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林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对历史文献加以整理和研究,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门学问。而历史文献学作为一个学科纳入历史科学的体系之中,则不过数十年时间。已故著名历史学家张舜徽先生对这个学科的确立,起到过重要作用。回顾他对历史文献学理论的若干认识及其实践,对我们今天探讨新世纪历史文献学的学科建设及发展方向,不无启迪意义。
究校雠学古义 阐述学术渊源流别
张先生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是30岁刚出头时写就的《广校雠略》。顾名思义,书中内容是推广发扬宋代郑樵的《通志·校雠略》,自然是一部文献学著作。其自序称:“少时读书,酷嗜乾嘉诸儒之学,寝馈其中者有年。其后涉猎子史,兼览宋人经说,见书渐广,始欿然不自慊,泛滥群籍,于汉、宋诸儒,独宗二郑,以为康成经术,渔仲史裁,譬诸灵海乔岳,无以益其崇深。两家涂辙虽殊,而所以辨章学术之旨则无不同。”于是,“温经校史,流览百家,穷日夜不辍,积之十年,始于群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稍能辨其原流,明其体统”。[1](P1)从这段话,可以窥见张先生的学术趣向。书中形成的若干见解,为其一生所恪守。所以,这部书虽仅10万余言,却是他一生学术探索的一个坚实的基点。
《广校雠略》凡5卷,分为19论100篇。其中尤可注意者,为以下3论30篇:
其一,“校雠学名义及封域论二篇”。近世学者于审定书籍之际,约分三途,即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张先生上承郑樵、章学诚、朱一新的见解,主三者之合,其首篇《目录板本校勘皆校雠之事》论述说:“校雠之事,始于周宣王时宋大夫正考父校商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秦火之后,书尤残缺,汉成帝时诏刘向等校书秘阁,此业乃称专门。校雠之名,亦自刘向定之,所谓‘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为雠’是也。向每校一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随竟奏上。后又集众录,谓之《别录》,盖即后世目录解题之始。向校书时,广储副本,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常书,有所谓太史书,有所谓臣向书,有所谓臣某书,博求诸本,用以雠正一书,盖即后世致详板本之意。观向所为《战国策叙录》云:‘本字多脱误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然则向校雠时,留心文字讹误之是正,盖即后世校勘之权舆。由此论之,目录、板本、校勘,皆校雠家事也。但举校雠,自足该之。语其大用,固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次篇《目录学名义之非》论述清代以目录自雄之士,“校其所至,上者但能校勘文字异同,审辨板片早晚耳,盖已邻于书贾之所为,难与语乎辨章学术之大。”在引述章学诚、全祖望的有关论述后,张先生发出如下议论:“夷考世俗受病之由,盖原于名之不正耳。夫目录既由校雠而来,则称举大名,自足统其小号。自向、歆父子而后,惟郑樵、章学诚深通斯旨,故郑氏为书以明群籍类例,章氏为书以辨学术流别,但以校雠标目,而不敢取目录立名,最为能见其大。”
张先生关于目录版本校勘不必独自称“学”的观点,学者中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称举校雠的大名,旨在强调三者的联系,达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标。这一学术宗旨,是大家都认同的。他关于文献学的若干理论建树,便是他上推校雠古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思辨成果。
