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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启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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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学术背景 在近代百年墨学研究历程中,孙诒让是个划时代的人物,他以《墨子间诂》这部墨学巨著奠定了他在近代墨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孙诒让治墨学大约始于1873年。他治《墨子》已经不同于乾嘉一些学者用子书比勘经书了。他在《墨子间诂·自序》中说:“身丁战国之初,感悕于犷暴淫始之政,故其言谆复深切,务陈古以剀今。亦喜称道《诗》、《书》及孔子所不修《百国春秋》,惟于礼则右夏左周,欲变文而反之质。”他还说:“然周季道术分裂,诸子舛驰,荀卿为齐、鲁大师,而其书《非十二子篇》于游、夏、孟子诸大贤,皆深相排笮。洙泗龂龂,儒家已然,墨儒异方,畦步千里,其相非宁足异乎?综览厥书,释其纰驳,甄其纯实,可取者盖十六七,其用心笃厚,勇于振世救敝,殆非韩、吕诸子之伦比也。”在他看来,墨学一些主张是战国那个时代的产物,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墨学的评价已经不同于清代的许多学者。 考察孙氏治墨学原因,有三个方面不可忽视。其一是自明末起,已有学者涉猎墨学。李贽、傅山等都对墨学有所研究,特别是乾嘉时期,汪中、毕沅、张惠言、翁方纲、王念孙等对《墨子》均有不同程度的校注,墨学虽仍然受到排斥,但日渐显露复兴的迹象。鸦片战争以后,“西学中源”说一度非常盛行,《墨子》日渐受到重视,这一切为孙氏治墨学逐渐铲除了学术思想上“儒学独尊”的禁锢,同时也提供了文本上的方便。其二,鸦片战争后,清政府积贫积弱暴露无遗,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孙诒让,身怀“国家兴旺,匹夫有责”的历史责任感,不可能不思考国家民族的危亡。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向来有以著述表达忧国忧民之志的传统,孙诒让自然也不例外。墨家“勇于振世救弊”的精神恰好适合救亡图存的需要,孙诒让显然也关注墨家的“救世”精神。他在《与梁卓如论墨子书》中说:“让少溺于章句之学,于世事无所解。曩读墨子书,深爱其掸精道术,操行艰苦,以佛氏等慈之旨,综西士通艺之学,九流汇海,斯为巨派。徒以非儒之论,蒙世大垢,心窃悕之。”[1]他在《墨子间诂·自序》中也作了特别说明。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他对《墨子间诂》中《备城门》等反映《墨子》军事思想的篇章校释尤其详尽,“整纷剔蠹,脉摘无遗”[2],发掘《墨子》军事思想以适应时代救亡的需要。俞樾在《墨子间诂·序》感叹:“今天下一大战国也,以孟子反本一言为主,而以墨子之书辅之,倘足以安内而攘外乎。勿谓仲容之为此书,穷年兀兀,徒敝精神于无用也。”直接阐述了孙诒让治墨学的时代性。其三,孙诒让曾写信给章炳麟,说:“近唯以研习古文大篆自遣,颇愤外人著文明史者,谓中国象形文字已灭绝。顷从金文、龟甲文获十余名,皆确实可信者,附以金文奇字,为《名原》七篇。”[3]由此可以看出,孙氏对祖国文化遗产怀着深深的眷顾和忧虑,他校勘整理《墨子》也包含着发掘祖国文化遗产的愿望。孙诒让虽然受的是传统教育,但也读过一些西方科学书籍,因而他对《墨经》中的科学思想也发掘不少,以此彰显中国古代的科技成就。当然我并不是要藉此而否认孙氏治墨学也有纯粹的学术动机,更不是要否认《墨子间诂》的学术成就。学术上“求是”与“致用”并非绝对矛盾的。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典籍中,孙氏耗费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和精力研治墨学,显然有其时代原因。 