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竟无(渐)居士是佛学大师,也可称儒学大师,生于一八七一年,今年是他一百二十岁的周年“祭”了。我想起他来是因为偶然在劫余发还的破故纸中发现了我为他和苏联科学院研究员兼列宁格勒大学教授史彻巴茨基写的“回向”文(实是悼词)。欧阳大师逝世在一九四三年。当时我在印度。史氏去世早一年。史氏的《佛教逻辑》和欧阳的《藏要》诸序是将我引向佛学之门的。由此我才能略懂曾在哈佛大学及列宁格勒大学任教授晚年到鹿野苑隐居的印度赏弥居士的指教,对佛藏与佛教实际以及梵语和梵学稍窥门径。我的那篇短文署名辛竹,刊于印度出版的中文《印度日报》的《中印研究》副刊上。想不到剪下的这一碎片竟能历劫未坏又出现于眼前。不免将后半录下:
“欧阳大师早岁学通内外,承千祀既绝之薪传;晚年论畅儒宗,启东西圣人之秘奥;抉唯识于法相,说涅于中庸。‘般若瑜伽之教,龙树无著之学,罗什玄奘之文',始基重奠于季世,心香宜享于奕叶。西方之学既穷于杀劫,东方学之光大于东方,其在斯乎?其在斯乎!中印之旧交,佛教之交也。值此‘大道式微,波旬盈衢',追前烈于往日,励后学于来兹;孰呼召于巫咸,应寄哀于楚些。乱日:始其业者奘与什,继其事者欧与史。日奘日净是所式,曰中日寂知所止。吁嗟徂矣空悲智。溯洄从之自兹始。”
过了将近五十年,对一般读者恐怕需要略加说明。文内加引号的句子是欧阳自己的话。“波旬”是佛教对恶魔的称呼。什是鸠摩罗什。奘是玄奘。净是义净。史是史彻巴茨基。文中前面说过:“史教授假筌康德,妙解陈那,试探索于竺欧,能深造而自得。”他从梵文及藏译本详细译注法称的《正理一滴》并加长篇导论,成为上下两册《佛教逻辑》,以英文写成,由苏联科学院出版,是力图打通欧洲及印度哲学而使之现代(二十世纪前半)化的一位学者。欧阳将法相及唯识分为二宗,将无著及世亲两位菩萨作了分别;又以涅说中庸,沟通儒佛。“九一八”事变以后他为抗日救亡作文写字激扬正气。熊十力教授曾从他学佛学,后来成为新儒家。欧阳大师同样不仅开辟新儒学,也启发新儒学。当前欧门弟子不知尚存几人。玄奘及其门徒窥基等人之学断绝千年以上才得欧阳及其门人重新发扬,眼看今日又几乎成为绝学。不过将来人写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至少还得提欧阳竟无(渐)一笔的。对此又要再说几句。
欧阳居士在四川江津逝世后,重庆《大公报》载有简短事略(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七日)。他是江西宜黄人,早年学儒,后从杨仁山(文会)居士学佛,继承杨为金陵刻经处的主持人,创立“支那内学院”,抗战时在江津建“内学院蜀院”。著述有《竟无内外学》二十六种,晚年著《中庸读》、《心经读》,将佛儒说成一家,实是自己创立新哲学体系。他的思想、文章、书法都自成一家。恐怕没有哪一位弟子能完全赞同他的所有学说,好像他也没有要求学生学得和他一样。他的名声本来只显赫于少数人中,现在知名度也许更低了。可是他的门人如佛学家吕、政治家陈铭枢、哲学家熊十力、汤用彤以及不拘一格的学者蒙文通、虞愚等人的历史及学术地位可以说明他的影响。至于他所受的影响则要从他所继承的杨仁山的轶事说起。
十九世纪末期,杨仁山(一八三七——一九一一)有志发扬佛学,向海外寻求遗书。据说他在英国见到在牛津大学整理刊行印度古书贝叶经典的德国人马克斯穆勒教授。杨问欧洲有无中国佛典。外国教授则问他中国有无贝叶经文。那时中国新疆、西藏所藏印度古经典写本和敦煌、吐鲁番文献尚未出现于世,这位教授只见到并校刊从日本及中国得到的《金刚经》、《阿弥陀经》梵本。谈话结果是两人都感到失望。有位日本佛徒南条文雄在牛津以英文编译汉译三藏目录并将书名还原为梵文。两人志趣相投遂结成朋友。南条回国后协助杨从日本陆续将中国失落而日本保存的佛教经典还回中国。杨在南京创立金陵刻经处,一部一部校刊。其中最难得的是玄奘当年译经时的讲述,由他的弟子窥基等人,包括新罗(朝鲜)僧人圆测,记下来各自发挥写成的许多注疏。这一批书从东邻回国刻印出来,在印度和中国失传一千几百年的玄奘所传的法相唯识宗的佛教哲学理论才大显于世。随后许多梵语原本也逐渐发现,汉译和藏译佛典也有一些译成欧洲语,佛教哲学发展以及印度哲学历史的全貌才为东西方学者所知。欧阳竟无继承杨仁山校刻同时研究全部汉译佛教经典及失传的重要注疏并讲说佛学。以后他又命门人美学家吕研习藏文和梵文以校刊《藏要》,他自己一一写序。这时他远承玄奘、窥基等人而发扬的印度佛教理论集大成时的体系已经完成,再进而沟通儒佛讲新佛学新儒学。这一步就很少有人能再跟下去了。由于日本、欧洲、印度许多学者的努力,比玄奘稍晚而保存在西藏的更有发展的佛教哲学经典的藏译及梵文原本才在二十世纪成为世界性的显学。中国法尊法师先由汉译藏,晚年才由藏译汉,介绍陈那、法称的重要著作,而在阐释法称以前的哲学理论方面则应首推欧阳。可惜的是中国虽有欧阳这样的大学者却不为国外(除日本)所知,而中国人对国际上佛教学说研究的贡献不如日本人。杨仁山、欧阳竟无、熊十力、吕秋逸()等大学者及精研藏典的法尊法师都已成为历史人物了。究竟到二十一世纪中国还是不是需要再出一个杨仁山去外国搬运失传佛学回来,再出一个欧阳竟无研究并发扬呢?这就难说了。学术之兴亡不是一门一宗一人之事。
末了,再赘几句话补说我在大约五十年前读到欧阳大师文章后所受的启发。这可以概括为知道了要依论解经。此后我逐渐又明白了要由律判教。我读了史彻巴茨基的书发现了从欧通印的哲学之路。于是以佛教哲学发展为中心而寻印度哲学思想历史轨迹,以印度为枢纽而寻中国和欧美日本的思想途径的相通与相异。更获赏弥居士的言传身教而得略窥印度古今人思想行为的实际。我几十年来空见路途而未能迈出半步,知见极浅,一无所成,所学久忘,实深内疚。老来忽见旧文,不免赘上一些废话,这篇纪念文到末尾竟兼做我的忏悔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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