其二,“著述体例论十篇”。跟一般的著述体例介绍不同,张先生论著述体例,旨在对诸类典籍作推本潮源的探讨。只看10篇标题,便一目了然。如“古人志在用世不得已而后著述”、“古代著述皆可目为史料”、“拟古著书之始”、“著作编述钞纂三者之别”、“编述体例”、“太史公书为编述之正体”、“钞纂之书日盛而后著述日衰”、“官修之书无关著述”、“施教之书与著述异体”,涉及到大量古书的起源及其流别,他在博览群书后,自出机杼,加以论断。这里,仅举《著作编述钞纂三者之别》一篇为例。张先生发挥王充《论衡·对作篇》中的群书区分法,认为“载籍极博,无逾三门:盖有著作,有编述,有钞纂,三者体制不同,而为用亦异。名世间出,智察幽隐,记彼先知,以诱后觉,此之谓著作;前有所因,自为义例,熔铸众说,归一家言,此之谓编述;若夫钞纂之役,则惟比叙旧事,综录异闻,或订其讹,或匡其失,校之二科,又其次也。”以先秦两汉著述而论,《五经》前无古人,可谓著作;《史记》《汉书》前有所因,而在熔铸剪裁后成为一家之言,可谓编述;桓谭《新论》、王充《论衡》则在比叙旧事、综录异闻之类,属钞纂之书。
对群书作了这样的区分,张先生认为可以使读者知道学术之深浅,意义不小。“试循时代以求之,则汉以上之书,著作为多。由汉至隋,则编述胜。唐以下雕板术兴,朝成一书,莫登诸板,于是类书说部,充栋汗牛,尽天下皆钞纂之编。昔人每教学者多读唐以前书,非贵远贱近,蹈人情之通患而不知返也,诚以先唐之书,多关作述,犹少空言。唐以下杂钞日广,语皆枝叶。本末先后高下浅深之分,学者所宜详辨也。”[1](P8-9)
其三,“汉唐宋清学术论十八篇”。张先生强调校雠学的功用在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因而他的目光便不仅仅停留在正史艺文志经籍志、官私目录上,龂龂于版本早晚,汲汲于考订文字异同,而是集中精力,把握学术发展趋势,明辨各类著述的脉络源流。“汉唐宋清学术论”在诸论中,篇幅最长。从辨章学术始于太史公、郑玄校注群经实寓辨章学术之意、经师家法亡于东汉、唐初诸儒论学有不同于后世者、唐代史学实有承先启后之功、昌黎韩氏实开两宋学风、宋史分立儒林道学二传之故、两宋诸儒实为清代朴学之先驱、宋人经说不可尽废、宋世私门校书之盛,到清代兴起之师、乾嘉诸儒囿于治经之弊、乾嘉诸儒著述非初学所能读、道咸以下清学渐衰、道咸以下学者依附乾嘉之弊与模拟著书之非、群经新疏未必尽善、专精与博通之辨,各个专题,皆一一扼要论述。可以说,这实际上是一部提纲挈领的文献学史。从汉至清两千年中的文献整理与研究状况,都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角度,举列在这里了。张先生首正校雠之名,起到了纲举目张的作用。
另外70篇,为著述标题论8篇,作者姓字标题论5篇,补题作者姓字论4篇,援引古书标题论8篇,序书体例论5篇,注书流别论2篇,书籍传布论2篇,书籍散亡论2篇,簿录体例论4篇,部类分合论7篇,书籍必须校勘论2篇,校书非易事论4篇,校书方法论6篇,清代校勘家得失论3篇,审定伪书论3篇,搜辑佚书论5篇。单从篇目,已足见内容之丰富。
对《广校雠略》中的见解与内容,张先生后来又有所发挥与扩展。为了指导后辈校读古籍,他在50岁时写出《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一书。全书分为通论、分论、附论三部分。由于分论的篇幅较多,又分为上下,共成四编。第一编,通论校读古书的基本条件,从识字谈起,以至辨识版本诸问题。第二编分论上,专谈校书,涉及到校勘的必要性、校书的依据和方法等文献学理论问题。第三编分论下,专谈读书方面的问题,论述了古人写作中的一般现象和古人著述体要,提出了阅读全史的重要性和具体读法,归纳了整理史料的一般方法。第四编,附论有关辨伪和辑佚方面的问题。