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中
我特意选了一个晴朗的周日上午,走进复旦第九宿舍大门,只见小道旁边的花园里,长得又高又大的阔叶树叶子在微风中泛着透绿的光泽。这一天,贾植芳老人依旧愉快开朗,可随着过于沉重的话题进行,因而气氛有些沉闷。
每次听老人回忆那痛苦的往事,他总是谈笑风生,少有怨言牢骚,不时插入一些黑色幽默,可这天我分明在老人目光里看见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愤,仅仅一会儿又恢复了乐观。我接过他递来的专门招待客人的好烟,随手抽出一支点燃,欲言又止,生怕不愉快的回忆会影响老人的情绪。也许他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又为我讲起了自己在“文革”之中的人生故事。
贾:1983年,我刚任本校图书馆馆长,来到办公室与大家见面,一个小青年突然转过脸跑到书堆后面。我与大家打招呼,见他低着头在躲我,旁边的同事把他介绍给我,他抬起头满脸通红,我一看就明白了,连忙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他低下头说:“我对不起你。”原来“文革”中,他多次凶狠地打过我这个“老牛鬼”,当时他满脸凶横,边叫骂边拳打脚踢。
沈:在那个丧尽人性的年代里,有些人堕落变成了疯子和豺狼,干起恶事而有恃无恐。
贾:可他万没有想到天下真是太小啦,我这个“牛鬼”,现在竟然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而且前呼后拥着馆内一群大小干部,偏偏冤家路窄,使他无地自容。(他说着居然笑了起来,我却感到了其中的苦涩。)
沈:您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他了吗?
贾:我对他说:“那时候你年轻,没有社会经验,也不懂是非,难免做错事情。上帝允许青年人犯错误。你不要背包袱,以往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年轻,有前途,好好工作。”他连连点着低下的头,说明他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
沈:您是一位宽容大度的长者。在那荒唐的年代,一些青年不幸被扭曲了人性、人格,狂热地参加“红卫兵、造反派”,从事抄家、殴打、砸烂之类的极端行径,也就不可避免地充当悲剧角色。作为一代年轻人,关键是在于能从已过去的惨痛历史悲剧中吸取教训。您说过:“我一生四次从监狱里走出来,都是处于风雨骤变的年代。1936年出狱,一年以后爆发了全面抗战;1945年8月第二次出狱,正是日本侵略军宣布投降的翌日;1948年第三次出狱,一年以后国民党就在大陆垮台;1966年5月第四次出狱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即将爆发,中国将再度陷入大浩劫之中,我也又一次被抛进了受苦受难的茫茫苦海。”在这狱外的日子里,国家正处于危难时期,您的命运也随之危在旦夕,度过了人生最耻辱的难忘岁月。您多次表示: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想写自己在“文革”中的故事,书名叫《狱外即狱中记》。虽然尚未写成,我想,今天先请您谈谈当时的遭遇?
贾:我被关押了十一年,“文革”前夕才被判刑十二年。十天后又被押回原单位复旦大学,由保卫科把我弄到校印刷厂,成立了监督组,向我宣布“不准乱说乱动”,要“脱胎换骨地劳动改造”。不久爆发了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灾难,复旦校园成了“砸烂一切”的天下,我也饱受文斗加武斗的迫害。
沈:俗话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当时您刚走出监狱,在与世隔绝了近十一年后,迎接您的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面对眼前的社会现实状态,您是否有惊愕之感?
贾:在狱中我无数次想象外面的情况,社会进步、经济繁荣、文教兴盛,我还想象自己一旦出狱后,也许恍如隔世,难以辨认飞速发展的社会。可我刚在校园里干活,不禁大吃一惊,疑惑怎么反而没有十一年前那么好。使我很伤心,我忽然觉得自己白白坐了这十一年牢。头两天新闻系一位教授见了我打招呼:“贾植芳先生,你回来啦。”我回答说:“别叫我贾植芳,他已经死了。”
沈:当年您居住在复旦第五宿舍的家还在吗?
