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子师说》看黄宗羲的心学

黄敏浩

一、引言

  有关黄宗羲(梨洲,1610-1695)心学思想源自王守仁(阳明,1472-1529)与刘宗周(蕺山,1578-1645)的事实,学者多能言之。至於二人对宗羲思想影响的具体情况,刘述先教授曾就宗羲的著作,尤其是《明儒学案》作过一番研究,认为“梨洲依蕺山,对於阳明之心学有所简择”,也就是说,“他以蕺山思想之纲领为判准,简择阳明,平章各家学术,谨守继承自蕺山思想的原则而勿失”。从刘教授的研究看来,这应该是一个中肯的判断。

  本文探讨宗羲的心学思想,承认蕺山与阳明对其影响甚深,但却没有把二人带进来讨论,只是以宗羲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孟子师说》为根据,略窥其心学的内容。跟已有的黄宗羲思想研究的成果相比,本文确有不够全面之嫌。但对某部重要著作做些点滴的工作,提供自己的心得,也不算毫无意义。以下将从理气论、心性论及工夫论三方面来看《孟子师说》所蕴含的心学思想。划分为三个课题只是为了论述上的方便,它们实际是密切相关的。

二、《孟子师说》中的理气论

  我们首先看《孟子师说》的题目,其中“师说”的“师”,指的就是宗羲的老师刘蕺山。再看此书的题辞说:

  先师子刘子於《大学》有统义,於《中庸》有慎独义,於《论语》有学案,皆其微言所寄,独《孟子》无成书。羲读刘子遗书,潜心有年,麤识先师宗旨所在,窃取其意,因成《孟子师说》七卷,以补所未备。或不能无所出入,以俟知先生之学者纠其谬云。

  可知宗羲本蕺山之意解释孟子,并认为这大概可以代表蕺山本人的解释。孟子的思想并不是本文所关注的主题。我们所关注的,是在此书中宗羲是完全继承蕺山的思想,至少他自己认为是如此的。然而,从现代学术的角度看,《孟子师说》当然也反映宗羲个人的思想。他说“或不能无所出入”,正表示他内化蕺山思想的过程中实不能不带著个人的见解。

  然则此书所呈现宗羲的心学面貌究竟是如何?先看他如何说气:

  天地间只有一气充周,生人生物。人禀是气以生,心即气之灵处,所谓知气在上也。心体流行,其流行而有条理者,即性也。犹四时之气,和则为春,和盛而温则为夏,温衰而凉则为秋,凉盛而寒则为冬,寒衰则复为春。万古如是,若有界限於间,流行而不失其序,是即理也。理不可见,见之於气;性不可见,见之於心;心即气也。心失其养,则狂澜横溢,流行而失其序矣。养气即是养心,然言养心犹觉难把捉,言养气则动作威仪,旦昼呼吸,实可持循也。……离气以求心性,吾不知所明者何心,所见者何性也。

  首句言天地间只一气充周,生人生物,很有唯气论或气一元论的味道。既然天地一气,则心也只能是气,故说“心即气”。又说“心即气之灵处”而“知气在上”;心虽灵而在上,毕竟仍不离气。心之流行而有条理者即是性,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序者即是理。性、理不可见而见之於心、气,而从四时流行而不失其序是即理的例子来看,无形的性、理好像就是心、气的内在的实然的条理,其本质仍属气。因此末句认为“离气以求心性”根本不可能。这样看来,无论心、性、理,一皆属气,是气的不同表现,如是便真好像是气一元论的说法。

  然而,我们仔细往下文看,却有不同的印象:

  人身虽一气之流行,流行之中,必有主宰。主宰不在流行之外,即流行之有条理者。自其变者而观之谓之流行,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谓之主宰。养气者使主宰常存,则血气化为义理;失其主宰,则义理化为血气,所差在毫釐之间。