二、校释成就 清代墨学研究的首要工作是《墨子》校勘和注释。因为《墨子》一书长期以来“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久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2]。校勘工作是与版本学、目录学联系在一起的,三者相互联系,不可分离。因为校勘而讲求版本、编叙目录,早在西汉末年刘向校书时已是如此。孙诒让在这方面是训练有素并卓有成就的,《四部别录》、《温州经籍志》均表现了他在这方面精湛的造诣。校勘工作首先又是从选定版本开始的。版本的优劣,多少直接关系到校勘的成绩。孙诒让的主要生活经历在十九世纪后半叶,此前已有一些经过校勘的《墨子》版本流传,因而他得以广泛搜罗各种《墨子》版本。他在《墨子间诂·序》中说:“余昔事雠览,旁摭众家,择善而从,于毕本外,又获见明吴宽写本、顾千里校《道藏》本。”同时,他还参阅并吸收了王念孙、王引之、洪颐煊、戴望、俞樾等人的校勘成果。 毕沅校本《墨子》是孙诒让校勘的底本,此书初刊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它是毕沅“遍览唐、宋类书、古今传注所引”[4](612),以明《道藏》本《墨子》为底本,又吸收了卢文弨、孙星衍、翁方纲的校注成果,汇聚而成。毕沅校本作为近两千年以来第一个比较完整的《墨子》校本,为后人研究《墨子》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影响深远。但毕校本也有其不足,因为毕沅生活在乾嘉时期,所见《墨子》版本相当有限,再加上《墨子》长期以来少有人问津,讹脱伪误不少,书中又多古言古字,校勘的难度相当大,因而有不少疏漏,误改、误释也不算少,甚至有一些人为武断的地方。但它作为《墨子》一书校勘的底本不失为当时最好的版本。 孙诒让在《墨子间诂序》中说:“昔许叔重注《淮南王书》,题曰《鸿烈间诂》,间者,发其疑啎;诂者,正其训释。”指明《墨子间诂》是一部校勘专著。黄绍箕在谈到《墨子间诂》的校勘成就时说:“先生此书,援声类以订误读,采文例以移错简,推篆籀隶楷之迁变,以刊正讹文,发故书雅记之晻昧,以疏证轶事。”[5]黄绍箕与孙诒让同时代,他对《墨子间诂》的评价并无过誉之处。而且,在我看来还不足以全面概括《墨子间诂》的校勘特特点。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该书应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校注成就: 其一,旁采众家之成就,匡正旧校之讹误。孙诒让本人毫不讳言:“余昔事雠览,旁摭众家,择善而从。”又说:“余幸生诸贤之后,得据彼成说,以推其未竟之绪”。[6](2-5)《墨子间诂》一书,吸收了孙氏之前以及同时代的毕沅、卢文弨、孙星衍、王念孙、王引之、戴望、苏时学、俞樾、黄仲弢、杨葆彝等人的不少研究成果。毕沅校本《墨子》是孙校本的底本,孙氏经过仔细甄别,凡是认为校释准确的,都收录进《墨子间诂》。认为错误的,也指出不少,这些在《墨子间诂》中非常普遍。《墨子间诂》吸收《墨子》校注成果比较多的要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在乾嘉诸多学者中,孙诒让最佩服王氏父子治学上的精审博断,因而凡是王氏父子的校注成就,几乎全部收罗在《墨子间诂》中。比如,《尚同上》:“上以此为赏罚,甚明察以审信。”孙氏就援引王氏父子的校注成果:“‘甚’,旧本讹‘其’,王云:‘其’当为‘甚’,甚明察以审信。案:王校是也,今据正。”[6](69)又如,《耕柱篇》“鼎成四足而方”的“四足”,各种版本均作“三足”。王念孙认为:“三足本作四足。此后人习闻鼎三足之说而不知古鼎有四足者,遂以意改之也。《艺文类聚》、《广川书跋》、《玉海》引此书作‘四足’。《博古图》所载商、周鼎四足者甚多,未必皆属无稽。”孙诒让依照王念孙之说,又进一步从古文字角度加以考证,指出:“此书多古字,旧本盖作‘二二足’,故讹为三。”