贾:十一年前,我在第五宿舍54号的家是一幢两层小楼,被抄得一丝不留,任敏被赶走了,早就成了别人的家了。当时把我安置在第八宿舍四楼顶层上朝北的房间,在三个青年工人组成的“监督小组”监管下过日子,他们与我同住一个房间,有四张床,我的床摆在门背后的角落里,还要侍侯他们的日常生活,干一些杂活,帮他们买菜票、买肥皂,都得我自己贴钱。
沈:您虽说出狱但仍然被剥夺人生自由以及私人生活的空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狱外囚徒。
贾:“文革”开始,“监督小组”升为“专政小组”,我这个“反革命”变成“四类分子”,开始在“红卫兵”的拳打脚踢下度日,人们喊我都用凶狠的口气大叫,有些造反特别卖力的人干脆就叫我“牛鬼”,好像直呼其名还不足以说明我的“反动本质”。我每天早上七点钟上工,在“革命群众”雪亮眼睛监视下,干最苦、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平时除了油印外,还要扫地、打扫厕所、通阴沟、搬运重物、拉劳动车,干到很晚才能回宿舍,没完没了地写“交代”、“检查”、“思想汇报”,大会批、小会斗,天天要低头认罪。
沈:这个大疯狂的“红色年代”,您如何苦苦地捱着凄风苦雨的日子。
贾:校印刷厂里的工人大多是小年轻,也是“红卫兵、造反派”,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人,动不动就对着我脸上一掌,对着我身上一拳,或朝我腿上踢一脚。我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他们不仅不停手,反而骂我“装腔”,打得更凶。有时一拳没能把我打倒,再补上几拳,直打到我倒地,才算他们威风。我要是用眼睛蔑视地看他们,他们就骂“还不服气?是不是还想再吃两记耳光。”
沈:您当时饱受了“红卫兵”小将们无情地殴打,惨不忍睹!
贾:一些心地不良的人还恶作剧,故意欺负我这个“反革命”老头,自己不愿干活,勒令我去干,连喝茶倒水,都让我这个“老牛鬼”伺候,整天是声色俱厉的呵斥声:“打热水去!”“过来给我看会儿机器!”“把纸搬过来!”“把地扫一扫!”有的人索性伸出手来向我要钱:“拿出两块钱!”钱到手,绝不会还;如果不给,那么一顿恶打就等着我了。
沈:您成了“百家奴”,我看他们非要把你这个瘦老头累死、整死才罢休。
贾:谁都可以支使、打骂、敲诈我,这伙人拿着“无产阶级”、“工人阶级”、“革命群众”这类御赐“执照”,干着丑恶野蛮的勾当。我既是‘牛鬼’,又是‘反革命’,就该像大批判说的“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造反派头头对我说:“你要识相点,不把你关在监狱,就算宽大了,还不多干点活,折折罪?”有次我病得很重,还逼我干重活,竟然轻巧地说:“劳动改造嘛,不是来养老爷,不好好劳动,怎能改造得好?”
沈:当年的反右册子《明辨集》里一位中文系讲师写道:“右派分子妄图为反革命分子贾植芳翻案,我们中文系的全体革命师生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看来中文系里的“红卫兵”也是不会放过您的,是吗?
贾:“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嘛。中文系的“造反派”把我这个早揪出来的死老虎,又当作活老虎来打,先后几次把我揪回系里作“开路式”批斗,批斗我在五十年代的学生章培恒,把我一再揪回来陪斗。这只能算作“小批小斗”啊!
沈:那么,“大批大斗”又是如何的呢?
贾:1968年,“工宣队、军宣队”开进复旦进行“斗、批、改”,在校大礼堂召开三千人参加的“彻底批判和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贾植芳反革命罪行”大会,连电影演员赵丹、白杨等人也被弄来接受教育。几个体育教师轮流在台上反拧着我的两臂、压着我的头,让我坐“喷气式”飞机。当时还拍下许多照片记录“盛况”,陈列在学校的大批判橱窗里。
沈:这些照片现在还能找到吗?