全书写作的初衷虽只是普及文献学知识,但持论谨严,内容丰富,在文献学理论的研究上有所发展。如论辑佚书,首先从书籍本身的产生、发展、变化,从社会的变迁分析古书散佚的原因,然后阐述辑佚作品的展开和取材的依据,并归纳出五条途径和方法,即取之唐宋类书,以辑群书;取之子史及汉人笺注,以辑周秦古书;取之唐人义疏,以辑汉魏经师遗说;取之诸史及总集(如《文苑英华》之类),以辑历代遗文;取之一切经音义(以慧琳《音义》为大宗),以辑小学训诂书。张先生还从过去学者在辑佚工作中所犯的错误(漏、滥、误、陋等),指出读者在阅读中应注意的问题,并告诫初学者:“至于自己动手搜辑佚书,更是学问成熟以后的事。因为读书不多,见闻不广,虽对这方面有兴趣,但难免挂一漏万。加以这种工作,做起来很费时间,耽误了读书的岁月,尤为可惜。初学似不必在这里面投下太多的劳动,等到业务基础打好以后,再谈此事,比较容易着手。”[2](P310)
书中此类见解甚多,以致顾颉刚先生称赞此书“纲举目张,显微索隐,为初学引导正路,谆谆以教,苦口婆心,俾其于摸索之中,得见明灯。”[3](P405)
赋文献学新意 建构学科理论体系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学术界欢呼进入“科学的春天”的时期,张舜徽先生恰好在此时进入到他学术研究的丰收季节。1979年,他与学界同行在桂林发起,成立“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被推举为会长。1980年,国务院颁布学位条例,他随之被评为全国首位历史文献学专业博士导师。客观形势催促着他继续思索,为历史文献学的学科建设提出系统的理论与方法。不久,他就完成了学科建设的奠基之作——《中国文献学》。这部书的主要贡献,在以下几方面
一、确定文献学的范围和任务
在20世纪,最早以“文献学”名其书者,为郑鹤声、郑鹤春先生的《中国文献学概要》。他们认为:“结集、翻译、编纂诸端谓之文;审订、讲习、印刻诸端谓之献。叙而述之,故曰文献学。”[4](P1)从全书内容看,涉及的是文献整理的一些问题,和真正意义上的文献学还有一段距离。60年代,王欣夫先生的《文献学讲义》,主要是目录、版本、校勘的知识介绍。张先生在《中国文献学》中,开宗明义,就是确定文献学的范围和任务。他从“文献”原来的含义和范围出发,认为文献应该是流传下来的文字资料。“至于地下发现了远古人类的头盖骨和牙齿,那是古生物学的研究范围;在某一墓葬中出土了大批没有文字的陶器、铜器、漆器等实物,有必要考明其形制、时代和手工艺的发展情况,那是古器物学的研究范围。这些都是考古学家的职志,和文献学自然是有区别的。”进而,他指出:“我国古代,无所谓文献学,而有从事于研究、整理历史文献的学者,在过去称之为校雠学家。所以校雠学无异成了文献学的别名。凡是有关整理、编纂、注释古典文献的工作,都是由校雠学家担负了起来。”“我们今天,自然要很好地继承过去校雠学家们的方法和经验,对那些保存下来了的和已经发现了的图书、资料(包括甲骨、金石、竹简、帛书),进行整理、编纂、注释工作。使杂乱的资料条理化、系统化;古奥的文字通俗化、明朗化。并且进一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条别源流,甄论得失,替研究工作者们提供方便,节省时间,在研究、整理历史文献方面,作出有益的贡献,这是文献学的基本要求和任务。”
在提出基本要求和任务后,张先生认为这还不够,应该在整理、研究的基础上写出总结性的著作来。“只要我们不是为研究而研究,为整理而整理,而是心怀大志,朝着一个宏伟目标而努力不懈,不仅大有出息,而且可以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5](P3-4)
二、总结前人整理文献的经验和业绩