此类例子,举不胜举。乾嘉以来《墨子》一书旧校成果,凡孙氏认为精确者,都收揽进来。《墨子间诂》初成印行后,孙诒让又广泛征求学界意见,其友人黄仲弢又详细校阅一篇,举正十余条。而在此时,得到张惠言《墨子经说解》,又据此补正孙校本《墨经》部分的许多不足。此外又吸收了杨葆彝的《经说校注》一些成果。可以说,《墨子间诂》是有清一代《墨子》校注成果的总汇。 其二,校勘、训诂相结合。《墨子》一书多古言古字,两千年来文字演变,训诂是一项艰难而繁杂的工作。孙氏从小对于《尔雅》、《说文》有着深湛的修养,又对古文字学有深入的研究,为其文字训释大开方便之门。黄绍箕说,“先生此书,推篆籀隶楷之迁变,以刊正讹文”,说明了孙氏文字学修养在《墨子》一书训诂中的运用。孙诒让在《墨子间诂·自序》中说:“今于字宜多遵许学。”事实上,孙氏的训诂绝不局限于《说文》,而是充分运用自己通贯经子的宏富学识和文字学修养,在训诂中旁征博引。比如,孙诒让在训释《兼爱中》“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时说:
这一段文字,有校有训,熔校勘、训诂于一体。而且,文字训释并不谨守《尔雅》、《说文》家法,而是从容运用自己宏阔的知识体系的优势,仔细钩沉,令人叹服。又如,他对《耕柱篇》“昔者夏后开……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的训释更为著名:
这一段长长的校释,“推篆籀隶楷之演变”,从文字变迁的角度,广泛征引各种书目,训释精当,言之成理。 孙诒让在《墨子间诂·自序》中说:“非精究形声通假之源,无由通其读也。”《墨子·经说上》:“故言也者,诸口能之出民者也。”王引之认为:“当作‘故言也者,出诸口,能之民者也。’‘出’字误倒在下,‘能’下又脱一字。‘能’与‘而’通。谓言出诸口而加之民者也,《系辞传》曰:‘言出乎身,加乎民。’”孙诒让不同意王引之的观点,认为:“王说移易太多,似未确。窃疑‘口能’,即谓口之所能,犹《经上》云:‘言,口之利也。’‘民’当为‘名’之误。后又云:‘声出口,俱有名。’‘出名’,亦谓言出而有名,犹《经》云:‘出举也。’”这段校释,王引之误用以音求意法,而孙诒让以为“民当为名之误”,体现了“以声类通转为之錧键”的思想。 几乎是在校释《墨子》的同时,孙氏开始《周礼》的研究。不少学者把《墨子间诂》看成《周礼正义》的姊妹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两种著作在他学术研究中的重要性。孙诒让说:“卅年以来,凡所以采获,咸缀识简耑,或别纸识录,朱墨戢孴,纷如落叶。既又治《周礼》及墨翟书,为之疏诂。稽览群集,多相贯通,应时揃记,所积益众。”[7]在《墨子间诂》中,广泛运用《周礼》研究的成果,不仅表现在文字的训释上,甚至有名物制度的训释。比如,《兼爱篇》“注召之邸”,毕沅认为“注”应与上句连读,其失误主要原因就是毕沅不了解“注召之邸”即《周礼·职方式》之“召余祁”。孙氏据《周礼》予以校释。又如,《非乐》篇“折壤坦”,毕沅以意改“坦”为“垣”。孙氏根据《周礼》,认为“折”即《周礼》“硩蔟氏”之“硩”。再如,孙氏在进行《周礼》研究时,把《周礼》中的“制禄”与《墨子》等中的有关内容相比勘,证明上中下士的年禄大体符合的。 其三,考订《经说》上下篇旁行句读。《墨子》一书中,《墨经》部分尤为难读。毕沅说:“唐、宋传注亦无引此,故讹错独多不可句读也。”[6](279)从现有史料记载来看,唐以前也仅有晋代鲁胜作《墨辩注》,而且早已不见其书,仅存《墨辩注叙》。由于原书是竹简抄录,《经》与《经说》淆乱不堪,校勘相当困难。乾嘉学人张惠言著有《墨子经说解》,校正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梁启超把校勘《墨经》的困难归结为“八事”:“原文本皆旁行,今本易以直写,行列错乱,不易排比,一也。《说》与《经》离,不审所属,无以互发,二也。章条句读,交相错逜,上属下属,失之千里,三也。文太简短,其或讹夺,末由寻绎语言以相是,四也。案识之语,孱入正文,不易辨别,五也。累代展转写校,或强作解事,奋笔臆改,讹复传讹,六也。古注已亡,无所凭借质正,七也。