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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方平《月夜》探析   

                    [香港]陈炳良 


    经历了二千多年的"言意之辨",仍然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在文学批评领域中,言不尽意似乎是个普遍的现象,也是文学作品引人入胜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前人的作品往往别有深层意义,并不能只就字面寻绎。就如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所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由于深层意义经由咀嚼而得,故被视为"韵外之致",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所谓"味外之旨",骤看似甚玄妙,但如果我们从文学去探索文学作品的深层意义,我们就可"探骊得珠"。下面我们就用唐代诗人刘方平的《月夜》作为例子,阐述如何探寻题外之旨。
    让我们先看刘氏的诗: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表现上,它描述夜半的景色。诗中的主体人物也隐藏不露,我们只从"偏知"二字得知个中有人,呼之欲出。但我们还不知道那你是谁。此外,根据俄国形式主义的"对等原则",我们看到"半"和"偏"字义相近,"南"和"北"相反,"阑干""斜"和暗含的"适当(位置)"相反。这些相近或相反的字词构成了新批评所指的"张力"。这种张力又构成了作品的"肌理"。肌理愈密,作品便更醰醰有味。《二十四诗品》(以下简称《诗品》)讨论"缜密"时,说: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就是指出肌理细密,可达至无痕可寻。由于缜密,故诗中深意,未易知晓,《诗品》又说:"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缜密》)这十句指出有深层意义的作品往往不易了解。但作者总有提示,读者一旦得之,则奇趣横生。经过抽丝剥茧,使如水流花开,自然通畅。所标新义,脱尽尘俗。文字与意义之间,密合无间,如叶上水珠,流转如弹丸。这种写法,虽似王国维所指责的"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但文学作品若一泻无余,便往往令人难以回味。故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艰涩化",认为作品中的延宕正可以使读者从容欣赏,借以生发美感。《诗品》所说,"要路愈远,幽行为迟",就是阐明这个道理。重要意义愈要曲折探寻,读者就像揽胜者一样愈要慢步赏识,正所谓"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至于"语不欲犯"两句,乔力认为是用以"警诫诗歌中应注意避免的弊病:用语措辞须删除繁芜,不可枝蔓杂乱,以至于前后抵触矛盾;造意运思尤当力戒呆滞痴涩,需要细密而又敏捷;得如此,才能使之精致流畅,臻达缜密之境"。这个理解是相当恰当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月夜》这首诗的文字。第一句"更深月色半人家",可以解作"夜深时斜斜的月亮照着一半的房屋"。但"半人家"也可以暗示分离了的夫妻。这叫"预设"。孙联奎在《诗品臆说》中指出:"人画山水亭屋,未画山水主人,然知亭屋中之女有主人也。是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这段话说明读者可以预设某些作品没有提出的人或事。我们把"半人家"指丈夫离家在外,自己留处家中的妻子的假设,可以用"偏知"和"南斗"作为佐证。如果把"偏知"改为"深知",就破坏了整首诗的均衡和肌理。所以我认为"今夜"句是作者给读者的提示。
    以往妇女因丈夫外出经商、考试、甚而任官,自己单独留在家中。《古诗十九首》的《青青河畔草》就是闺中人的呼声──"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日后,这类诗被归类为"闺怨诗"。我们可以王晶龄的《闺怨》为代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汝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简单地说,闺怨诗的模式可归纳为:
    别离──盼望──孤单。
   《月夜》第三句就是诗中主体忽然惊觉。再以第二句的"北斗、南斗"为前提,更加强它的感染力。
    从"文本互涉"的角度来看,"北斗"句从汉乐府《善哉行》衍出。下面是其中六句: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欢日苦少,戚日苦多。
   这几句说明了家中少妇的苦况,如果我们像闻一多那样把"饥、餐"解作"性爱"的缺乏与满足的话,我们更明白她的处境。在家的妻子既要奉侍夫家的人,而丈夫又不在身旁,自然难免有"欢日苦少,戚日苦多"之感了。
    第四句的"虫声"出自《诗经》中《鸡鸣》的"虫飞薨",甘与子同梦。它说明女方盼望枕边人早日回归。"新透绿窗纱"的"新"是女方惊觉孤单的讯号。同时,虫声扰人,难以入梦,回应第一、二句。夜深不寐,加上第三、四句对性与爱的暗示,使人想起《关雎》"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两句诗。"虫声"句又令我们联想到六朝《读曲歌》的"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虫声和春风都挑起诗中女子的情欲。正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啊!李白《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亦出自同一机杼。此外,绿窗是闺房的借代。李白的"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乌夜啼》),温庭筠的"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菩萨蛮》),韦庄的"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菩萨蛮》),和"夜以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应天长》)可以作为佐证。
    从整首诗的结构来说,月色、星宿、春气和虫声都指向第三句隐藏的主体。这正如《诗品》所说:"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含蓄》)
           月色                       星宿
                     闺中少妇 
           虫声                       春气 
                     (图一)

                      盼  望 
        夜深不寐                    感觉孤单
                      分  离
                     (图二)
从上面的诗论可知,我们不能执著字面的意义,否则,便难以了解它的深层意义。我们要超越文字,直指作品的中心点──它的主题。《诗品》说得好: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雄浑》)
    文字为用,主题为体,作为读者,须超越文字障碍,当可如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谓"各以其情而自得"。
    或许有人要问,作者为什么要故弄玄虚,不把主题直说出来。答案是太阳底下无新事。如果每篇作品都一泻无余,便生熟滑的感觉。所以俄国形式主义要主张"陌生化"。于是,陈旧的题材也会令人耳目一新,更或后出转精,境界更加开豁。例如,谢朓的"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王孙游》),进而至李白的"不信妄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长相思》),再进而至戴叔伦的"燕子不归春事晚"(《苏溪亭》),同样是说一件事,而境界各自不同。故《诗品》说:"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纤秾》)又说:"超心炼冶,绝爱缁磷。……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洗炼》)当然,技巧上亦要自然流动。"薄言情悟,悠悠天钧。"(《自然》)"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流动》)这两段引文主要是
    以主题为枢轴,而文字则似无机巧,使读者初读时如见璞玉,一旦开悟,则"情性所至,妙不自寻"(《实境》),自有如见作者用心的喜悦。"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实境》)"载要其端,载闻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流动》)作者与读者相隔千年,仍可莫逆于心,这亦是文学所以引人入胜之处。而读者亦须具有文学能力,否则无的放矢或泛滥无归。譬如行羊肠之径,自可饱览景色。至于用力轻重,引气长短,大抵因时而异。作品的涵义,若隐若显,就似西方文论所谓"空白"。而文字则如漩涡或旋风把读者注意力吸引住。这相当于"呼唤结构"邀请读者参与意义的创造。因为作品并不提供意义,而意义是由读者去创造的。"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伏,鹏飞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委曲》)总结而言,本文借用细读法分析《月夜》,介绍一些西方文论的观念,如对等原则、陌生化、艰涩化、张力、读者反应等;同时用西方观念诠释《诗品》的一些篇章,来说明中、西文论有相通之处。




摘自《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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