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百年——记复旦百岁名家蔡尚思

  2005年1月1日起,复旦的历史,开启又一个意气风发新百年,又一个壮怀激越新起点。

  百岁蔡尚思,这位中国著名思想文化史研究专家、复旦大学最年长的教授,再创了百年复旦的学者长寿纪录,也打破了复旦人文学者发表论著历时最长的纪录——97岁。以其“耄耋如青春”的生命百年,见证复旦的风云,融入复旦的百年。

  东风鼓荡青衿。百年学府,青春复旦。蓬勃、隽永、澄明、辉煌,是青春的百年。

  百岁蔡尚思,冥思许久:身为复旦人,尤是身为复旦的同龄人,躬逢百年校庆,如何略表寸心?

  十年前,复旦九十华诞。业已退休在家的蔡尚思,欣然提笔“大学地位,争取为最;雄心壮志,难能可贵”,载满深情,捧送复旦。

  此刻,喜迎复旦百年,百岁的蔡尚思更有“百年一遇”的欣然神往,尽管是人在华东医院养病。

  不久前,复旦为蔡尚思做百岁大寿。领导、亲朋、学生,济济一堂。儿媳专门带去了西装、胸花,要帮他换下病号服。老人执意不允:“这就是我,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换?”不伪饰,求真义,百岁的老人依旧是不变的真实自我;

  不久前,复旦历史系和上海市历史学会联合举办了“蔡尚思教授与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学术讨论会”。众多历史学者、蔡尚思的学生,侃侃而谈。创新争鸣的治学精神,豁达包容的学术态度,百岁老人生命的意义注入文化的力量,有了不老的精神内核。

  百岁蔡尚思,这位中国著名思想文化史研究专家、复旦大学最年长的教授,再创了百年复旦的学者长寿纪录,也打破了复旦人文学者发表论著历时最长的纪录———97岁。无须任何特殊的表达,这种真实与不老的存在,就是佳话与喜庆,就是复旦百年风云的见证。

  百岁的名家,百年的名校。仿佛光阴的会心一笑,在一个值得记取的时刻,唤起历史,希冀未来。

  三进复旦

  “有缘”两字,恰如其分概括了蔡尚思与复旦的关系。有缘,是三进复旦的掌故;有缘,是七十余载和复旦的渊源。

  1930年9月,蔡元培先生向时任复旦校长的李登辉举荐蔡尚思“堪任教授”,被接受。蔡尚思首进复旦,任中文系教授。1930年的复旦,校龄宛如稚齿孩童,却已栉风沐雨。1902年,马相伯创办震旦学院,聘请法国传教士任教。1905年,教会中的帝国主义势力阴谋夺权,迫马相伯离校。爱国学生愤而摘下校牌,集体请辞,拥戴马相伯另行筹备复校。同年,马相伯引《尚书》“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取名“复旦”。8月,复旦公学正式成立,是为复旦大学前身。作为中国第一所民族民间的私立大学,复旦筚路蓝缕,开启山林。

  1913年,美国留学生李登辉出任校长,倾其感情于复旦。4年后,他亲赴南洋募捐,回沪后在江湾附近购地70亩。1922年,复旦大学正式迁入新址(即今日复旦所在地),弘扬科学,光大文明。

  因而,蔡尚思初识的复旦,已是“一所具有相当规模的大学,拥有文、理、法、商四个学院,十五个系。校内提倡‘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民主风气浓厚”。

  第一次,蔡尚思并未久留。但在离去后,牵挂还在。到1942年,任教他校的他,复旦兼课,二进复旦。时值抗战之期,蔡尚思“寓反帝爱国于讲学,留须装老”。尽管每月的收入仍不能免于妻儿啼饥呼寒,尽管过着背煤球、喝米汤的苦日子,他也不赴日伪的酒筵,也不屑伪国立学校的聘请。

  日伪黑暗中的复旦,傲然求索“日月光华”,坚持“不向敌伪注册、不受敌伪津贴、不受敌伪干涉”方针,维护了民族的气节和复旦的声誉。

  从来,复旦就有光荣的革命传统。1949年5月27日,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复旦获得脱胎换骨的新生。为了纪念这个新生的节日,当时的校长陈望道提议,定每年的这一天,为复旦校庆日。历史,给了复旦一个美妙的巧合———这一天,也恰是1905年学校创始人马相伯等爱国师生登报声明更改校名的日子。

  到1952年,复旦院系调整,蔡尚思第三次结缘复旦,从此不曾离开。

  骑着毛驴到清华园?