含义奥衍,且与儒家理解殊致,持旧观点以释之,必致误谬,八也。”[8]由此可以想见《墨经》校勘的难度。孙诒让在《墨子间诂·叙》中说:“《经》、《说》、兵法诸篇,文尤奥衍凌杂,检览旧校,疑滞殊众,研核有年,用思略尽。”可见其所费心力。孙诒让在校勘《墨经》时,特别注意“旁行”问题,他说:“凡《经》与《说》,旧并旁行,两截分读,今本误合并写之,遂混淆讹脱,益不可通。今别考定,附著于后,而篇中则仍其旧。”[6](279)虽然十几个文字,却说明了他校勘《墨经》所运用的规则,其中包含着中国出版演变的历史,并指出《墨经》淆乱而不可读的原因。但考订《墨经》旁行并非始于孙诒让,早在乾嘉时期,毕沅、张惠言等人就注意到《墨经》“旁行”问题,毕沅曾说:“本篇云:‘读此书旁行,’今依录为两截旁读成文也。[9](158)可见,毕沅已经发现“旁行”这条规律,只是他在运用过程中有一些不适当的地方。张惠言的《墨子经说解》对这个问题又有进一步的研究,他用鲁胜“引说就经”之例,将《墨经》四篇逐条拆开,互相比附。孙诒让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校勘,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经过孙氏的校勘,《墨经》已基本可读。但遗漏、误校之处仍然不少,其原因之一固然是长期以来无人校勘,也与《墨经》语言简练、富含名理及古代科技知识有关。孙氏所处时代,西方逻辑、科学知识输入都相当有限,比勘《墨经》还缺少完备的近代参照系统,说明《墨经》校勘并非一时一代人所能完成。后来许多学者均对《墨经》再作校勘,但没有人能对孙氏的成就置之不顾。 其四,订正兵法诸篇讹文错简。《墨子》中城守兵法诸篇,简册错乱程度与《墨经》相当,校勘难度也仅次于《墨经》。其原因之一是墨学尘埋千年,在中国古代,同样是谈兵法,长期以来,《孙子兵法》备受青睐,在中国古代军事思想中几乎占据着统治地位,而《墨子》中军事思想却销声匿迹,孤寂冷清,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校勘兵法各篇,首要的任务是正错简、离章句、校讹文。兵法各篇简册混乱,不刊正错简,无法通其读。简册错乱方式不一,有同篇中简册误乱,有不同篇目中简册误置,孙氏都细心爬梳,予以刊正。比如《备城门》中,自“城四面四隅,皆为高磨”以下二百三十二个字属于同篇误置,旧本错在“五十二步者十步而二”后,孙氏根据顾千里、俞樾所校移正,这是同一篇文章中简册误置。又如,“晨暮卒歌以为度,用人少易守”以上四十三个字,在旧本中误入《杂守篇》,孙氏根据上下文承接关系,移入《备城门》。[6](468)这是典型的不同篇目简册误置。离章句与正错简紧密相关,城守兵法各篇言守备兵发很有条理,孙氏辨析各篇章句,使段落分明,条理井然。他在《备城门》题注中说:“自此至杂守,凡二十篇,皆禽滑厘所受守城之法也。”[6](450)在校勘过程中,孙氏条分缕析,随处注解,如:“以上惊门之法”、“意上凿幂门之法”、“以上备穴之法”等等,不一而足。分析细致,注释入理。在离章句的基础上,孙氏又刊正了不少错简。比如,《迎敌祠》中有言任用巫、医、卜之法,有言战前祝史祭告及诸侯誓师之礼,多有迷信色彩,而中间部分却说明一般守城之法,与全文文义相悖,因而孙氏认为:“疑他篇之文,错著于此。”[6](532)校讹文则是在正错简、离章句的基础上的工作。兵法各篇讹文很多,孙氏根据形、音、义等予以校正。《杂守》中校“孔表”为“外表”,是形近而误;《备城门》篇“冲术”为“冲队”,是音近而误;而该篇中“城上十步一表”误为“城上千步一表”,是义近致误。这些孙氏都一一校正。兵法诸篇孙氏所费精力巨大,校正错误也不少,他自己也很满意。他在《墨子间诂·自序》中说:“尤私心所窃自喜”[6]。 三、墨学梳理 如果说清代学者在《墨子》校勘中取得卓著成绩的话,那么,墨家思想学说的诠释则相形见绌。除了文字训释中渗透极少的思想阐发之外,有清一代,只有几篇文字不多的校勘序文遗留后世,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清代学者的学术路向,偏重校勘、训诂、考据,而忽视义理的贯通。但理由似乎又不尽然。从清代的儒学研究来看,校勘、考据中渗透着义理。