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与化安山诗情
——“山居诗”审美透视

华建新
(宁波电大余姚分校)

  黄宗羲(1610—1695),生于姚江之畔的黄竹浦,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

  顺治二年(1645)五月,南京为清兵攻陷之后,黄宗羲与晦木、宗会两弟召集黄竹浦子弟数百人声援孙嘉绩、熊汝霖部起兵抗清,时称“世忠营”。其后又从鲁王转战海上。“世忠营”溃败后,黄宗羲无所归,且遭清廷追捕,被迫于顺治三年(1646)夏,奉母姚太夫人首次徙居化安山丙舍避难。顺治四年(1647)秋,再次避难化安山,进行天文历算研究,注《授时历》。顺治十六年(1659)秋,海上防乱之师望门而食,故居苦于蹂躏,黄宗羲再一次徙居化安山龙虎草堂,“重来剡曲结茅茨”,这一住就是三年,过着“出而耕樵,入而诵读”的隐居生活。他的著名诗篇《山居杂咏》等作品即写于此时。

  《南雷诗历》及补遗,共收录黄宗羲诗作五百余首,“山居诗”所占篇数虽不多,但其审美价值甚高,“横身苦趣,淋漓纸上”,较能代表黄宗羲的诗歌风格和审美情趣。本文截取这一“横断面”,试作审美透视。

一、“山居诗”与化安山意象

  罗丹说:“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①黄宗羲就是这样一位大师,他善于把别人看来十分平淡的化安山,稍加点化,提取物象,生成诗情。

  一、化安山风景的清丽,俊秀之美。化安山坐落于余姚城东南二十里的四明山北麓剡湖岙(十五岙)。这一带丘陵起伏,山清水秀,林木葱郁。据《黄梨洲年谱》记载:“四明山北麓有化安山,故宋所谓剡中也,东峰状类虎,西峰状类龙。公(梨洲)丙舍适当其间,因名曰龙虎山堂。”草堂十分简陋:“三间矮屋盖芦花”。但黄宗羲对化安山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情有独钟,风光美景任意摘取。他在《剡中筑墓杂言》一诗中深情地歌咏化安山:

  昔年曾此作邻家,依旧水声彻夜哗。
  风景过清销不尽,满溪明月浸桃花。

  以山为邻,赋自然以生命,足见黄宗羲对化安山的深情。浮现在诗人脑海中的是溪水淙淙,满月清幽。尤其那句“满溪明月浸桃花”,诗韵浓淳,溪中月,水中花,曲涧掩映着月华,流水桃花,怎不激起人们无穷遐想。这难道仅仅是对自然美的歌咏吗?不。正如车尔雪夫斯基所说:“构成自然界的美的是使我们想起人来(或者,预示人格)的东西,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②由此,我们看到黄宗羲赞美化安山之美,与他坎坷的经历,风云激荡的社会嬗变联系看,实则反映了诗人博大的人生态度。大自然犹如永恒的坐标,似水年华,花开花落,似乎意味着诗人难以在政治斗争中完成自己的人格理想,转而在山居的静寞中追求另一种完美的人生境界,因此诗人能用清新隽永的笔调,描绘出化安山景物的美味。

  化安山并无奇特之外,每当黄宗羲重访化安山时,总是表现出由衷的喜悦之情,搜寻古迹遗踪,感慨万端,充满诗情:

  剡中自古记名山,奇地穷搜双瀑间。
  萱草溪边香碓急,明珠影里墨池闲。
    ——《与邓起西、晦木、芝莲、祝三儿观双瀑次韵》

  在黄宗羲的心目中,化安山可与名山、名瀑媲美。他是借化安山的桃溪飞瀑,天然幽旷,丰绕古迹,来抒发对自然、人生的深悟,而无借山水之美来消释个人的飘零、忧闷之感。这就是黄宗羲超越时俗的高洁、理智之处。由此可见,诗人写化安山钟灵毓秀之美,实则是显露诗人心灵的博大、深沉之美。

  二、化安山梅花清香之美。柏格森认为:“诗人所歌唱的也总是他自己;仅仅是他自己的某一种独特的心境,一种一去不复返的心境。”梅花格高韵胜,古代诗人吟咏梅花诗篇极多,借梅花秀美、高洁神韵,抒自己独特的心境。如宋代林逋咏梅警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王安石佳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陆游名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些咏梅诗句,体物工细,摹其形,写其神,又不即不离,又有所寄托,给后人影响极大,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黄宗羲居化安山时,最喜爱梅花,以梅花为友,深得梅花之“魂”。顺治十七年(1660),居龙虎山草堂,时年51岁,作《梅花》诗:

  行来林下参差立,吟到溪头宛转逢。
  既可斜阳无寂寞,偏于若雨得从容。

  黄宗羲写梅花一反前人静态,平面写梅,而是动态写梅。一个“逢”时,写出诗人对梅花特有情感,犹如突逢“知友”。后两句是诗人的主观情感投射到梅花之中。梅花已不是自然状态之梅,而是寄托着诗人“我之色彩”之梅。着重揭示出梅花高洁的风骨,以象征自己身遭挫折而不改其志的情操。这首诗虽有前人咏梅诗的影子,但能翻出新意,意境清新劲峭,感情浓郁深厚。

