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   

   西遊記   吳承恩


第十四囘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詩曰:髴卽心兮心卽髴,心髴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灋身髴。

    灋身髴,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卽真體,無相之相卽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囘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髴國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箇身心萬灋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爲淨業。善惡千端無所爲,便是南無釋迦葉。

    却説那劉伯欽與唐三蔵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衆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蔵問:“是什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説:‘王莽簒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着一箇神猴,不怕寒暑,不喫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渇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蔵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裏,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着頭,伸着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靑草,頷下無須有緑莎。眉間土,鼻凹埿,十分狼狽,指頭麤,手掌厚,塵垢余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這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什麼説話?”那猴道:“我沒話説,教那箇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蔵道:“你問我什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蔵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閙天宫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髴祖壓于此處。前者有箇觀音菩薩,領髴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髴灋,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髴,功成后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弔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箇徒弟。”三蔵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蔵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髴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蔵依言,囘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虛謬!”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却扶着三蔵,復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嵒牜”六箇金字。

    三蔵近前跪下,朝石頭,看着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箇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箇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迺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囘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吓得箇三蔵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麼。”

    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伯欽聽説,領着三蔵,一行人囘東卽走。走了五七裏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蔵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箇是地裂山崩。衆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蔵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蔵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箇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収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蹏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灋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蔵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箇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蔵道:“我與你起箇灋名,却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箇灋名,叫做孫悟空。”三蔵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箇模樣,就象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箇混名,稱爲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爲孫行者。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収拾要行,却轉身對三蔵唱箇喏道:“長老,你幸此間収得箇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吿囘。”三蔵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囘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囘時踵謝。”伯欽囘禮,遂此兩下分別。

    却説那孫行者請三蔵上馬,他在前邊,背着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蔵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朶裏拔出一箇鍼兒,迎着風,幌一幌,原來是箇碗來麤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寳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着猛虎,道聲:“業畜,那裏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却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鞌落馬,囓指道聲:“天哪,天哪!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鬭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蔵道:“他那裏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僊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箇囫圇皮來,刴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箇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爲兩幅。収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鍼綫,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象箇鍼兒,収在耳裏,背着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箇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宫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鎭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宫,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箇繡花鍼兒模樣,収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蔵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只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自在打他,何説?”悟空道:“不瞞師父説,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貎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于宇宙,小之則攝于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箇虎皮,何爲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蔵聞得此言,癒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箇走着路,説着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

    燄燄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云。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

    野獸雙雙對對,囘窩族族羣羣。一勾新月破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蔵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裏面有一老者,扶笻而出,唿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着一塊虎皮,好似箇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蔴,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蔵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擡頭,見了三蔵的面貎淸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裏來的和尙,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蔵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髴求經,适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箇唐人,那箇惡的却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箇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裏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裏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説!你在那裏住?我在那裏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説!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説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面,卽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箇箇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説,此山迺從天降下,就壓了一箇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埿,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埿,頭上無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説,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卽令安排齋飯。飯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捨下姓陳。”三蔵聞言,卽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蔵道:“我俗家也姓陳,迺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灋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禦弟三蔵,指唐爲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説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卽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纍你,有鍼綫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卽教媽媽取鍼綫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佈短小直裰未穿,他卽扯過來披在身上,却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箇馬面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蔵道:“好,好,好!這等樣,才象箇行者。”三蔵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箇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蔵着衣,教行者収拾舖蓋行李。正欲吿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蔵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渇飲,夜宿曉行,又値初冬時候。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蘂散香幽,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 寒橋古樹爭枝鬭,曲澗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褏,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唿哨一聲,闖出六箇人來,各執長槍短劒,利刃強弓,大咤一聲道:“那和尙,那裏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唬得那三蔵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蔵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説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什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蔵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裏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箇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説,走上前來,叉手當胷,對那六箇人施禮道:“列位有什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箇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却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説與你聽:一箇喚做眼看喜,一箇喚做耳聽怒,一箇喚做鼻齅愛,一箇喚作舌嘗思,一箇喚作意見欲,一箇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箇毛賊!你却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刼的珍寳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尙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輪槍舞劒,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尙!真箇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却該老孫取出箇鍼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尙是一箇行鍼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癥,説什麼動鍼的話!”行者伸手去耳朶裏拔出一根繡花鍼兒,迎風一幌,却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麤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箇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箇箇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勦了。”