  从文本的脉络看,此处所谓主宰,当是指心而言。说心是人身一气流行之主宰,便好像有心不只是气之流行的意思。虽然下文即谓此主宰是流行之条理,不在流行之外,但又说流行是变而主宰不变,则主宰与流行究属不同的两层。当然,我们可以顺著气一元论的解释,说那主宰之不变只是流行之气之不失其序,是流行之条理,换言之,是气顺著一不变的规则而变化流行,而此规则便是心。心主宰著一身之气的运作,而心本质上仍属气。是故主宰的心与流行之气究属一层,而非两层,或即使是两层,也是同质的两层,而非异质的两层。这样说心,心好像就是一经验的、实然的气之灵之心了。但下文却说「养气者使主宰常存,则血气化为义理;失其主宰,则义理化为血气,所差在毫釐之间」,则作为主宰的义理与血气,也就是心与气之间,似乎仍存在一异质的跳跃的关系。或谓血气化为义理,只是血气之顺著其本有之条理而运作,而义理化为血气,是血气不复依其条理。这样说也勉强可通,但我们再看宗羲在他处有说:“生而禀於清,生而禀於浊……。然至浊之中,一点真心埋没不得,故人为万物之灵也”,然则清浊之气质与真心,似乎总有一根本的不同。又说:

  天心生生之几,无时或息。故放失之後,少间又发,第人不肯认定,以此作主宰耳。认得此心便是养,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自不能已。旦昼牿亡,未尝非此心为之用,而点金成铁,迷却当下矣。

  此处说心乃生生之几,若迷失此心之主宰,便无异点金成铁。须知金不是铁,此比喻似乎又表明,心实在不能完全地等同於气。

  从以上的分析看来,宗羲好像是气一元论者,但此气一元论的形态较为特别,其中心之与气有不同,且不但是同质的不同,更有异质的不同之势。我们认为,这说明了宗羲的思想不能是实然的只是气的一元论。这其实是表示一心与气的辩证的不离不杂的关系的思想。只是宗羲好言心气不离的一面,绝不愿言其不杂的一面,遂有如“心即气”一类的说法。至谓“心即气之灵处”,“灵处”其实已暗示一不杂的关系。我们再看一些引文便可明白。宗羲说:

  孟子以为义理即心,而是以心之主宰而言曰“志”,有主宰则不患不流行。“志至焉,气次焉”,次,舍也……。志之所至,气即次於其所,气亦无非理义矣。

  此处言“志”,其实就是言心。孟子言“志至焉,气次焉”的原意且不管。宗羲以“舍”释“次”,在他看来,心志之所至,气即舍於其所,此表示心之所至就是气之所至,心、气同住一处,二者是平行地辩证地通而为一,并非直接地等同。说辩证,则心、气不杂;通而为一,则心、气亦不能离。宗羲就在此意义下说“气亦无非理义”;当然,此处的理义就是心。宗羲又说:

  志即气之精明者是也,原是合一,岂可分如何是志,如何是气!……若离气而言持志,未免捉捏虚空,如何养得?

  其意谓心志与气实不可分,这是因为心是气之精明,二者“原是合一”。顺著上文的疏导,此合一便应是辩证的合一,而非同质的合一了。末句说明宗羲不愿离气言心的理由,是因为根本没有离气的心可言,有的也不过是一片虚空而已。

  心、气的关系既明,宗羲思想中理、气的关系亦可得而明。宗羲认为心即理,他说:

  盖人之为人,除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外,更无别心,其憧憧往来,起灭万变者,皆因外物而有,於心无与也。故言“求放心”,不必言“求理义之心”;言“失其本心”,不必言“失其理义之心”,则以心即理也。

  在宗羲看来,孟子言求放心,不言求理义之心,言失其本心,不言失其理义之心,是因为心本身就是理义,不必别求理义,故说心即理。然此处心即理的「即」,却是即是、等同的即,并非如心即气的“即”之具有辩证的含义了。如是,心既等於理,心、气关系就等於理、气的关系。我们认为《孟子师说》中最能表示宗羲心目中理、气关系的是下面一段:

  无气外之理,“生之谓性”,未尝不是。然气自流行变化,而变化之中,有贞一而不变者,是则所谓理也性也。告子唯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者谓之性,是以入於儱侗,已开後世禅宗路径。

  宗羲在此以性、理同为一类,又对告子与禅宗采否定态度,皆不在话下。他认为气之流行中有贞一不变之理或性,但又说此理或性不在气外;正使人怀疑此理、性是否气之自然之质性或条理之际,又跟著否定唯以气(阴阳五行)是性的说法。这清楚表明,他心目中的理、气关系其实就是异质的不离不杂的关系:一方面气不等同理,另一方面理又不在气之外。