  黄宗羲爱梅,咏梅,把梅花当作意象物,爱之深切远远超过前人,且后人也忘其尘。他有“恋梅情节”,梅花之象,是诗人梦魂萦绕之“美人”的形象。他在山居中作《七夕梦梅花诗》:

  梅花独立正愁绝,冰缠雾死卧天缺。
  孤香牢落护残枝,不随飘坠四更月。
  新诗句句逼空濛,嫣然一笑隔林樾。
  有如高士白云表,牛矢烟消山雪合。

  诗中写梅花的傲霜斗雪,历来为后人解释为借赞梅花品格,以喻自甘寂寞的高士。其实这首诗作于“七夕”,即七月七日,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之日,银河鹊桥,从时间上讲,何来梅花。诗人借梦中咏梅花,写梅花的愁情,遗世独立,孤香护枝,不随风月,知音唯有新诗,那美好的一笑,可以化解千年的积雪。黄宗羲就其总体而论,是一个学者、哲人,但他又是一个情感世界极其丰富的诗人。他的这首诗,抒发了诗人独立的人格理想,一种超越时空的“美人”理想,凝结着诗人性格中自由创造的意识。对后人具有一种强烈的精神感召力量,具有战胜命运的豪壮气度,这是一般咏梅诗所远远不及的,也为后人欣赏咏梅诗提代了一个新的视角。列·托尔斯泰说:“艺术起源于一个人为了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于是在自己心理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并用某种外在标志来表达出来。”④此言点出了黄宗羲梦中咏梅的真谛,梅花仅是一种意象的附丽。

  总之,黄宗羲集化安山意象之大成,情化自然,神遇自然,把“化安山之美”与“胸中之美”融合起来,营造了一种特有的审美空间,人生难圆,我自圆,美哉!

二、“山居诗”的审美情趣

  黄宗羲曾概括自己的人生走向:“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他隐居化安山期间,正处于从“游侠”转入“儒林”的过程。他一方面要逃避清廷的追捕,盗贼的骚扰;另一方面又要承受贫寒生活的煎熬。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他对政治思想,学术思想、自然科学的探求。反而使他能更平静地对待世界万物。他用自己的思想、智慧、情感开拓了另一个天地,一个属于永恒范畴的审美领域。

  第一、以抗贫寒为情趣。历代文人骚客多有抒发命运多难,生活艰辛之情,较多地流露出伤感的情调。如杜甫诗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透过这些沉郁悲凉的句子,折射出诗人长年漂泊,老病孤愁的心境,羁旅愁和孤独感令人心酸。又如白居易诗句:“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琵琶行》抒发了环境的因苦而导致内心的烦闷,染上了一层悲愁的色彩。因此说,在一般人的眼中,生活环境的艰难困苦是难以提取美感的,有谁会对饥寒交迫的生活发出微笑呢?更何况把此作为一种审美的情趣。黄宗羲确实超俗不凡,他做到了。他在著名的《山居杂咏》中写道:

  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
  死犹末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
  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
  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着多。(其一)

  诗中,诗人用“破被”、“空锅”点出身陷山居绝境的生活状态。并以曾经有过的壮举“锋镝牢囚”自励,嘲贫蔑死。“死犹末肯输心去”,表现诗人“贫残不能移”的高尚情操,昂扬的进取精神。如果说这首诗的意象较为概括,直抒胸意;那么,另一首则取象细腻,以叙事为主:

  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
  左手犁锄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
  牛宫豕圈亲僮仆,药灶茶铛坐老翁。
  十口萧然皆自得,年来经济不无功。(其六)

  这首诗与上述一首其主题相同,但笔调洒落而感情温馨,具有浓郁的诗味。写山居耕读,从实处落笔,“农舍”兼“书斋”,“犁锄”友“翰墨”。这既是对山居简朴生活的礼赞,又是对生命创造不懈追求的真实写照“牛宫豕圈”、“药灶茶铛”竟成为诗人抗衡清贫,奋力治学的依托,这是何等的气度,情怀。当厄运、困境投注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对生活、前途产生失望,也没有发思古之幽情自我慰藉,更没有遁入空门,寻求自我解脱。而是敢于面对现实,身体力行,以顽强的毅力和自信,展示了生命的风采。这无疑是一种崇高的美,一种深沉的情趣。

  第二,以劳动场面的欢乐为情趣。在中国古典诗坛上,以劳动场面入诗,成就较高的当数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如诗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写出了体力劳动的艰苦和由此带来的心理上的宁静乃至安乐。而黄宗羲在山居期间,写了首数以农家劳动场面为题材的诗歌,则以清新、活泼、读来饶有情趣见长。如《制新茶》写出了山民制“谷雨茶”的紧张场面,辛劳及试烹新茶的欢快。