    三蔵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麼就都打死?這却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尙?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不分皁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査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兇,執着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蔵道:“我這出家人,寧死决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説?此事若吿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説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説,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爲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説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吿是。”三蔵道:“只因你沒収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旣入了沙門,若是還象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尙。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蔵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旣是這等,説我做不得和尙,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緒浩惡我,我囘去便了!”那三蔵却不曾答應,他就使一箇性子,將身一縱,説一聲:“老孫去也!”三蔵急擡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囘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歎,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説他幾句,他怎麼就無形無影的,徑囘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裏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収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只手拄着錫杖,一只手揪着繮繩,淒淒凉凉,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箇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緜衣,緜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蔵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于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裏來的長老,孤孤淒淒獨行于此?”三蔵道:“弟子迺東土大唐奉聖旨往西天拜活髴求真經者。”老母道:“西方髴迺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裏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箇伴侶,又無箇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蔵道:“弟子日前収得一箇徒弟,他性潑兇頑,是我説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緜佈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尙,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裏,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箇憶念。長老啊,你旣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蔵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蔵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囘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裏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却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黙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三蔵聞言,低頭拜謝。

    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囘東而去。三蔵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恳恳禮拜。拜罷,収了衣帽,蔵在包袱中間,却坐于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囘念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胷不題。

    却説那悟空別了師父,一筋鬭云,徑轉東洋大海。按住云頭,分開水道,徑至水晶宫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宫裏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聖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僊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尙了。”龍王道:“做甚和尙?”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髴,皈依沙門,又喚爲行者了。”龍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旣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囘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箇毛賊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説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囘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鐘茶喫。”龍王道:“承降,承降!”當時龍子龍孫卽捧香茶來獻。

    茶畢,行者囘頭一看,見后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什麼景致?”龍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龍王道:“此僊迺是黃石公,此子迺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于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卽忙取來,跪獻于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着他扶漢。后果然運籌帷幄之中,决勝千裏之外。太平后,棄職歸山,從赤松子遊,悟成僊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箇妖僊,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欣喜道:“旣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疎久了你師父。”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聳身,出離海蔵,駕着云,別了龍王。

    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干?”慌得箇行者在云端裏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兇頑,我才閃了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囘。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蔵擡頭道:“你往那裏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喫喫。”三蔵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説謊。你離了我,沒多一箇時辰,就説到龍王家喫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説,我會駕筋鬭云,一箇筋鬭有十萬八千裏路,故此得卽去卽來。”三蔵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箇性子丢了我去。象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喫;象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喫。”三蔵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裏,還有些干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鉢盂尋些水來,等我喫些兒走路罷。”

    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箇麤面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豔豔的一領緜佈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蔵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蔵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佈直裰,將緜佈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蔵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喫干糧,却黙黙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住的又念了幾遍,把箇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蔵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綫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裏取出鍼兒來,牐入箍裏,往外亂捎。三蔵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竪蜻蜓,翻筋鬭,耳紅面赤,眼脹身蔴。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復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蔵道:“我念得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蔵真箇又念,行者真箇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説?”三蔵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裏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鍼兒幌一幌,碗來麤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鐵棒,不能擧手,只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蔵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灋兒是誰教你的?”三蔵道:“是适間一箇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箇老母,坐定是那箇觀世音!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蔵道:“此灋旣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見説得有理,真箇不敢動身,只得囘心,跪下哀吿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灋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念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蔵道:“旣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緜佈直裰,扣背馬匹,収拾行李,奔西而進。畢竟這一去,后面又有甚話説,且聽下囘分解。

      

校对:知古斋主

网页:一荷

返 回

版权所有 北京国学时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制作 Copyright© 2000
web@guo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