  1952年进复旦的蔡尚思,是复旦大学历史系主任、校务委员会委员。个人的事业有了新起点,学校里名流云集,蔡尚思的喜悦、自豪,不加掩饰。他在《蔡尚思学术自传》一书中回忆道:

  1953年,复旦大学历史系老教授老专家之多,闻名全国。它由复旦、沪江、浙江、圣约翰、南京等大学与地图社合并,中国史方面,有周予同、谭其骧……多达十七人。武汉大学校长李达有一次与我同在北京开会,畅谈甚欢,特别向我提出要求说:“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专家太多,武汉大学正相反,复旦大学应当分出几个给武汉大学,请您大力支持!”我答道:“我很同意,但不能做主,请您向教育部申请。”

  蔡尚思饱蘸深情又以记录实况的笔触,从一个侧面描绘出菁菁复旦乃学术之津梁、文化之摇篮。早在草创之初,马相伯老校长即提出了“崇尚科学、注重文艺、不谈教理”的办学信条。于是,始有一代代学贯中西的大师荟萃复旦,又有一批批怀抱超旷的学人走向社会。

  浸润于复旦的学术风华,一生好学的蔡尚思如鱼得水。1905年,他生于福建德化,少入私塾,读《四书》《五经》。稍长,求学永春县省立第十二中学,爱好文史,尤喜韩愈之作,常诵“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1925年,不管亲族的百般阻止,不顾逼其成婚的父命,蔡尚思以死相争得以如愿赴京求学。背井离乡、辗转跋涉,蔡尚思只身抵京。深秋的一天,他来到清华园,欲投梁启超门下。接待他的国学研究院办公室主任吴宓告诉他,梁先生还没来学校,王国维先生也是大学问家,可先拜王先生为师。要见名家,他不免胆怯。吴宓见此,笑道:“不用怕,我带你去。”壮起胆子,紧随吴宓,他见到了王国维,“有两种心情,一是惊骇于他仍留着辫子;二是喜欢他的和气和虚心,一点也没有架子”。

  后,梁启超来校。蔡尚思逡巡许久,决定投书梁公,书信笔法得到梁启超嘉许,“具见深思,更加覃究,当可成一家之言”。于是,常向王师问经学,向梁师问思想史。

  提及这段往事,有人误传当年他是“骑着一头毛驴来到清华园”。这个可爱的错误,更为此事添了一份传奇性,正可窥见蔡尚思的这段求学经历在世人心目中是何等不同凡响。而蔡尚思在70多年后,谈起这段历史,有对先师的感激、有对自己的要求:莫负教诲与期望。如今,他是王国维和梁启超唯一健在的弟子。

  “年龄有老学无老”

  若举当今中国古书的博学之人,首推何人?有人说“北钱南蔡”。“北钱”即是北京之钱钟书先生,“南蔡”便为上海的蔡尚思先生。

  早在1936年,其时蔡尚思才31岁,著名史学家顾颉刚便撰文称蔡尚思博学到“读别集至三千种,并其他著述垂四万卷……”

  卷帙浩繁,非一日之功——

  1934年后,他在南京,宿于南京国学图书馆整整一年,每天读书十六、七个小时,“日夜不休”读完了除诗赋词曲之外的历代文集数百万卷,从中抄录中国思想史资料数百万言;

  1935年9月,他又至上海,在沪江大学图书馆、合众图书馆常年借读,从此年年不离图书馆,视图书馆为“太上研究院”,为终生最高学府;

  任教复旦大学后,他是复旦图书馆的常客,风雨无阻。有时,除了中午吃饭,一坐就是一整天。在复旦图书馆查不到资料时,他还要去上海图书馆。年逾九旬后,不愿麻烦学校为他出门派车,每回他都挤着公交车前去。旁人诧异,他却煞是骄傲地强调:“坐公交车来的。”

  采访中,听到很多人不约而同:“他爱读书!”言毕,又重重地添上注解,“他是我见过读书最勤奋、最多的人!”

  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吴瑞武,曾是蔡尚思的助手。因当助手,常“近水楼台”借阅蔡先生的书籍。“借给我的书,每一本都写满心得、批注。有的,还批两次、三次。出版社和作者常会寄书给他,有时一天就有好几本。奇怪的是,这么多书,他竟然都看。”

  李妙根,蔡尚思的学生,从老师读书、治学的认真中解读到其“人格魅力”:1981年底,蔡老师下楼不慎摔破了膝盖髌骨,医生用钢丝固定,嘱静养。蔡老师利用养病的时间,在家著《王船山思想体系》一书。为著这部书,蔡老师通读了太平洋书店版《船山遗书》。这部书近五百万字,分八十册,除去歌赋一类纯文艺作品,其分量很重。大约过了半年,蔡老师读完了他要读的书,摘了一大堆资料,分门别类编好,然后草拟文章……

  蔡尚思曾有诗自勉“年龄有老学无老,健在不休死后休”,在学术氛围浓郁的复旦,“无老”的学习,使他充盈活力。

  “火气太大”的学者

  “以书为伴”的蔡尚思,亦“以著述为乐”。97岁高龄,仍著文不辍,共发表文章达230篇,著编诸书至40余种。

  他百岁诞辰之际,复旦历史系同仁著文贺之,扬颂了蔡先生治学的态度与精神:“蔡先生视学问为生命,自幼清贫,苦读成名,年至耄耋,仍然手不释卷,笔耕不辍。他的等身论著,也是近八十年来中国现代学术走过曲折道路的历史见证。他参与了这期间关于传统思想的历次重大争论,而且有话直说,不为贤者讳,不怕开罪当令的显赫人物,使他本人也成为有争议的思想史家……有一点无可置疑,那就是这位百岁老人,给后人留下了一笔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的财富,必将垂于史册!”