贾:估计学校档案馆还有。我也想再看看这些照片,重温一下历史,曾经打听过,可能还属于保密材料吧。后来我还被押到江湾体育场接受大规模的猛烈批斗,这就更厉害啦!
沈:(惊诧地问)竟然还在这么大的江湾体育场开批斗大会?
贾:那是全市性的号称万人批斗大会,数万人坐满了整个体育场,主要斗我,还有几位陪斗的。由上海市革委会的“工人阶级”主任王秀珍主持,她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们别看贾植芳个子瘦小,很可怜,但是这个人能量却很大,胆敢反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狗胆包天,罪该万死!”接着“群情激奋”高呼口号:“砸烂贾植芳的狗头!”“反革命贾植芳不投降,就叫他坚决灭亡!”
沈:当时您还能听清楚,我想您仍然保持着一贯清醒和镇定的自处原则。
贾:伟大领袖说:“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体育场内的高音喇叭和扩音器,震耳欲聋,我听着一个个发言,心里想,到底谁有罪呢?我对共产党、对革命有贡献,当年我帮助许多人去延安,为革命受过罪,坐过日本人、国民党的监狱。我还想,我没罪,可你有权,要是我有军队的话,咱们比试比试。那年头我还被拉出本校到同济大学等其他单位去游斗,还要被带到农村。
沈:去农村?是不是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
贾:我还没有资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哩。我是被带到附近公社生产队游街批斗,戴上纸高帽、胸前挂着木牌子,上面是侮辱人格的恶言恶语。到了“三夏”、“三秋”农忙时节,就把我押到长兴岛、宝山、青浦、南汇等市郊农村,在公社、大队里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声讨。批斗后就参加农忙,挑水、挑粪、挑稻草、挑花箕、挑沟泥,风里行,雨中走。
沈:就像炼狱般默默地忍受着自己身体和精神上的摧残和煎熬,如同您自己所形容的那样:“熬着”。
贾:(良久无言)“红卫兵”的“台风造反兵团”,是对“牛鬼”专政的司令部,不时召集训话。1968年春节前,又把我们这些“牛鬼”召来,“头头”站在讲台上,先叫朱东润教授背一首毛主席诗词,朱教授只背出一句,只好站着。又叫赵景深教授背《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赵教授低下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头,两手摸着裤沿,没有吭声。“头头”大声骂道:“怎么,装聋作哑?”赵教授呐呐说:“我背不上来!”“头头”一拍桌子:“还是什么教授,都是饭桶,你们当中什么货色没有?贾植芳还是胡风分子,都是些乌龟王八蛋!”
沈:任敏师母回忆初次探亲见到您的印象:“他经过十多年的监禁和劳改生活的苦日子,反倒没有了过去的文弱的书生气,变得比过去更壮实了。他不像学校里那些被揪出来的‘有问题’的人(当时称为‘牛鬼’)那样的神情沮丧,畏首畏尾。他走起路来挺着胸脯,迈着坚定的步子。”
贾:我经常对她说:我没有罪,问心无愧。虽然我长期身处逆境,但保持着乐观的脾气,面向恐怖阴暗的现实,无所畏惧。我之所以能坚持下去,因为我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我相信终有一天胡风冤案会大白于天下,即或我看不到这一天,子孙也会为我们昭雪,历史会还我清白的。
沈:古人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
贾:我虽然身被奴役,是“奴在身者”,不是“奴在心者”。我的心并没有被奴役,我的思想是非常独立的,只留下胡风说的“精神奴役的创伤”。我牢记鲁迅的提示:“可悲的是,不是身在奴者,而是心在奴者”。看着那些批斗我凌辱我的人,我觉得他们是“奴在心者”。
沈:我感受到您身上具有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就是顽强地活下去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而正是这种强烈的生存愿望,构成了您自始至终对于历史公正性的信仰和忠诚。因此,保护自己的性命就至关紧要,而您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正如鲁迅先生说:“要在中国办成一件事,就得争取长寿。”
贾:每次遭到无端的殴打,我都咬着牙,把血咽到肚子里。我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你们越是摧残我,我就越要把身体养好!”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要给远在山西农村的妻子寄去十元,只能省吃俭用。但我为自己订了规矩:一般抽八分钱的“生产牌”香烟,被批斗后就买一角二分钱的“勇士牌”香烟,享受享受;平时舍不得吃肉,只吃几分钱的菜,但在被游斗挨打后,我会用一角四分钱买一块大排骨或花上一角三分买块大肥肉吃,自我安慰嘛。
沈:您能不能独自上街走走呢?