  然而,尽管宗羲的理气说具有不离不杂的含义,但他却绝少明说此义,而总是以气一元论的姿态以表之。如说:

  形色,气也;天性,理也。有耳便自能聪,有目便自能明,口与鼻莫不皆然,理气合一也。

  从“有耳便自能聪”说理气合一,便很容易令人想到这是同质的合一。又如:

  天以气化流行而生人物,纯是一团和气。人物禀之即为知觉,知觉之精者灵明而为人,知觉之麤者昏浊而为物。

  若不是紧接著谓“人之灵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合下具足,不囿於形气之内”,便很容易令人误会人之心知(知觉)乃完全是实然的气。又说:

  四时行,百物生,其间主宰谓之天。所谓主宰者,纯是一团虚灵之气,流行於人物。

  此处天即天理,也就是理,而此理纯是一团虚灵之气,这简直就是气一元论的说法!由这种理即气的说法再转手,便形成宗羲反对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的划分。他引孙淇澳的话说:

  如将一粒种看,生意是性,生意默然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象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曰性好气质不好?所谓善反者,只见吾性之为善而反之,方是知性,若欲去气质之不善而复还一理义之善,则是人有二性也。二之,果可为性否?

  宗羲此处引用孙淇澳的话,表示他赞同不能区分义理与气质之性。这当然是他主张理不离气所自然导致的结论了。

  试问:既然宗羲的理气说具有不离不杂之义,他为何总是倾向理气合一乃至气一元论?这是否自相矛盾?於此,须知气一元论可有不同的解释。宗羲的思想可说是一种气一元论,但此气一元论却不必与理气不离不杂之义相矛盾。若就理气不离不杂的不离的一面予以积极的强调,推至极端,而不强调其不杂的一面,便很容易出现宗羲那些理气合一之说。宗羲的情况恐怕就是如此。若进一步问为何宗羲定要如此,定要以理气合一的方式表达其理论?此则可能与他所批评的对象有关。我们读《孟子师说》,发现宗羲对当时一些论说提出批评。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佛教及朱子的评论。他批评佛教说:

  佛氏“明心见性”,以为无能生气,故必推原於生气之本,其所谓“本来面目”,“父母未生之前”,“语言道断,心行路绝”,皆是也。

  又说:

  “性无善无不善”,後世释氏“不思善,不思恶”之说近之。但释氏无善无恶,以理为障,更不复求,与告子性无善恶复求理於外者为异。

  理学家大抵辟佛,宗羲亦不能外。他大概认为,儒家讲心性,佛家也讲心性,但佛家的明心见性,所见的性却是无善无恶,与儒家的性善不同。性无善恶再往上讲便是无,此无能生气而为气之本源。到此境界,语言道断,心行路绝,也就是所谓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宗羲对他所理解的佛法不能苟同,认为这样只会走上虚无主义的道路。这可能就是使他的思想趋向理气合一,不愿在气外言理的背景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恐怕是朱子。我们知道,朱子主张性即理,又主张理气不离不杂。他的思想流传下来,一般都认为理气为二是其学说的特点。这其实是依理气不离不杂,顺著朱子喜分解的思路而强调理气不杂的一面而来的结果。若推其源,则理气为二实不必与宗羲之所想构成严重的冲突,盖朱子也以理为气之理,只不过是依其学说性格之较重分解,而强调理气不离不杂之不杂一面,遂有理气为二之姿态。在此意义下的理气为二实不妨碍理气合一之说。然而,宗羲却似乎没有对此给予足够的正视。他大概认为,朱子下来的理气说是把理气分而为二,遂出现问题。但他的理解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我们相信,朱子之以心、性及心、理为二是导致宗羲把其理气说理解为理气为二的重要原因。盖依朱子,心属於气而性、理属於理(性即理),但心与理并不是不离不杂的关系。心需做持敬及格物的渐修工夫使性、理呈现,彼此在当初实有一距离。这便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理、气也有一距离而为二。宗羲对心与性、理分而为二之说甚不以为然,他说:

  第先儒言性即理也,既不欲以性归之知觉,又不可以性归之天地万物,於是谓性受於生之初,知觉发於既生之後。性,体也,知觉,用也,引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以证之。静是天性之真,动是知觉之自然,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在人心,推原其上一层以为之性,性反觉於渺茫矣。告子不识天理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即谓之天理也,先儒之不以理归於知觉者,其实与告子之说一也。

  此处所谓先儒,应该就是朱子无疑。宗羲的立场,正如上文所言,是心即理,换言之,性理应归於知觉,也就是心之知觉、灵觉。但朱子以心、性为二,把性推原於心上一层,此在宗羲来说,是求性於玄虚,“反觉渺茫”。宗羲又批评朱子的心、理为二,说:

  先儒未尝不以穷理为入手,但先儒以性即理也,是公共的道理,而心是知觉,知得公共的道理,而後可以尽心,故必以知性先於尽心。顾其所穷,乃天地万物之理,反失却当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之理矣。

  依宗羲,理是从本心当下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而见。但朱子穷理却往天地万物处求那公共的道理,这不但不能求得真正的性理,反而令性理埋没而伤天害性,故宗羲说“若必欲求之於天地万物,以己之灵觉不足恃,是即所谓戕贼也”。这不能不是严厉的批评。

  由上可知,宗羲理气说之走上气一元论,若单从《孟子师说》来看,可能是缘於他对佛教及朱子学说的反动。因为一说求性於气之外,便入於玄虚,一说求理於气之外,便等於求理於心之外而为义外,是以宗羲总不能接受理气之分说。即使理气之不离不杂实容许某一义上之理气分言,但宗羲总会马上联想到佛教及朱子学说的毛病而深拒之,遂只愿强调理气之不杂一面而甚至推至极端而为气一元论之说。我们相信,唯有如上的理解,方可得宗羲《孟子师说》中的理气论之实。

三、《孟子师说》中的心性论

  至此,经过对理气论的一番辨明,应该可以明白,尽管宗羲说心即气,此心并不是一实然的经验的气之灵之心,而是一不离气而存在(气之灵)之超越的本心。在《孟子师说》中,心之超越性之义随处可见。若问此心之超越性是如何?试看他说:

  耳主於听,目主於视,皆不离事上。心以思为体,思以知为体,知以虚灵为体,不著於事,为发於本体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者,所谓照心也。“先立”者,立此而已。世人之心,离了事物,更无泊处,只得徇於耳目。耳目非小,徇事物则小矣。

  此心之本体虚灵,不离事物亦不著於事物,应事接物而本体未尝有动,故可称为照心。照有觉照之意,正显其超越事物而不为事物所囿限的含义。下面一段更能显出心之超越义:

  赤子之心,只知一箇父母,其视听言动,与心为一。视听言动在此,心便在此,无有外来搀和,虽一无所知,一无所能,却是知能本然之体。逮其後来,世故日深,将习俗之知能,换了本然之知能,便失赤子之心。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过将本然之知能扩充至乎其极,其体仍然不动,故为不失,犹夫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有知之,有不知,知之量也;以为知之,以为不知,知之体也。人以为事事物物皆须讲求,岂赤子之心所能包括?不知赤子之心是个源头,从源头上讲求事物,则千紫万红,总不离根;若失却源头,只在事物上讲求,则剪彩作花,终无生意。

  此本心之体就如赤子之心,一无所知,一无所能,但同时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何如此?须知此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并不是对事事物物乃至事事物物的道理皆知皆能,否则此心便成了经验的认知心,而穷尽一切事物亦不可能。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指知一切道理的源头,乃至知一切事物的源头。能掌握此根源,也就是自己的本心之体,则“千紫万红,总不离根”,人才可能真正超越事物的限制而自我当家作主。

  或问如何体认此本心?须於何处体认?答曰:须於心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处体认,故说:

  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此意周流而无间断,即未发之喜怒哀乐是也。遇有感触,忽然迸出来,无内外之可言也。先儒言恻隐之有根源,未尝不是,但不可言发者是情,存者是性耳。

