大志。正因为这样,千百年来,诸葛亮的忠贞得到了人们普遍的肯定和崇敬。综观他与刘备的关系,既有“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的史实依据,又经过罗贯中的浪漫主义改造,寄托了历代有志者对“君臣遇合,谊兼师友”的理想关系和“帝王师”的人格定位的向往和追求。这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对“君尊臣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主奴关系的否定和批判。由此可见,“愚忠”二字,是扣不到诸葛亮头上的。
综合以上几点,我想强调指出:在一般性的阅读中,人们当然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感受和联想,可以别出心裁,借题发挥;其中也可能产生精辟之见。但在严格的学术研究中,则应遵循科学的规范,从作品的实际出发,力求避免主观随意性。只有以尊重前人,尊重作品的态度,坚持“深入底蕴,实事求是”的原则,才能切中肯綮,提出既有真知灼见,又符合作品实际的观点,使我们的研究健康发展,不断深入。
注释:
[1]参见沈伯俊《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论〈三国演义〉的主题》一文,载《宁夏社会科学》1986年第1期;收入沈伯俊著《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发布日期:2008-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