书中,用四编介绍古代文献的基本情况,以及整理古代文献的基础知识——版本、校勘、目录。虽然他人书中也有同样的内容,但张先生写得简明扼要,很有特色。他还概括前人整理文献的具体工作,像抄写、注解、翻译、考证、辨伪、辑佚等;归纳前人整理文献的丰硕成果,像修通史、纂方志、绘地图、制图表、编字典、辑丛书等。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重点介绍历代校雠学家整理文献的业绩,通过他们的事迹来体现文献学的丰富内容。从汉至清,他介绍了刘向刘歆父子、郑玄、陆德明、郑樵、章学诚、纪昀等人的成就。比如郑玄,张先生认为历来把郑玄看成是一位经学家,是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这是不够的;他认为郑玄所整理、注释的书,不限于六艺经传,也还注《纬》,注《律》,可算是在整理古代文献方面,做了极其广泛而又深入的工作。“经学”二字,本不足以范围他。又如唐代陆德明,他在校理群书的基础上,对厘析异同,审定高下,取得很大成绩,其巨著《经典释文》是涉览几百家音义专著、取长补短而写成,它不仅是考证旧音的渊薮,而且保存古文异体,使经传起源、传授本末、注家姓名、音义述造,一一详叙。“《经典释文》的《序录》部分,乃是全书的纲领,寓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微意。”[5](P250)
对于清代考证学家整理文献的业绩,张先生也从语言文字、经传、史实、周秦诸子四个方面,进行了总结,使读者对于清人的业绩,有一个总体上的认识。对近代学者,他肯定整理文献最有贡献的人,一为张元济,一为罗振玉,皆列举大量的事实,使人心悦诚服。这些,都是以介绍前人业绩的形式,示人以整理文献从入之途。
三、提出今后整理文献的重要工作
对于整理历史文献,张先生认为,不是单纯地校勘,注释几本书就完了。“更重要的,在能从丛杂的资料中,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将内容相近的合拢来,不同的拆出去,经过甄别审断、整理纂集的过程,写定为简约可守的新编。让人们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化方面,能够节省时间、精力,较有条理有系统地了解过去,这诚然是文献学工作者的重任。”[5](P343)比较迫切的任务,他认为有4项,即甄录古代遗文、改造二十四史、整理地方志书、融贯诸子百家。
所谓甄录古代遗文,就是对流传至今的典籍,要详辨其真伪。真伪可以分开的,应重新写定,加以整理。如《尚书》,只应把确切的28篇汇编在一起。古书中还有一些专门性的单篇文字,如自然地理和经济地理的说明书《禹贡》在《尚书》内,专谈科技制造的《考工记》在《周礼》内,记载时令气候的《夏小正》在《大戴礼记》内,诸如此类的文字,非常宝贵,“自可从原书中抽出来,加以整理和阐述。”[5](P345)
所谓改造二十四史,有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内容方面“首先宜将后人附加的话,以及错简、衍文、注语窜入正文等不符合原文的现象,加以改正删订,重新写定。”“其次,便是整理旧注的问题。”[5](P348-349)要对旧注有所损益,同时旧注还有个排列的形式问题。此外,对于世称“芜杂”的《宋史》,要有改修气魄。
所谓整理地方志书,意思十分清楚。值得注意的是,方志名目繁多,而其中的“州县志”,记载比较详尽,内容比较丰富,可供采摭的资料很多。“整理方志,必须首先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其次,一些正史中不详的社会制度、礼俗习尚、民生利病资料,尤其是少数民族的史实,应“择取其中最为重要的材料,分类撮录,然后纂辑成书,写出一部可供采摭的史料丛编。替撰述理想中的中国通史提供素材,作出贡献。”[5](P355-356)
所谓融贯诸子百家,是指对周秦诸子加以研究,“找出他们对某一问题的共同认识,由此考明问题的实质以及对当时和后世所起的作用。”[5](P357)对于两汉以后的子书、文集、笔记,区别其高下浅深,“假如我们能就历代文集中甄录出许多有价值的政治论文,都为一集,何尝不可继《明经世文编》、《清经世文编》之后,编出《宋经世文编》、《唐经世文编》、《先唐经世文编》呢?”对明清文集,“假如我们能分类辑录,也可编出一些专门性的《丛钞》,如前人所辑《经义丛钞》之类,这自然是极有意义的工作。”[5](P359-360)此外,对诸种笔记,也要有所甄别,凡是“朴学功深,富有价值的,自当进行综合整理。”[5](P361)