贾:规定不准外出,后来允许在星期天请两小时假,步行两站路到江湾五角场镇买日用品。必须先向“专政小组”申请,回来后汇报。我苦闷时,也算替自己改善生活,在星期天中午请假去镇上小饭店,花二角四分钱买三两土烧酒,买二角钱的猪头肉,再买半斤阳春面,边吃起来边陷入深思。可这种劣质土烧酒喝下去,头就很晕,走出店门,头上戴的帽子像要飞起来。
沈:我感到您好像是在为自己举行一场“宴会”,并不仅仅是为了排解自己的忧愤,诗人食指有这样的诗句:“身世如秋雨般凄凉,内心却落日般悲壮。”我想,当您坐在小饭馆里可能就进入了如此境界。那时,您的社会活动、文化生活完全处于封闭的与世隔绝的状态,是吗?
贾:(沉吟片刻,笑了起来。)印刷厂是特殊场所,我在那里看到翻印的“文革”文件、各种“运动”材料,使我及时了解形势,知道“三家村”、“四条汉子”、“旧中宣部阎王殿”,直到“批林批孔”、“批陈伯达”、“批投降派宋江”,还有本校的“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反复辟学会’反革命集团”。
沈:(笑)您好像也是在“紧跟形势,不断学习”。
贾:有次扫地,看到角落里堆了许多“运动”方面的书,乱七八糟满地都是,我拾起一本翻看,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1955年6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我看后发现就像《木兰辞》所写的“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这本书上也卷卷有我的大名。于是,我就“偷”拿了两本,带回住处,保存至今。(他把这个“偷”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沈:您是一位重友谊、喜交往的人,在险恶的环境里,您与五十年代初的那些同事、学生和朋友还往来吗?
贾:从前与我比较接近的朋友大都惨遭株连,许多同事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比我这个“反革命”相对要自由些,几位受监管的教授也在校园里劳动,碰到时不便说话,只能用眼色问候。赵景深教授每次看见我,都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往上掀一掀以示致意,看边上没人,就轻声说:“老贾,你好。”谭其骧教授遇到我,总会先看看四周,如没人就走过来说上一句:“好好保重。”这些关心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从内心里感激他们。
沈:您们几位同难的“臭老九”,在路上碰到也不能公开打招呼。
贾:我们在造反派的吆喝声中干这干那,不准交头接耳。一位戴着右派帽子的教授,趁监督我们的造反派临时走开的瞬间,叹了口气说:“这么下去,我们都不会说话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牛鬼!”
沈:据说您们只能利用上厕所的机会打招呼,甚至谈论各种小道消息。
贾:提起厕所,像我们的“客厅”,在那里才能相互寒暄,发发牢骚,开几句玩笑。我有许多关于厕所的记忆,可以写一篇足以显示“文革”特色的文章。(果然又发出了爽朗地笑声)那年头的流行语“一丘之貉”,知识分子都被用这句古语联系过,批判过,这是历史悲剧,富有时代印记,是当时的一大贡献。
沈:生活在这样一个历史悲剧里,大家能有如此情谊,多么难得珍贵啊!