  这是说恻隐已是本心的全幅呈露,不可在此以外更觅源头,即使有其根源,也是即此而在,不离乎恻隐的本身。或谓恻隐是情,是心之所发,不是心性,如何可说一恻隐之情便已具足?但这个问题已预设性、情的分立,不是宗羲所能同意的。他说:

  先儒之言性情者,大略性是体,情是用;性是静,情是动;性是未发,情是已发。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纔说性时,他已不是性也。”则性是一件悬空之物。其实孟子之言,明白显易,因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而名之为仁、义、礼、智,离情无以见性,仁、义、礼、智是後起之名,故曰「仁、义、礼、智根於心」。若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先,另有源头为仁、义、礼、智,则当云心根於仁、义、礼、智矣。是故性情二字分析不得,此理气合一之说也。体则情性皆体,用则情性皆用,以至动静已未发皆然。

  此处所谓先儒,大概是指宋儒,特别是程、朱一系的学说。从程、朱的传统下来,总是以体用、静动、未发已发来分性、情。若从理气的观点看,则性属理,情属气。从上文已知,宗羲反对理气分立,由此也反对性情分立。就如理不能从气外求一样,性也不能在情之外求,否则只能入於玄虚。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是情,仁、义、礼、智是性。二者的关系是即情即性,即恻隐便是仁,即羞恶便是义,即恭敬便是礼,即是非便是智。性固是性,情固是情,但彼此同一处所,不可相离。为了强调性情之相即不二,宗羲甚至说仁义礼智是後起之名,总想避免性情有些微分别的任何联想。此与他的理气观实在如出一辙。是以最後说“性情二字分析不得,此理气合一之说也。体则性情皆体,用则性情皆用,以至动静已未发皆然”。这也就是即性即情,即理即气,即体即用,即动即静,即已发即未发之说。当中又就即已发即未发解释说:

  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不待发而始有也。未发之时,此四者未尝不流行於中,即使发之时,四者有何声臭之可言乎!

  一般以未发已发指情而言。情之未发时未有情,情之已发时则有情,而情落於形相。但在宗羲即情即性,即未发即已发之说下,未发无形而有情,已发有情而无形。如是,恻隐、羞恶等之情便成为本心之用,一皆含有超越之意义了。

  依朱子学的传统,本来情已落於形相,可为恶源,但依宗羲,情既是即体之用,便不能为恶的来源负责。然则人性本善而恶从何来?宗羲大概认为恶来自人欲,因他说“纔提起便是天理,纔放下便是人欲”,一如其他的宋明儒者,都是天理人欲对举。另外,他又有“习”的观念,说:

  先儒只缘认“习”字太狭,堕地已後之习无论矣。人乃父母之分身,当其在胎之时,已有习矣。不然,古人之言胎教何也?总之,与性无与也。

  依宗羲,性情相与,性气相与,是故气质之性亦可以是善的。人有天生不善,在宗羲看来,此非气质之病,而是来自先天之习,此习本与性无关,更何况後天之习。然则所谓习与人欲究从何来?宗羲说:“心无一事,纔惹些子,便为已甚。已甚之事,但从些子变现出来。”恐怕一切习与人欲都是从这“些子”变现出来的,而这“些子”其实便是“念”:

  事之过不及处,便是恶事;念之有依著处,便是恶念。……吾辈时常动一善念,细揣之,终是多这念。有这念便有比偶,有为我便有为人,有中立,比偶生焉,有比偶便有贞胜。……故曰:“毛犹有伦。”有伦则害道。

  本心之体本来无事,只为呈用时或过或不及,稍有依著,便成念;此念即是恶之根源。勿谓恶念才是恶之源,即使是善念,因为是依著,无论多麼微细,即已落入比偶相对之中,已离本心之体远矣,故曰害道。

  本心呈用有过或不及而成念,流而为习、欲,而为恶源。吾人透过修德而回复本心,但至此仍未充足,更需要尽心,而尽心即性:

  孟子所谓扩充、动心忍情、强恕而行,皆是所以尽心。性是空虚无可想像。心之在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可以认取。将此可以认取者推致其极,则空虚之中,脉络分明,见性而不见心矣。如孺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不尽则石火电光,尽之则满腔恻隐,无非性体也。

