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俊是我知道的少有的才气卓荦的画家。起初“见识”周逢俊,是看到他的山水画作品,眼前一片氤氲之气,盈然盎然。其山水画,从布局谋篇到用笔、落墨,林泉高致,纡馀委曲,取法了古代名贤的很多具体特点和长处,有实境感,在有限的空间内,能推远,能深进去。至于气息,则清幽、远静,虽然偶而也设色于林间石上,但仍然不失其雅洁与清脱之韵味。
最近我又看到周逢俊的一些新作,比起他早些年的山水画来,笔墨似乎损简了一些,也不多敷色。大虚大实,小中见大,咫尺千里,在混茫中见清晰,在清晰中见力度,在力度中境界别开。单是凭借水墨的自然融合,分得高低层次、远近阴阳,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此间暗含了很多背景的知识和手段,也足见出中国画所提倡与追求的高明所在。
高明的中国画,不仅仅是艺术与技术层面的,除了要有笔墨要求,还要有思想、有境界追求。好的画作,同文章之理,从立意到章法、文法,缺一不可,否则就是小趣味、小把戏。现代的中国画,很多东西承袭了过去的陈腐的套路,没有一丝画家自己的想法,只作纸面上的摆设。把画画作游戏,没有错误,然而毫无新意之作,总是无趣。至于另一个极端,把画画当作思想潮流,做哲学观,以至于行为艺术,则不是视觉审美的领域了,画毕竟不是靠话来完成的。——这个关于中国画的现象,其固有性多大,如何才能相对地给予解决,我一直在思考。
读周逢俊的近期山水画作品,再次引发我对上述现象和问题的考虑。中国文人画,体现着中国正宗的艺术精神,其初衷,也许就是依赖这种笔墨的似乎简单化的形式,来寄托不同寻常的内容,其间也的确可以见出个人的胸襟气象。周逢俊面貌复杂的山水画,足可体现他笔墨的传统功夫;而他的外表简单的山水画,则可以更直接而有效地附着他的“艺术意欲”。简单的形式,不容易获得,它必须是“有意味的形式”,否则就无从表现它“有意味的内容”。我猜想,周逢俊一定体验到了这种寻求辨证时的矛盾与苦衷,也就在这体验中,真切地感受到了艺术创作的快慰。
用恰当的笔墨,恰当地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以至于游刃有余,何其难哉。文化精神与艺术情性,如何恰如其分地表现于画面,需要技巧。如果不勤奋,是不能获得娴熟的画技的。作为职业画家,周逢俊在人才济济的京城,“跌打滚爬拼搏七八年,人称‘拼命三郎’(周逢俊《癸未年杂感》),虽然他自谦“至今也没拼出个‘高贵’来”,但单凭画艺,确也堪称出类拔萃。艺术的生命,除了艺术本分之外,当然应该是艺术家个人的天性、修养与品格、机缘,总之曰道德。道德其大,涵盖至广,凭借它,才可以愤世嫉俗,指摘“时代的谎言,画坛之不幸”,并形成属于自己的生态圈,发展、弘扬。
没有思想没有快慰的枯燥的机械复制,不但丧失了自我,也根本无从捕捉到画面所可能营造的意象空间,尔后,持这样的作品,企图给读者以阅览与欣赏的愉悦,岂非虚妄。很多艺术家,尤其是在获得了一定的市场与读者的认可之后,一般没有勇气来暂时放弃已有的所得,以做继续的进步。浪漫,以牺牲为代价,它是给非常与非凡之人所准备的。周逢俊,亦为其中之一。
诗,是周逢俊的另一才能,这是很多即便是优秀的画家所不能的。诗,不仅是语言文字技巧的东西,也不仅仅是感情思绪的寄托所在,那是仁者君子志气与道德的所在。画家不写诗,当然也可能做得一流的画家,但对于创作中国画而言,要希望攀登崇高的境界,终归是阻隔一层。诗与画,联类一起,既是为了读者观众的审美需求,更是为画家自己的精神追求。娱人娱己,始可尽善尽美。有了这样的基础,周逢俊能于平常生活中安之若素,能在安之若素中实现艺术人生的本真状态,能在本真状态下创作佳作精品,且俯拾即是。
冷逸、古奥,是我读周逢俊简笔山水时的另一感受。云生胸次,展转飘腾,那大概是他读书吟咏之际,倏忽有觉时的惬意之作罢。这种感受,也出现在我读他的花鸟画作品时。周逢俊的花鸟,倾慕八大山人,那是一个极高的目标、标准。八大山人的貌似孤绝冷峻,不是有意的着相,而是自然的外化,是有进取之心的狂,是不怪之怪,是习以为常。花鸟,笔墨形式虽似简略,但比之于山川重复,得意一笔,亦难能可贵。从普通的花鸟题材中,挖掘更本质的道性,倾听最淳朴的天籁,揣摩物我一如的状态,实现情与物的和谐,乃为艺术。艺术之为艺术,能作用于人及其生活,至此极矣。
2005-10-27写于信芳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