  他一生参加学术研讨会,很多。开会,他喜欢直话直说,喜欢与人争鸣。常常是,会上与人针锋相对、面红耳赤;会后则与争论者坦诚相见、甚至握手言欢。他的文章,尤富争鸣之精神,拿出真知灼见,勇于争论。难免,有人觉得蔡先生“过于激进”、“火气太大”。他依然执拗地不屑做学术界的“好好先生”,力主“学术贵在争鸣,没有争鸣就没有创新。”

  争鸣和创新,向是学术的真精神,学问的新源泉。百年的复旦如此坚持,百岁的蔡尚思如此坚持。

  在史学界,蔡尚思以敢于说真话著称。早在上世纪30年代,他就向国民党政府叫板,被人誉为“红色教授”。建国后,他积极参与学术活动,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什么时候,从不随风倒,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便是“文革”时期,身处逆境,他依然直言。

  爱学问,也爱学生

  文革后的复旦,如沐春风。复旦的学者屡获国家学术成果奖。那些似乎“迟到”的奖章,反证的就是在文革的年代,尽管复旦的学术生活遭受创伤,但学术精神不朽,真正的复旦人仍在文革的风雨中潜心治学,于是在文革结束后结出“迟到”的硕果。

  1978年12月,苏步青任复旦大学校长,年已73岁的蔡尚思任复旦大学副校长,全面负责复旦大学文科的教学和科研工作。1986年他从这个岗位退休,其时已81岁高龄,创写了复旦大学有史以来在这个岗位上的最高年龄。

  步入复旦,登上教坛的蔡尚思,爱学问,也爱着他的学生、爱着学生无瑕的青春。

  学生听他的课,感受他教书育人的激情、获得文化的浸润。七十年代,大学生傅德华在复旦念书的时候,记得“他讲课不看讲稿,一口闽南普通话,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激动起来,喜形于色,手舞足蹈。”蔡尚思退休后,已在复旦历史系工作的傅德华主动为他送工资及书信,“每次去他家,没一个小时出不了门。他要问学校的情况,特别要问问现在的学生们怎样、有什么需求。”

  确是,蔡尚思对年轻人的关心和爱护,无微不至。

  助手吴瑞武难忘———上世纪60年代初,蔡尚思进京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跟系里商量,让我去京帮忙。我到北京的那天,是很冷的冬日。蔡先生见到我,不讲书稿,不谈工作,径直把我带到了王府井,给我买帽子、添置呢衣服:“你刚从上海来,在北京生活,这两样是最重要的。”

  学生李妙根记得———1982年,在蔡老师指导下,由我起草了《蔡元培》小册子,1983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蔡老师把全部稿费都给了我。1984年,这个小册子改由江苏古籍出版社重印,给了几十元重印费。那时,我已在空军政治学院工作,蔡老师亲自把汇款单送到我家里。2001年4月初,我接到蔡老师的电话,叫我抽空到他家去。我到了他家,他交给我一张汇款单。因为《蔡元培》一书的跋被选编,故出版社寄来了一点稿费。他执意要把稿费给我,让我去邮局领取……

  同样慷慨着的,是学问。对于年轻学子,他倾囊相授自己治学的历程与方法,培养他们读书、思考的能力。他结合本人学术研究经历,现身说法,为《复旦大学的改革与探索》一书,撰写了《做学问的六个要不得》,教导后生。这些,对于加强复旦大学学生的学风教育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百岁蔡尚思。人以其长寿为珍,他却已浑然忘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到江西三清山旅游。路遇的一群年轻人,见他老当益壮,好奇地打听他的年纪。60岁、70岁、80岁,揣测争论不休。当天,回到招待所的86岁的蔡尚思,感慨而书《忘年人》以抒怀。“忘年人,忘年人,耄耋如青春,晚上如早晨。……思想求日新,只知路向前。”

  忘年的蔡尚思,耄耋之岁,搏击寒流,翻波逐浪;年逾九旬,健步如飞,著述立说。

  耄耋如青春,蔡尚思走进了人生的百岁,走进了复旦的百年校庆。他生命的百岁,见证了复旦的百年,也融入了复旦的百年。

  明天起,复旦的历史,开启又一个意气风发新百年,又一个壮怀激越新起点。

  鹰击长空。“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复旦精神给历史插上不老的双翼:一翼承载百年的厚重,一翼绽放青春的活力。

  东风鼓荡青衿。百年学府,青春复旦。蓬勃、隽永、澄明、辉煌,是青春的百年。

2005年1月1日

发布日期:2008-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