而《墨子》研究,只有《墨子间诂》中渗透少许义理的光辉。在清代学术思想中,高居庙堂之上的仍然是宋学,而形成强大学术实力的则先是汉学,后则是今文经学思潮,无论是宋学、汉学还是今文经学,它们都是传统儒学的一部分,仍然排斥墨学。在我看来,乾嘉以来,只是由于《墨子》一书有利于比勘儒家经书,才有学者校勘《墨子》,他们当然不会去发掘受孟子等先儒排拒的《墨子》,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清代墨学思想仍然冷寂的原因。 从目前的史料来看,清代学者中,对墨学进行较为细致梳理的只有孙诒让。除了校勘中渗入义理内容外,《墨子间诂》书末还附有相当篇幅的《墨子附录》一卷,《墨子后语》二卷。在孙氏看来,这些也许是并不重要的内容而放置附录的位置,但从学术史的角度观照,尤其是从墨学发展史上观照,却值得书上厚重的一笔。孙氏的这些梳理包括墨子生平里籍考证、《墨子》篇章辨伪、墨家流派甄别以及墨学思想的梳理。 其一,生平里籍考订。墨子生平里籍是墨学研究者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弄清了这个问题有助于从历史的角度分析墨学产生的时代背景与根本原因,因为任何一个思想学说的发生、发展都是与其所处时代密切相关的。墨子里籍,是一个争议颇多的问题,有鲁人说、宋人说,近代以来,甚至还有外国人说,不一而足。孙诒让在墨子生平里籍的考证上显然下了许多功夫,他著有《墨子传略》,以《墨子》及先秦其它相关典籍互相印证来考证墨子生平时代。《墨子》以及先秦其它典籍中记载的有关墨子事迹是考定其生平的重要史料,孙诒让根据《墨子·贵义篇》“墨子自鲁即齐”,《鲁问篇》“越王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吕氏春秋·爱类篇》“公输般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淮南子·修务训》“自鲁趋而往,十日十夜至于郢”等史料,认为墨子“似当以鲁人为是”。他还认为,“墨子学于史角之后,亦足为是鲁人之证”[6](631)。墨子的活动范围则“盖生于鲁而仕于宋,其平生足迹所及,则尝北至齐,西使卫,又屡游楚,前至郢,后客鲁阳,复欲适越而未果”[6](629)。 墨子年龄也是墨学研究者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由于缺少必要的历史记载,只能以相关史料推考。乾嘉时期的毕沅、汪中均有考证,但孙诒让与他们的观点不同,认为毕沅之说“失之太后”,汪中之说“失之太前”[6](642)。他以《渚宫旧事》载墨子为楚惠王献书,《亲士篇》载吴起车裂之事,《非乐篇》载齐康公兴乐等考证,认为墨子生于周定王时,卒于周安王末年,年龄超过八十岁。 其二,《墨子》篇章辨伪。《墨子》一书,由于久绝流传,篇章辨伪考证任务也很繁重。历代关于《墨子》的篇幅不尽相同,《汉书·艺文志》载《墨子》七十一篇,其它史料记载也相出入,到清代,仅见五十三篇。这五十三篇文章,究竟是墨子自著,还是像有些先秦典籍一样出自众人之手,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孙诒让认为,自《尚贤》至《非命》三十篇,“所论略备”,基本上反映墨学要旨。《亲士篇》“或称‘子墨子曰’,或否,疑多非古本之旧,未可据以定为墨子所自著之书也”[6](1)。《墨经》四篇,“皆名家言,又有算术及光学、重学之说,精眇简奥,未宜宣究。其坚白同异之辩,则与《公孙龙书》及《庄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似战国之时墨家别传之学,不尽墨子之本旨”[6](279)。孙氏的这些甄别,稍嫌粗略,但有不少可取之处,特别是自《尚贤》至《非命》三十篇反映墨学大旨之说,后来许多墨学研究者基本认同。另外,虽然后来的研究者并不认为《墨经》是“名家言”,但大多认为是后期墨家作品,是对墨子思想的发展。 其三,流派甄别。墨家在先秦声势浩大,与儒家相颉颃。先秦典籍称墨子“徒属弥众”,反映了墨家在先秦的显赫声势。