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钟敬文
          (2001年5月17日)
唐师曾

    

      初识钟敬文先生是他资产阶级情调十足的散文,连一区区荷塘也要"清赏"再三后而"忆旧"。使我这个惯于追逐轰轰烈烈的摄影记者很不习惯,仿佛于跑跑颠颠中,隔岸观看烟雾中的彼岸世界,虚无飘渺而节奏缓慢,好像泡在陈年的显影液中,由于陈旧腐朽而愈发呈黄褐色,犹如隔世的一道风景。

    钟敬文原名谭宗,笔名静闻、静君、金粟。1903年生于广东海丰,陆安师范毕业后东渡日本。他自幼读书成癖,自诩"我是书呆子,对于读书,差不多有一种不易动摇的癖好。假如我对于别的许多事情,我是任性的、随便的,对于这却多少要有点特别的处置" 。 留学日本时有一个时期,钟敬文每天把自己关在东京都九层楼的图书馆里,"尽情去书城里闲荡",以完成年初给自己制定的读书计划。钟敬文每读好书,都如佳酿入腹,尽情陶醉。读书之外他还热衷散文,喜欢对罗曼·罗兰、法朗士的散文名篇反复吟诵、细细品味。由此开始模仿着写出《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记》等。也许受东洋日式教育影响,文风颇具日风,很有日人俳句的意境。相形之下,日后当作饭碗的民俗学反倒几成副业,这与另一位我采访过的民族学家林耀华形成天壤之别。林教授乃哈佛博士,旧中国当过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新中国曾任民族研究所所长,毕生埋头专业心无旁骛,著作等身学业精深,但因受西洋正规教育桎梏,远不如留学东洋的钟敬文活得滋润。 曾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现已退休的96岁老翁钟敬文自称也是北大人,"因为师范大学本来就是京师大学堂的师范馆"。但话音未落,马上意识到自己毕竟与北大有段距离,于是转而对北大垄断学界愤愤不平。"国外大学对北大情有独钟,也应该把师大包括进去",老顽童般为自己耿耿于怀的北大情结鸣不平。谈到师大人应处处为人师表时,钟敬文不由对胡适肃然起敬,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大学校长能像北大校长胡适那样为人师表:得36个博士学位、风流潇洒,品德高尚,民主,科学,自由。他说张中行著作中已经写了许多胡适,可惜还不够,他还有意再说而特说。 钻了一辈子书斋的钟敬文有时会突然变得很激愤,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架势。我头一次往北师大他府上拜访,就吃了闭门羹。非但没有以往造访其他耄耋老者家感受到的温暖,而且待客之道很难说与"平和"沾边。钟宅规定"但凡记者来访,非事先预约,否则不得入" 。我只能隔着门缝问答,好似当年在巴格达采访萨达姆的总统府。 待到日后按规矩预约,他又约法三章:"不带摄影机,不接电线,不碰屋内一切物品。"等我全盘接受后才获恩准:"坐一下便走。"进得屋内,他双目炯炯以NBA盯人战术,看着我坐下,并再三审视我的确只有一人,身后绝没有人偷偷接电线后才释然。又再次叮嘱,绝对不可打开摄影包,这才在我对面颓然落座。 据钟老讲,之所以这样全民皆兵,全因遭某电视台一朝蛇咬所至。年前,该电视台突然派来一彪人马,说要抢救文化遗产,做人物专访,老人闻之暗喜,鼎全力配合。不料家中从此翻江倒海,打灯光、接电线、移物布景,弄得鸡飞狗走,累的老人几乎气绝。临走还"借"走一大批珍贵资料,说回去翻拍,钟老只有忍痛借出。谁知从此肉包子打洋狗,一去不回头。现在说起此事还急得老人心疼。事后派人找到该电视台,结果根本找不到"苦主"。找人一问,才知道该电视台锐意改革,十停人马中有六七停为临时招募,"尽是些七长八短汉,四山五岳人"。来如雨去如风。气得95老翁击案狂呼上当,要我这个"新华社,回去内参一下,电视台招临时工,罪责远大于出版社卖书号"。直吓得我五官易位,一脸茫然,钟敬文却坐在一边嘻嘻而笑。说他向我怒发冲冠,只图自己一吐为快,并非真要我"参"谁,他自己明知是"讲了也白讲,不讲白不讲"。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一连重复五、六遍之后,才面露得意之色。挥舞起两只鸡爪般小手,犹如曹孟德横槊江东一般,颇为自己一怒而得佳句而自得。 据钟敬文自己讲,他这个书痴并非一心深居幽室, 尽管埋头读书,却也熟谙天下事。据他说不久前他还联合了北大教授季羡林并肩给访谈他们的电视台提意见,言辞尖锐举座皆惊。几年前,他还和复旦教授苏步青同期在《求是》杂志上发表政论文章,向党内不正之风提意见。文章发表之时万分兴奋,特意上街买了上百本送人。"因为这是党内最高刊物,连党员写的文章也非轻易可上。更何况我们非党人士。" 谈兴正健,钟敬文忽以右手指结击案,示意暂停,原来已到读书时间。96岁的钟老先生积习难改,果然是个"书痴"。一时间关闭了所有神经,引身于书堆之后,沉浸在夕阳里,宛若一幅发黄的陈年旧照,又隐回到30年代的故纸堆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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