贾:历史系陈仁炳教授来印刷厂来修房子,带他来的师傅进楼干活了,我正在门口扫地,看他从车上把修房顶用的粗圆木料扛在肩上,歪着头一步挪一步地向楼上移动,吃力而狼狈。我想,他在平地上都力不能支,要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那就性命交关。我连忙跑上说:“咱们也算老阶级弟兄了,亲不亲阶级分嘛!我替你扛,我比你年轻,扛这几根木料不成问题!”他停下脚步,从木料下歪过头说:“这使不得!你替我扛,他们会斗你。”我笑着说:“他们要斗,扛不扛都要斗。”我就从他肩上接过木料,蹬蹬地上了楼梯,他站在原地担心地瞅着我。这时楼门外成了我们两个“老牛鬼”的自由天地了。
沈:您依然视友谊如同生命。
贾:“文革”中期,我被押到南汇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住在农民家中,这家人对我这个受难者一点都不歧视,我也帮助干家务,扫地、挑水、拉风箱。他家两个小孩连饭都吃不饱,买一毛钱酱菜要下五顿饭,我每月交十二元钱生活费,但我不忍心吃他们的饭,就买当地一种价廉耐饿的定升糕吃,或去河里捉几条小鱼煮一下吃。我与他们建立了友情,那主妇还给我做了一双布鞋。搬出他家后,小孩阿牛会叫我去吃粽子。当时农民的生活真苦啊。
沈:我想,人世间炎凉世态的滋味,您也许体验更深吧。
贾:我常与工人连夜赶印《红卫战报》,负责监督我的一个“造反派”,白天骂我“反革命”,到了晚上吃夜点心时,像个可怜虫对我哀求:“你这块肉给我吧,我家里的小孩吃不到肉。”我把自己碗里的肉给他,他装在饭盒里带回家。
沈:风雨凄凄的时期,人心叵测,道德沦丧,个别趋炎附势者在您伤口上撒把盐,反戈一击揭发侮辱您,深深地刺痛您善良真诚的心。
贾:个别人碰见我,不是扭过头也只当没看见,有的还狠狠瞪我这个“阶级敌人”一眼,表示坚定的政治立场。(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有次,我在校园里艰难地拉着装满货物的劳动车,累得大汗淋漓,许多人走过都用关切的目光示意同情。一位从前的“挚友”,春风得意地走到我这个赤膊拉车的“牛鬼”面前,两手腰间一撑,满脸蔑视地斜眼一瞟,又趾高气扬地走了。这位正得宠的“名”教授,却忘了自己原来是我家的座上客,我这个“专政对象”还帮助他出版了一本翻译小说。(边说边有板有眼地摹仿着那人一副鄙夷自得的样子。尽管动情,但语气平和,仿佛是在向我述说他人的故事。我在他轻松的口吻之中感受着一种无奈的苦涩,不免使人沉重起来。)那年在“五七”干校,两个教师在昏暗灯光下伏在床边写汇报,我恰好睡在上铺,只听一个说:“贾植芳又顽固又狡猾。”另一个讲:“他从不暴露思想,一定要加强监督。”他俩不知道我这个“牛鬼”的“革命警惕性”也很高,偷看他俩的“表演”。我并不生气,反而可怜他俩。我是奴隶,是被迫的,身不由己的;而他俩却是出卖自己灵魂的奴才。
沈:(不免有些黯然)那时的生存环境实在太险恶!