  心体不离气,可透过恻隐、羞恶等之情来认取。将此心扩充,推致其极,便是性体呈现。此时已入於化境,恻隐、羞恶等都是自然流行,并无一丝一毫的过或不及。既无过或不及之念,则性体就如一片空虚没有半点浮云。但此空虚决不是玄虚死寂,而是空虚中满腔恻隐,一切脉络分明,须知性体亦不离气也。本心之推致其极便是性体,性体也就是天:

  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虽是本来所具,然不过石火电光,我不能有诸己,故必存养之功,到得“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之地位,性之分量始尽,希贤希圣以至希天,未至於天,皆是不能尽其才。犹如五谷之种,直到烝民乃粒,始见其性之美,若苗而不秀,秀而不实,则性体尚未全也。

  此段之意与上引一段差不多,只是加上性体就是天之意,更说性体未全,未至於天,皆是不能尽其才,可见宗羲对道德实践要求之严格。

  既然尽心即知性知天,则此心性是否人、物皆具有?宗羲於此采取与孟子相同的人、禽之辨的态度。他说:

  天以气化流行而生人物,纯是一团和气。人物禀之即为知觉,知觉之精者灵明而为人,知觉之麤者昏浊而为物。人之灵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合下具足,不囿於形气之内;禽兽之昏浊,所知所觉,不出於饮食牡牝之间,为形气所锢。原是截然分别,非如佛氏浑人物为一途,共一轮回托舍也。

  天以气化流行而生人物,这本是宗羲气一元论的一贯态度。人物禀气而生,皆有知觉,所不同者在人之知觉精而灵明,不囿於形气,物之知觉则粗而昏浊,为形气所锢。於是,人物之别就在不囿於形气之灵明之有无,故说:

  愚谓君子所存,存此知觉中之灵明耳,其知觉不待存也。物所受於天者,有知觉而无灵明,合下自与人不同。

  人具知觉之灵明,物则只具知觉。须注意知觉固然属气,知觉之灵明亦不能离气,但却不囿於形气。此不离形气却又不囿於形气之灵明也就是本心。人物之别在本心之有无,而心之推致其极即是性,故人物之性亦不同:

  程子“性即理也”之言,截得清楚,然极须理会,单为人性言之则可,欲以该万物之性则不可。即孟子之言性善,亦是据人性言之,不以此通之於物也,若谓人物皆禀天地之理以为性,人得其全,物得其偏,便不是。夫所谓理者,仁义礼智是也。禽兽何尝有是?如虎狼之残忍,牛犬之顽钝,皆不可不谓之性。具此知觉,即具此性。晦翁言“人物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不知物之知觉,绝非人之知觉,其不同先在乎气也。理者,纯粹至善者也,安得有偏全!人虽桀、纣之穷凶极恶,未尝不知此事是恶,是陷溺之中,其理亦全,物之此心已绝,岂可谓偏者犹在乎?若论其统体,天以其气之精者生人,麤者生物,虽一气而有精麤之判。故气质之性,但可言物不可言人。在人虽有昏明厚薄之异,总之是有理之气;禽兽之所禀者,是无理之气,非无理也,其不得与人同者,正是天之理也。

  此段的论述较复杂,其实亦不过直承上引一段文字的思路一贯下来。总而言之,其意谓人物皆禀气而有知觉,人之知觉精而具灵明,物之知觉粗而不具灵明。灵明即本心,本心通於性与天理,故人具性与天理。不具灵明者无本心,故亦不具性与天理。但吾人实不能说物(包括禽兽)无心、性与理,不过其心只是知觉而非本心,其性只是气质而无义理,即使有理也不是义理之理或天理。由此可见,宗羲坚守孟子人禽之辨,把人性、物性区别开来。末二句提到气质之性只可言物不可言人,又区分有理之气与无理之气,其思想不是纯粹实然的气一元论,不亦明白不过吗?