除了专著,张先生晚年有若干篇文章,都对80年代初兴盛起来的古籍整理工作提出了通达的见解,其中有不少富有启发性的建议。这也属于他建构文献学理论体系的具体工作。他的最基本的主张,是强调整理古籍不单是标点注释校勘,而应该包括研究成果、总结性论著,整理古籍的方法与门径应包括论著、编述、注释、钞纂四个方面。[3](P132-134)一句话,古籍整理与研究必须结合起来,以使整理工作达到更高的水平。
80年代初期,张先生还选编过一部《文献学论著辑要》,旁搜博求古人近人文献学专论凡120目。其自序中指出:“整理文献,必先于群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辨其原流,明其体统,然后能识古书之真伪,审版本之先后;旁及校勘、目录、辑佚、避讳诸端,皆当洞达其理,庶几有着力处。若于此类全无所知,遽谈古籍整理,将见其昏昏冥冥,不解何从下手也。”[6](P1)《辑要》之作,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古籍整理工作者“何从下手”的困难。
倾数十年心血 撰作文献研究名篇
张舜徽先生不仅长期探讨文献学理论,而且身体力行,实践自己的文献学观点,在整理研究历史文献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为学术界贡献了若干文献研究的佳作。大体说来,偏重于对文献本身加以整理研究者有以下几个类别。
一、通释类
在目录类著作中,《汉书·艺文志》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张先生对二书皆作了逐句笺释工作。于前者为《通释》,于后者为《提要叙讲疏》。
《汉书艺文志通释》是在早年《释例》的基础上写成的。张先生自少爱读《汉书·艺文志》,常置案头,时加笺记,欲疏证全书。至晚年重温是书,复有笺记,于是加以整理,成《通释》一书。这是一部“循文通释”的疏证之作,“凡前人之说有可取者,悉甄采之,句读之有误者正之,史证之偶疏者补之,亦间附论说以评断之。”[7](P1)如《六艺略》一开头,就对通常的标点“《易经》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提出异议,认为“此应读‘《易》’字自为句,乃冒起下文之辞。”做了一番论证后,又推寻“经”的本义,认为“经者纲领之谓,原非尊称。大抵古代纲领性文字,皆可名之为经。”[7](P10)随之又解说“经十二篇”的篇名与内容、汉代《易》学的传授情况、“施、孟、梁丘三家”的盛衰。这种立足于史实而有见识的疏证,与一般的文字疏通不可同日而语,对读者掌握学术的变迁大有裨益。
《四库提要叙讲疏》是在课堂讲稿基础上整理而成。其自序称:“往余为大学文科讲授‘国学概论’,即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叙》四十八篇为教本。昔张之洞《輶轩语》教学者曰:‘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余则以为此四十八篇者,又门径中之门径也。苟能熟习而详绎之,则于群经传注之流别,诸史体例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衍,释道之演变原委,悉了然于心,于是博治载籍,自不迷于趣向矣。因与及门讲论而疏通证明之。首取《提要》本书以相申发,次采史传及前人旧说藉资说明,末乃附以愚虑所及而讨论之……迨讲毕,始自录所言,述为《讲疏》。”[8](P1643)《讲疏》不是一般的文字注释,而以发表见解为主。如《提要》首句:“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讲疏》云:“此昔人尊经崇孔子之说也。自司马迁以来,儒者莫不言孔子删《诗》、《书》,定《礼》、《乐》。