贾:“革命小将”响应伟大号召,掀起了“破四旧,立四新”的抄家行动,有个号称批孔的教授也跟着“革命小将”去抄另一位教授的家,随后只见他竟然手托人家的大衣昂首离去。(流露出十分愤慨的情绪)
沈:您讲述的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正如常言道:“患难见人心”。
贾:从干校回来,对我的监管由三人减为两人,态度也不那么恶声恶气了。厂里承担排印语录、翻印文件的任务很重,“头头”就把我这个“废物”利用起来,叫我检查质量。这可是一件人命关天的事,万一发生差错,“革命群众”没事的,而我这个“牛鬼蛇神”却要负全部责任,“故意破坏”、“阶级报复”的罪名,都能把我再次送进监狱,甚至砍头。
沈:那是在刀尖上过日子。
贾:我要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放松,仔细检查印刷品上的墨色是否清晰,逐字逐句校对。还特地节省生活费专门买了一副眼镜。
沈: 1975年1月4日您给任敏师母的信中说:“我的生活费已调整了,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照顾和关怀,所以前信说,往后每月寄你三十元生活。今天领导上发我一张干部登记表要我填写,需要二张照片,所以我也要照个相,照好后,即寄你一张。这个情况也是个新发展,值得注意。现在调整生活费也如此,这些说明形势在不断发展。从此有关情况,你知道就行了,不可对外人讲,在生活上更应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才好!”这些话语极具时代特征,反映出“文革”后期您的处境、情感和个性,我从中读出了一份悲凉。
贾:校印刷厂来了一位新支书。据说是个老八路,“文革”初被打倒,曾跳楼自杀未遂。当时启用下台的老干部,他才下放基层降级使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有次他把我叫去说:“你在这儿劳动这么多年,我们也没发现你有什么新的罪行。你的问题,不仅学校革委会无权处理,就是上海市革委会也无权处理,这要看中央。但生活上可以照顾你,从这个月起,你按二十二级干部标准,每月生活费六十五元五角。但你要明白,你并不是二十二级干部!”这样我每月寄给乡下妻子三十元。星期天也能去五角场理发、洗澡,有时甚至去市区走走。
沈:我想到您回忆起自己在苦海中浮沉时说过:“值得安慰的是,我并没有失掉自我,我还是我,苦难反而深化了我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与思考,净化了我的灵魂。”不久前,《解冻时节》披露了您始于1972年写给妻子的信,真实地反映出那个年代特有的社会情况。
贾:这是特殊年代里的扭曲通信。我们是“监管”对象,来信要经过各自单位审查才给我们。我学习列宁说:“在狼群中要学会狼叫”。为了应付检查,只能特别小心地写些“虚话”、“套话”,来表明各自还活着。任敏在农村看不到报纸,我在信上用“大批判”式的政治语言告诉她当前形势,甚至联系自己“改造”的“意义”,实在是事出有因。有时不慎会惹出麻烦,一次任敏写信说,老家邻居看她孤苦,要送一个男孩给我们当儿子。被检查的人看到,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我“为反革命找接班人,企图永远与人民为敌。”
沈:当时您被获准能够去市区里走走时,我想,您擅长观察了解社会的兴趣是不是又油然而生呢?
贾:我看到昔日繁华的上海经过“改天换地”成了一片单调灰暗的景象,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商店大多变成民房,偶尔有个食品店或合作社在营业,也很早就打烊了。货架上的单调商品,还得凭粮票、布票、油票、肥皂票、香烟票、草纸票限量购买。满街行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穿深色和草绿色的制服,或成群拥挤在商店门前排队,或争先恐后挤公共汽车。
沈:一个繁华的国际大城市被糟蹋坏了。
贾:外国人绝少见到,只有“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革命歌曲。因为实行严格的户口制度,外省市的人难易流动来上海。晚上七、八点钟后,不多的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灯光,马路上一片死寂。从前热闹的大戏院、电影院,只有样板戏中阿庆嫂或者杨子荣的唱腔飘出。
沈:您就这样熬过“文革”这段苦难的路程,可谓劫后余生。如今您依然那么身体健康,乐观自信,不卑不亢,傲然而立地生活。我不禁想起您在1977年10月4日给任敏师母的信中说:“今天我年过六十,经过三十多年的残酷的生活历程,才完全正确地看懂了这本中国历史,同时,也使我不胜怀念我们年轻时的正直的生活。这三十年来我们经历的生活是极为严峻的,但也是对我们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成长起了巨大推动作用的,因此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虽然艰苦,我们却没有陷入悲观和颓唐的泥坑,我们走过来了!我们在精神上还保持着年轻人的气质和纯正。”
发布日期:2008-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