四、《孟子师说》中的工夫论与一本万殊

  有了理气论及心性论的了解为背景,宗羲的工夫论当亦易明,以下即略述之。

  其实,宗羲整个心学的重点不外乎扩充吾人的本心,是故其修养工夫亦必落在时时令本心抬头作主之上。宗羲说:

  不忍不为之心,心皆有之,不忍於此或忍於彼,不为於此或为於彼,壅塞而不流行,茍能时时以此为主,则达矣。……即甚蔽锢之人,此心常在,无有灭熄,茍一返之而是矣。

  吾人日常知觉用事,灵明昏蔽,但毕竟本心常在,无有熄灭之时,是故首要的工夫便是让此本心之灵明作主。引文中“茍一返之而是”中之返字,正表示一逆反而觉识此本心的工夫。盖让本心抬头实无任何特定的巧妙办法,只有在它呈现时当下不顺其流而逆反地觉识肯认之之一法。如恻隐之心起时,即不顺其过或不及而当下肯认此恻隐,此即“返之而是”。但至此当然仍未是够。宗羲说:

  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虽是本来所具,然不过石火电光,我不能有诸己,故必存养之功……。

  盖虽“返之而是”,本心抬头作主,但石火电光,只是刹那间之事,转眼又依然故我,或“稍涉安排,则霍然而散,不能自主”。因此,若要本心时时作主,便须加存养之功。所谓“存养”,“存得恰好处便是养”也就是常常保持此本心而不令放失。更具体地说:

  “必有事焉”,正是存养工夫,不出於敬。伊川云:“有物始言养,无物又养箇甚麼?浩然之气,须是见一箇物如卓尔跃如是也。”此与明道〈识仁〉之意相合,“正”是把捉之病,“忘”是闲断之病,“助”是急迫之病,故曰“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未尝致纤毫之力”。盖存得好就是诚敬,诚敬就是存也。存正是防检,克己是也;存正是穷索,择善是也;若外此而为防检穷索,便是人伪,未有不犯三者之病也。

  莫谓存养的工夫容易,其实含义极丰。它既是诚、敬,又是勿正、勿忘、勿助,又已包含防检穷索,克己择善。存养既是敬,则敬便不是一般的恭敬:

  盖有事而始完得一敬,诚中形外,敬是空明之体,若不能事事则昏暗,仍属不敬。程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是一串工夫,须用善看,故又曰:“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

  敬并不只是内心的尊敬,或对人恭敬,而是包括处事恰到好处。我们注意“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是一串工夫”,然则省察穷理实亦含於敬之存养工夫之内。宗羲又说:

  千圣相传者心也,心放他自由不得,程子提出“敬”字,直起死回生丹药。禹、汤、文、武、周公五君子,其功业盖天地也。孟子不言,单就一点忧勤惕虑之心描出,所谓“几希”也。盖天地也只是箇敬,天地虽宽广散漫,而四时昼夜,不敢稍有逾越,其间鬼神往来,凛凛於祸福之间,非此几希为之主宰乎!人得此以为心,则虫鱼草木瓦石,都作鬼神动定矣。

  既然“天地也只是个敬”,则敬之工夫做至彻底,便与天同。故曰:

  ……故必存养之功,到得“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之地位,性之分量始尽,希贤希圣以至希天……

  此时工夫已至化境,即本体即工夫是也。

  上文已略提到敬之工夫实已蕴含进学穷理,此已含内外贯通之义。及至化境,则“心与事融,外不见人,内不见己,浑然至善之中,万物一太极也,盖无处非大德之敦化矣”。此时若就心言,“知得群心之变,亦只养得吾心之常”;就性言,则“及到成之而为性,则万有不齐,人有人之性,物有物之性,草木有草木之性,金石有金石之性,一本而万殊”;若就理言,则“自其分者而观之,天地万物各一理也,何其博也!自其合者而观之,天地万物一理也,理其无理也,何其约也!”总之,“散殊者无非一本,吾心是也;仰观俯察,无非使吾心体之流行,所谓‘反说约'也。”此一本万殊之义,本为有明一代心学所涵,而宗羲把它彰显出来了!