  檐溜松风方扫尽,轻阴正是采茶天。
  相邀直上孤峰顶,出市俱争谷雨前。
  两篓东西分梗叶,一灯儿女共团圆。
  炒青已到更阑后,犹试新烹瀑布泉。

  这平常的制茶劳动,却被诗人发掘出劳动的盎然生机,那种急切分享劳动成果的喜悦,展现了一幅“山乡制茶图”。从采茶准备,选择天气,抢季节上山采茶,到一家老少挑灯制茶,再至烹尝新茶。这里不仅仅写出了化安山“瀑岭新茶”制作的艰辛,更道出清朗、明快的茶农劳动情趣。同时,透露出诗人热爱劳动人民,与茶农息息相关的“民本”意识,这一点与他的政治主张完全一致。

  另一首《种百合》,不仅写出劳动对象的规模,而且劳动的成果与化解人间疾苦联系起来,使作品更具有现实生活感和人情味。

  硗确山田另一塍,初移百合影层层。
  采来瀑布山边种,送自头陀寺里僧。

  这首诗朴素自然,清新可读。把劳动之美和人情之美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将普通题材升到审美的层次,极大地丰富了诗的内涵、情趣。

三、“山居诗”的审美意义

  作为“浙诗”的“初祖”,黄宗羲的“山居诗”更能代表他的艺术风格。他的诗歌取材平凡,但内容质朴,刚健,语言平易好懂,不事雕琢,诗风清新、典雅、立意高远,注重内涵。他作诗,不学唐人的风华,也不落宋人的生涩劲硬,只是以我手写我口,注重性情的自然流露。尽管现“山居诗”篇目不很多,但它所具有的审美意义是不能忽视的。

  首先,“山居诗”将浙东山村风光和志士恬静、高洁的心情融合在一起,丰富了美感的品质。他的“山居诗”不以单纯地歌咏自然之美为目的,或是借自然之手,洗心头之愁,而是无比热爱家乡的山山水水,常能细心地品味出山水的生机、情感。化安山的一山一水都留下了诗人的足迹,一草一木都凝结着哲人的诗情。目之所及,情之所会。诗人所追求的人生是淳朴真诚,淡泊高远,任运任委,无身外之求的人生;他所钟情的也是恬静而充满自然意趣的山村风光。由于这种追求,他那些歌咏山水、梅花的诗歌,具有高洁悠远的动态美。换言之,他的“真情”是在“自然”哲学支配下构造出来的美学境界。

  其次,“山居诗”将逆境耕读与个人的“自由创造”结合起来,深化了审美的内涵。人生面对厄运,能奋力抗争,体现人格精神伟大。自然是美的,但是黄宗羲并没停留在这一层面上,他把人生的立足点放在"创造"这个基点上。他自信:人生的生命张力。山村“农耕”仅是生存的一种方式,而“山居诗”则是生命辉煌的结晶。他在山居期间,完成了许多自然科学、政治思想著作等。他把劳动作为人生修炼的一课,这是一般文人骚客所不具备的;而他能以“百科全书式”的学术研究成果,闻达于世则是古代文人望尘莫及的,又有谁能与他媲美呢?他以思想学术领域的开拓,重塑了明末清初的时代精神,又一次张扬了人的创造美。“学问”是世界众多创造中的“皇冠”,是留给人类的一道智慧闪光,黄宗羲做到了。他的“山居诗”正是自我创造的记录,但他抒的的并非“一已之情”,而是道出了“万古之性情”。他说:“诗也者,联属天地万物而畅吾之精神意志者也。”⑤因此,他的“山居诗”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但又跳出了个人的“小天地”,而跃向普遍和永恒的审美理想。这给后人评价、鉴赏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又多了一个新的视角。

  再次,“山居诗”将劳动的情趣和劳动成果的分享纳入美的范畴,扩大了审美现实范围。劳动是艰辛的,古代诗人把此引入题材者众多;但进一步开掘,抒发对劳动成果的享受,尤其是主动与人分享,解人之危难,这又是另一番美学境界了。黄宗羲的《山居诗》反映劳动题材的作品,着眼点不是前者,而是后者。这种深意就高人一筹。这不仅仅是在反映人的生存追求,而实际上反映诗人的社会理想,以及这种社会理想有所落实,而流露出来的无比欣慰之感。从这里给后人以诸多的审美启迪,美存在于平凡朴实之中,那怕是瞧不起眼的。读了这些诗,可以归纳出美不仅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生活化的。通过上述对黄宗羲“山居诗”的简略分析,是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诗人以纯真的审美追求,感召着被残酷现实所淹没的美好人性,并由此而获得了永恒的艺术魅力。”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迈86岁高龄的黄宗羲溘然长辞,魂归化安山。浙东大地奉献了一代哲人、诗人!

注释:

①《罗丹艺术论》,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62页

②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第10页

③《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一卷,第26页

④《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版,第413页

⑤《陆俟诗序》,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86页,浙江古籍出版社

发布日期:2008-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