孙诒让考究《墨子》及先秦其它典籍,把先秦墨家分为墨子、墨子弟子、墨子再传弟子、墨子三传弟子、墨氏名家等类别,认为“墨子弟子十五人,再传弟子三人,三传弟子一人,治墨术而不详其传授系次者十三人,杂家四人,大都不逾三十余人”[6](655)。并且罗列他们的生平事迹,虽然文字不多,可以说是当时最为详尽的墨家集体传记资料。 其四,思想梳理。姜亮夫先生说:“孙先生是儒家中心的学人,对墨子只是赞赏他坚实刻苦的精神。故此书疏证之功多,而阐发之功少。”[10]孙诒让生活在清末,虽然西学日渐东传,中国传统的儒家中心思想有动摇的迹象,但并没有彻底打破。孙诒让以经学起家,其学术以经学为中心,旁及子学和其它。虽然他也曾接触西方科学和政治,但旧有的学术、思想结构不可能彻底粉碎。在近代这个古今中西思想文化交融的大背景下,他对中西思想、文化的认识不可能超越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也不可能提出“经子平等”的近代学术命题。他对墨学的认识虽不同于唐代韩愈的“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但也只是说:“庄周曰:‘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况夫树一意以为櫫楬,而欲以易举世之论,沿袭增益,务以相胜,则不得其平,岂非势之所必至乎?今观墨子之非儒,故多诬妄,其于孔子,亦何伤于日月?而墨氏兼爱,固谆谆以孝慈为本,其书具在,可以勘验。而孟子斥之,至同之无父之科,则亦少过矣。自汉以后,治教专一,学者咸宗孔孟,而墨氏大绌。然讲学家剽窃孟荀之论,以自矜饰标识,缀文之士,习闻儒言,而莫之究察。其于墨也,多望而非之,以迄于今。学者童丱治举业,至于皓首,习斥杨墨为异端,而未有读其书,深究其本者。是暖姝之说也,安足与论道术流别哉!”[6](682)孙诒让仍然用儒家的“孝慈”解释墨家的“兼爱”,认为二者没有根本区别。他把墨学尘埋归咎于后来的读书人过分相信孟子的偏颇之论,不读《墨子》原典,而不是长期封建文化的专制,儒家思想的排斥。他也没有能够从墨学思想的本身来考察墨学中绝的原因。他的观点可以另当别论,但他肯定墨学中实行的精神:“劳身苦志以振世之急,权略足以持危应变,而脱屣利禄不以累其心。所学尤该宗道艺,洞究象数之微。其于战国诸子,有吴起、商君之才,而济以仁厚,节操似鲁连二质实亦过之,彼韩、吕、苏、张辈复安足算哉!”[6](630)这是近代社会积贫积弱的必然结果,是传统知识分子抒发忧国忧民之思的必然结果,没有超越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教谕。他不可能把墨家放置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思潮中作历史的研究,只能得出“墨家持论虽闲涉偏驳,而墨子立身应世,具有本末,自非孟、荀大儒,不宜轻相排笮。彼窃耳食之论以为诟病者,其亦可以少息乎!”[6](630)我们不可能苛求于清末的孙诒让,他对《墨子》做前无古人的研究已经显示了超越时代的胆识。 四、《墨子间诂》所体现的治学特点 《墨子间诂》以其校勘成就而在墨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也是孙诒让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其学术特点和方法可以管窥孙氏的学术思想特征。 其一,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汉学方法与经世致用的时代特征相结合。从学术的角度讲,孙诒让是晚清的古文经学大师,受过良好的汉学训练。乾嘉汉学讲求论学立说注重佐证,无征不信。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孙诒让秉承了乾嘉学人的治学风格,旁征博引,对前人的训释不盲信,多方考证,“是者从之,缺略者补之”,这在《墨子间诂》中俯拾即是。章太炎在这一点上对孙诒让褒扬有加:“以戴学为权度,而辨其等差,吾生所见,凡有五第:研精故训而不文,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义,泰山不移,若德清俞先生,定海黄以周,瑞安孙治让,此其上也。”