五、结论

  本文从《孟子师说》探讨黄宗羲的心学,视宗羲为气一元论者,但从其心气关系的分析却使我们发现,其气一元论实蕴含理气不离不杂之义,因此不是纯粹实然的气一元论。宗羲心学中的心是一超越的本心,心之发用是恻隐、羞恶等之情,而即性即情,情也具超越的含义。於是在宗羲的系统中作为恶之源的不是情,而是念。另外,心之扩充至极便是性,性即是天。此心性只人具有,物不能有。宗羲的修养工夫重在逆反觉识本心而以敬存养,存养通於致知,故内外贯通,一本万殊。

  如果我们把这些特点再进一步归纳,便可见“心”此一观念实为枢纽:超越的本心即是理,不离气,发用为情,依著为念,扩充则为性天,以敬存之,本含万理。刘述先教授总括宗羲心学的特色为:(一)“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二)“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三)“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四)“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於心,则为俗学。”同是以心一观念为其枢要。可见《孟子师说》确能反映宗羲心学的特色。这也许正是从阳明、蕺山一路下来的心学传统,为宗羲所继承而不失。刘教授因此认为宗羲是宋明儒学的殿军,衡之於《孟子师说》,应是毫无疑问的。

注释:

[1]如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二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上册,页23-26;谢国桢,《黄梨洲学谱》(香港,崇文书店,1971),页35-36;古清美,《黄梨洲之生平及其学术思想》(台北:国立台湾大学文学院,1978),页69-109。

[2]刘述先,《黄宗羲心学的定位》(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页118。

[3]同上,页60。

[4]其实刘述先教授已注意到《孟子师说》,并藉此对宗羲学说的传承作过说明。可参考《黄宗羲心学的定位》,页79-90。又可参考他的〈论黄宗羲对于孟子的理解〉,收入氏着,《儒家思想意涵之现代阐释论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2000),页30-36;40-43。

[5]黄宗羲,《孟子师说》,收入刘宗周,《刘宗周全集》,六册,戴琏璋、吴光主编,钟彩钧编审(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7),第四册,页627-628。

[6]《孟子师说》,〈浩然章〉,页641。

[7]同上,页641-642。

[8]同上,〈道性善章〉,页661。

[9]同上,〈牛山之木章〉,页734。

[10]同上,〈浩然章〉,页742。

[11]同上。

[12]同上,〈仁人心也章〉,页735-736。

[13]同上,〈生之谓性章〉,页726-727。

[14]同上,〈形色章〉,页756。

[15]同上,〈人之所以异章〉,页702。

[16]同上,〈尧以天下与舜章〉,页716。

[17]同上,〈富岁子弟多赖章〉,页731。

[18]同上,〈浩然章〉,页641。

[19]同上,〈公都子问性章〉,页729。

[20]同上,〈性犹杞柳章〉,页725-726。

[21]同上,〈尽其心者章〉,页744-745。

[22]同上,〈性犹杞柳章〉,页726。

[23]根据学者的研究,宗羲批评朱子之学,除思想上的原因外,还有其时代背景。参考张亨,〈试从黄宗羲的思想诠释其文学视界〉,收入氏着,《思文之际论集——儒道思想的现代诠释》(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7),页353及399-400。

[24]《孟子师说》,〈钧是人也章〉,页737。

[25]同上,〈不失赤子之心章〉,页698-699。

[26]同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页652。

[27]同上,〈公都子问性章〉,页730。

[28]同上,页731。

[29]同上,〈西子章〉,页708。

[30]同上,〈富岁子弟多赖章〉,页732。

[31]同上,〈仲尼不为已甚章〉,页697。

[32]同上,〈杨子取为我章〉,页752-753。

[33]同上,〈尽其心者章〉,页744。

[34]同上,〈公都子问性章〉,页730。

[35]同上,〈人之所以异章〉,页702。

[36]同上,页702-703。

[37]同上,〈食色性也章〉,页728-729。

[38]同上,〈人皆有所不忍章〉,页763。

[39]同上,〈公都子问性章〉,页730。

[40]同上,〈尽其心者章〉,页745。

[41]同上。

[42]同上,〈浩然章〉,页644。

[43]同上,页644-645。

[44]同上,〈禹恶酒旨章〉,页704。

[45]同上,〈公都子问性章〉,页730。

[46]同上,〈君子深造章〉,页700。

[47]同上,〈浩然章〉,页648。此是宗羲引先忠端公语,当亦首肯其义。

[48]同上,〈道性善章〉,页661。

[49]均见同上,〈博学章〉,页700。

[50]《黄宗羲心学的定位》。

[51]同上,〈绪言〉。

发布日期:2008-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