然无征于《论语》,复不见于孟、荀,秦火以前,无此说也。《论语》为孔门所记,于其师一言一行,乃至饮食衣服之微,喜乐哀戚之感,无所不记。使果有删定之弘业,何其弟子无一语及之?史迁尝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然《管子》中已云‘泽其四经’,可知以《诗》、《书》、《礼》、《乐》为教者,不自孔子始。此四经者,皆旧典也。孔子特取旧典为及门讲习之,所谓‘述而不作’也。善夫龚自珍之言曰:‘仲尼未生,先有六经;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必具此识,而后可以不为俗说所惑。盖自汉世罢黜百家,独崇儒术,言及六籍,必推尊孔子所删定,此犹言易卦者,必托名于伏羲;言本草者,必托名于神农;言医经者,必托名于黄帝;言礼制者,必托名于周公;莫不高远其所从来,以自取重于世,后先相师,如出一辙,学者可明辨之。”[8](P1648-1649)这样的疏释,明显是在做学术源流的考辨工作。
二、叙录类
叙录类的代表作是《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的文集甚多,张先生30多年中所寓目者,便有1100余家。不用说,数量如此之多的文集,不是一般人所能读到,即使能够读到,也不一定抓得住要领、理得出头绪来。张先生有感于刘向校书时写作叙录的深意,每一文集读毕,便考订作者行事,记录书中要旨,推究其论证得失,核定其学识深浅,各为叙录一篇,欲附以校雠流别之义,以推见一代学术的兴替。最后,他从写出的670多篇叙录中,选出价值较高的600家,汇为《清人文集别录》24卷。这600家文集以儒林、文苑中人物为多,大抵清人在碑传志状、刻书序跋、金石跋文以及诂经、证史、议礼、明制、考文、审音、诠释名物等方面有价值的文集,都收罗进来了。而于诸家考证之语,凡论断审密,确有发前人所未发者,皆特为拈出,着意介绍。全书的编排,略依时世先后,系联而下,其有家学、师承或友朋讲习之益者,务令比叙,以见授受濡渐之迹。可以说,这是一部罕见的汇集清人文集精华的提要性质的佳作。以至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交口称赞。著名学者顾颉刚先生在评价此书与《广校雠略》时说:“先生所作诸书,示学者以途径。启牖之功,实在张香涛《輶轩语》、《书目答问》之上。然彼二书,对我辈之效用已极巨。先生别白是非,指明优劣。上绍向、歆之业,下则藐视纪昀之书,其发生影响之大,固不待言也。”[3](P406)张先生另有一部《清人笔记条辨》,可算是叙录的变体。清人的笔记,虽不及文集之多,张先生几十年中所寓目者,也有300多家。若无别择去取,则榛芜不翦、靡所取材。于是,张先生对那些专载朝章礼制、但记掌故旧闻、讲求身心修养、阐扬男女德行、谈说狐怪、称述因果等等之类的笔记皆屏不取,而对一些学涉专门、宜有专书以集其成的亦所不取。经过这样的筛选,最后收书100家,分为10卷,略依时世先后而编排。每家皆先述其生平,而后言其著述。因笔记体裁与文集有别,张先生所做工作,也与《别录》有些差异,即“择其义之可采者,分条件系,加以考辨,亦有综述而论列之者。”[9](P1)书中所录百家笔记之言,有辨章学术者,有考论经术者,有证说名物制度者,有订正文字音义者,有品定文艺高下者,有阐述养生方术者,得失互见,多可商榷。为平亭是非,张先生“凡遇精义美言,则为之引伸发明;或值谬说曲解,则为之考定驳正。”[9](P2)对清人笔记的这种条辨形式,可以说是“叙录”的一种创造性运用。
三、校注训诂类
对于基本典籍,张先生用功尤深。阅读过程中,做了不少校注和训诂工作。比较系统的成果,收载在《旧学辑存》中的,计有11种,即《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尔雅释亲答问》、《小尔雅补释》、《急就篇疏记》、《异语疏证》、《释疾》、《字义反训集证》、《两戴礼记札疏》、《读书笺释之余》、《敦煌古写本说苑残卷校勘记》、《中论注》。其中,《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为校勘之佳作,《异语疏证》、《两戴礼记札疏》为注释之佳作,《释疾》、《字义反训集证》则是汇集相关资料后加以注释的名篇。