[12]《墨子间诂》成书后,他又广发广泛征求学界的意见,多方汲纳,直到1907年重新出版《定本墨子间诂》,从而使《墨子间诂》校勘成就超越前人。实际上,这也是孙氏一生的治学风格。他的《周礼正义》、《札迻》等无不如此。正因为如此,才奠定了孙氏在晚清学术史上的地位。但是,孙氏的校勘与乾嘉学人的校勘又有很大不同,乾嘉学人“为学术而学术”,阉割了顾炎武治学经世致用的成分。这为孙氏所不取。孙氏生时适逢国难之际,把学术上的“求是”与“经世”的政治目的结合起来,学术活动有很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应世之急,表现了强烈的经世致用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对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学术方法的批判继承。经世致用是孙氏一贯的学术特征,他治《周礼》就是从现实需要的角度进行的。他认为《周官》一书,乃政教所自出,先圣经世之大法。他在《周礼正义序》中写到:“剀切而振弊……俾知为治之迹,古今不相袭,而政教则固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世之君子,有能通天人之故,明治乱之原者,傥取此经而宣究其说,由古义古制,以通政教之闳意眇旨,理董而讲贯之,别为专书,发挥旁通,以俟后圣,而或以不佞此书为之拥篲先导,则私心所企望而且莫遇之者与。”他治墨学更是如此,在墨子校勘中,对墨学中科技方面的内容发掘不少,对《备城门》以下诸篇用力尤勤,孙氏自称“尤私心所窃喜”,表明孙氏在西方文化的刺激下,努力发掘中国古代的优秀文化。从而与乾嘉学人为考证而考证,为经书校勘而研究墨学有着原则区别。但这并不影响孙氏墨学研究的学术价值,相反,孙氏在校勘《墨子》过程中,不虚言夸饰,有理有据,运用文字、音韵、版本、校勘的丰富知识,许多校注确凿可靠。这也体现了他在学术上求实的一面。 其二,校勘、训诂与贯通相结合。乾嘉学人学术研究的重心是古籍的校勘、考据,特别是经书的校勘和考据。用胡适的话来说,这里面包含着四种学问:文字学、训诂学、校勘学、考订学。[13](288)这些看起来很死的学问,却蕴含着科学的学术方法。校勘和考据往往并非只是钻研某一种书,而是在广博学识的基础上由博返约,精审博断,把通贯与博约相结合。《墨子间诂》是一部校勘、训诂相结合的著作是毫无疑问的,但贯通还必须有证据。我认为,《墨子间诂》的贯通表现在两个层次上:首先是校勘、训诂上的贯通,把多种著作参互校正,融会贯通。这与乾嘉学人在贯通上相似的一面。但也有不同的一面,《墨子间诂》不仅融会了《周礼》校勘的内容,也融汇了他所了解的近代科技的内容,比如他在《墨子·经下》“多而若少”下注曰:“依光学原理,置一物于凹镜中心以外,即于凹镜中心与聚光点之间,成物颠倒之形象,但较之实形稍小……此言多而若少,与较实形稍小之款合,是以知人必立于凹镜中心以外也。”这是乾嘉学人所没有的。他在《扎迻》中也说:“卅年以来,凡所采获,咸缀识简端,朱墨戢孴,纷如落叶。既又治《周礼》及墨翟书,为之疏诂。稽览群籍,多相贯通,应时揃记,所积益众。”其次是思想内容上的贯通,这是清代校勘著作中很少见的,也是区别于乾嘉学人的“贯通”。清代的学术以校勘、考据而著称,但校勘、考据中缺少思想内容贯通的成分,至多有序言或跋语简单介绍思想内容,谈不上真正的思想诠释,从而使校勘、考据显得支离。这是清代学术的一个重要缺陷。孙诒让显然有所超越,他的《墨子间诂》不仅有序言和跋语,而且还有附录,附有《墨学通论》、《墨子绪闻》等篇章,已经显露了贯通墨学的端倪。当然,孙诒让在思想内容的贯通上只是开了个头,没有深入。他处在那个时代,近代西方社会科学的方法还没有传播到中国。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孙诒让在校勘、训诂上与乾嘉学人不同。乾嘉学人注疏之学,谨守汉学家法,一般疏不破注,更不破经,对汉代经师之说阐发无遗,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因为过于拘泥,有时难免穿凿附会。