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业松
贾植芳先生不喜欢住医院,但好像很喜欢上医院。不记得有多少次,我主动要求或被叫去陪他上医院,“检查”或“拿药”。他总是兴致勃勃,穿好平时不穿的外套,戴上平时不戴的呢帽或遮阳软帽,拿上在家不怎么用的STICK,叫上出租车,用现在的孩子们的话来说,很“拉风”地出门,一路上指点街巷,劲头十足地讲述他当年 在其中的冒险经历。而且基本上,不论是否实际需要,他这样出一次门,总要在外面找个馆子吃顿饭,——多数时候是吃面,在我想来,很有点想方设法延长“进城”的时间和快乐的嫌疑。师母不在以后,先生的体力和精力衰退得很明显,这样的“找乐”的机会少了,偶尔有之,他沿路的谈兴尽管仍在,毕竟有些谈不动,对场所和事迹的指点限于点到为止了。
真的需要住院了,先生很不耐烦,总是在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就嚷着要回家。他把住院叫做“坐监”,我想不是因为耐不住性子,而是不喜欢这种受约束的生活。受约束倒也不是说真的像坐监一样丧失了人身自由,而是,这种生活打乱了他原有的生活秩序,影响了他熟识的与生活发生关联的渠道和方式。
对于一位教授,或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什么才是他最不乐意放弃的与生活发生关联的渠道和方式?贾先生的行为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读和写。
哪怕只是在医院里住两天,哪怕是在多至六床的普通病房,只要病情许可,他也会要求把家里的书报和纸笔带来,而且蚂蚁衔草似的,今天一本明天两本,不多久病房就会呈现出临时书房的模样。2007年11月11日,贾植芳先生因肺炎迹象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干部门诊求诊,随即确诊,入住该院国际部特需病房,至12月8日,在他自己的反复要求下出院。但随即,因停止用药而复现的症状再次把他赶回了病房。2007年12月11日,贾植芳先生最后一次入院,在医院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长的一段住院时光,至2008年4月24日18:45分,因肺炎并发心衰、肠梗阻(指标显示高度恶性肿瘤可能),最后导致呼吸衰竭,终于抢救无效。据近十年来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的内侄女任桂芙女士介绍,先生约在临终前5小时陷入昏迷、前5天放弃读写。他的最后一篇日记写于4月18日,记述了“大晴天”里几位学生的来访,及重温收在《贾植芳文集》第二卷里的《〈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序》,因为前一天来访的郜元宝透露这部书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重版。
先生临终的时刻,我在学校授课。复旦大学课表第9节18:30分开始,等我匆匆讲完该讲的内容提前下课,得到的是这样的信息:先生18:46分走了。赶到医院,出现在我眼前的先生,盛装仰卧,面色舒展,平和如生。我站在他的左面,伸手到被单底下握住他的左手,温软如昨。他外套的衣领被被单压住一只角,我伸出另一只手为他理好,手背贴近面颊时,仿佛感受到他的体温。我的下巴忍不住抖动起来,在咬合不住的时候,鼻翼也跟着翕动起来。我终于崩溃,再一次在先生面前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软弱。令我难以自制的是,就在昨天,就在同一个位置,以同一种姿势,我还一如往常在聆听着先生学术上的关怀,答应着会跟进他的关心;先生尽管呼吸困难,说话费力,全身插满管子,头部转侧一下也不很容易,却是眼神清亮,头脑清晰,面色充满生气,也还在一如往昔地与他尚不熟悉的我的学生们做着快乐的约定:等我病好了,请你们来家里做客!……
来源:《中华读书报》2008年7月30日
发布日期:2008-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