《周秦道论发微》一书中,收有《老子疏证》、《管子四篇疏证》、《太史公论六家要指述义》三文,篇幅占了全书一大半。这些疏证之作,本身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但她们主要还是为“道论”作注脚,是为正文服务的。这种疏证,显然有别于一般注释。
四、纂辑类
将相关联的资料汇集到一起,可省却读者不少翻检之劳。张先生在治学历程中,善用纂辑之法,留下不少纂辑之作,计有《声论集要》、《经传诸子语选》、《清儒论学语录》、《清儒论学文选》等10来种。尤为重要的,有以下几种:
一为《声论集要》,收载于《旧学辑存》中册。张先生自少好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读刘熙《释名》,恍然有悟于声训之理,至精至确。后涉览300年来儒先著述,发现已多先己而言之者,于是从戴震至黄侃、钱玄同20人著述中,撮录精语,成《声论集要》一卷。亦间述已意附于其尾,以见昔贤所论,固无二致。
二为《郑雅》,收载于《郑学丛著》。张先生治毛郑《诗》,喜陈澧《毛传义类》,隐括有条例,与《尔雅》相表里。效其体,成《郑笺义类》,后治《三礼》,钻研郑注,仍斯例为《三礼郑注义类》。复博采郑氏群经佚注之可考者,裒录为《郑氏佚注义类》。后合此数种,成《郑雅》19篇。《郑雅》体例,一仿《尔雅》,将郑玄注解汇编,使“北海精诣,粲然大备”。张先生在序中对素志克酬,喜不自禁,称“此编训诂名物之繁赜,倍蓰于《毛传》、《尔雅》、《说文》。苟能贯通郑学,则群经莫不迎刃而解。斯一编也,不第六艺之钤键,抑亦考古之渊薮也。”[10](P198)
三为《周秦诸子政论类要》,收载于《旧学辑存》中册。张先生博考前史,深服历代大政治家之所施为,以其雄伟之气魄,毅然任天下之重,坚于自信,不以世俗毁誉动其心;刚断果毅,卓然有以自见于当时而永传于后世。若霍光、诸葛亮、王猛、魏徵、王安石、张居正之侪,治国处事,无不具有法家精神。实皆自周秦法家书中取得政治理论以自敦厉者。法家职志,以富强国家为已任,管、商其中之尤魁杰者耳。周秦诸子书中言富强之术者多,有以功业自白于世者,有以言论垂之久远者,皆坐言而可起行,宜其为后世政治家所服膺而不欲斯须舍弃。遂用前代录要之法,成《周秦诸子论政类要》三编。上编为《周秦诸子政论之总精神》,中编为《周秦诸子论法》,下编为《周秦诸子论政》。每编之下,又各立8至10个小题以相统括。于是周秦诸子之言治道者,精义名言,多在其中。
以上几种纂辑之作,实际上已经将钞书和著述合为一体。中有所主,非一般泛滥无归的比辑纂录之编可比。
从张舜徽先生的历史文献学理论及其实践,我们不难体会到,历史文献学的研究范围是极其广阔的。在任何一个领域沉潜书卷,伏案数十载,都可取得世人注目的成就。即使是在传统的研究领域,用传统的著述方式,也可以推陈出新,别开生面。他格外重视文献学工作者的胸襟和视野,早年谈校雠学,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鹄的,晚年谈文献学,强调要做总结性的工作。他的不少具体论述,或许有着缺陷,但他坚持“中有所主”,从大处、高处着眼,把文献整理与研究看成一种创造性劳动,终于在所有他钻研的课题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对于后辈文献学工作者来说,张舜徽先生的治学途径值得借鉴,他的历史文献学理论及其实践也应成为人们继续前行的一个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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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
发布日期:2008-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