孙诒让本着求实的学风,吸收他们的长处,但注疏的方法,则综合各家之说,因而创见颇多。 谈到校勘、训诂与贯通结合。实际上与孙诒让的学术视野相关联。孙氏在多方面有学术成就,文字学、版本学、目录学、金石学,甚至甲骨文也有所研究。他所校勘的书籍遍及群经诸子,有广博的知识基础。但是,仅有广博的知识只是为校勘古籍提供了条件,还必须具有识断能力,由博返约,博涉与专精相结合。孙氏的《定本墨子间诂》成书,前后长达三十多年,占据了他学术生涯的大半生。可以想见,他在“精”上作出了多少努力。《墨子间诂》在校勘上创新颇多,之所以能够成为《墨子》校勘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著作,与孙氏在学术上能够做到精审博断是密切相关的。 其三,孙诒让的墨学研究仍然受“经学中心”的影响,这是孙氏学术研究的一个不足之处。孙氏是晚清古文经学家,经学仍然是他学术研究的中心内容,他一生的学术生涯,在《周礼》研究上耗费了许多心力。而且,在文化观念上,他仍然持儒学中心的观点,曾在家乡瑞安创办“兴儒会”,提出“尊孔振儒”、“保华攘夷”的政治口号。综观孙氏的墨学研究,其最主要贡献是在校勘训诂上。对墨学的贯通诠释相对显得薄弱。而且,他对墨学的评价也不高,只是赞扬其实行的精神。究其原因, 孙氏毕竟是古文经学家,他不可能完全跳出传统经学的藩篱而给墨学一个客观公允的评价。对此不必苛求。 在近代墨学发展史上,孙诒让以其《墨子间诂》结束了墨学研究的一个时代,创造了《墨子》校勘的一个巅峰。梁启超说:“近代墨学复兴,全由此书导之。”说明了《墨子间诂》在墨学史上的影响和地位。此后的墨学研究,校勘、训诂与学术思想的贯通兼而有之。而且,墨学研究也逐渐跳出了“儒学中心”的篱墙,成为近代学术家园的平等的一分子。但没有人能够置孙氏的《墨子间诂》而不顾。 参考文献: [1] 孙诒让.与梁卓如论墨子书[A].温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温州文史资料第五辑[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2] 俞樾.墨子间诂序[A].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孙诒让.与章太炎书[A].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编.孙诒让研究[C].杭州: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印.1963. [4] 毕沅.墨子注序[A]. 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 黄绍箕.墨子间诂跋[A]. 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孙诒让.墨子间诂[M]. 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孙诒让.札迻[M]. 北京:中华书局.1989. [8]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八册):墨经校释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1936 [9] 方授楚.墨学源流[M].上海书店.1992. [10] 姜亮夫. 孙诒让学术检论.[J]浙江学刊.1999年第1期. [11] 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 [12] 许寿裳.章太炎[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 [13] 胡适.胡适文集(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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