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夏天我们到北京访问金岳霖。那时他已88高龄,身体衰弱,行动不便,记性也不佳,一次交谈只能10来分钟,谈长点就睡着了。
我们把一本用毛笔大楷抄录的林徽因诗集给他看,他轻轻地翻着,回忆道:
“林徽因啊,这个人很特别,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作诗她没作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哦,好像叫‘黄水塘的白鸭’,大概后来诗没作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页,忽然高喊起来:“哎呀,八月的忧愁!”我吃了一惊,怀疑那高八度的惊叹声,竟是从那衰弱的躯体里发出的。
只听他接着念下去:“哎呀,‘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过了头……’”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诗读了下去。
我们取出一张泛黄的32开大的林徽因照片,问他拍照的时间背景。他接过手,大概以前从未见过,他凝视着,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一语不发,紧紧捏着照片,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许久,他才抬起头,像小孩求情似地对我们说:“给我吧!”
很久以来,关于金岳霖对林徽因感情上的依恋我听了不少。后来看了梁思成的续弦林洙先生的文章更增添了具体了解。据她说,一次林徽因哭丧着脸对梁思成说她苦恼极了,因为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林徽因对梁思成毫不隐讳,坦诚得如同小妹求兄长指点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极,苦思一夜,比较了金岳霖优于自己的地方,他终于告诉妻子: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金岳霖,将祝他们永远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诉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诚得令凡人惊异:“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那以后,他们三人毫无芥蒂,金岳霖仍旧跟他们毗邻而居,相互间更加信任,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静的金岳霖仲裁。
几天后,我们再次访问了金岳霖。他夸奖道:“林徽因这个人了不起啊,她写了篇叫《窗子以外》还是《窗子以内》的文章,还有《在九十九度中》,那完全是反映劳动人民境况的,她的感觉比我们快多了,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在建筑设计上也很有才干,参加过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不要抹杀了她其他方面的创作啊……”讲着,讲着,他声音渐小,渐慢,断断续续。我们赶紧劝他歇一歇。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我们又取出另一张林徽因照片给他。他看了一会儿回忆道:“那是在伦敦照的,那时徐志摩也在伦敦。哦,忘了告诉你们,我认识林徽因还是通过徐志摩的。”于是,话题转到了徐志摩:“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总感到他滑油,油油油,滑滑滑————”我不免有点愕然,他竟说得有点像顺口溜。我拉长耳朵听他讲下去:“当然不是说他滑头。”
经他解释,我们才领会,他是指徐志摩感情放纵,没遮没拦。他接着说:“林徽因被他父亲带回国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临离伦敦时他说了两句话,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销魂今日进燕京’。看,他满脑子林徽因,我觉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上也算世交。徐志摩总是跟着要钻进去,钻也没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这个朋友。”他说:“比较起来,林徽因思想活跃,主意多,但构思画图,梁思成是高手,他画线,不看尺度,一分一毫不差,林徽因没那本事。他们俩的结合,结合得好,这也是不容易的啊!”
我们的话题渐渐转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他眯缝着眼,坠入沉思,慢慢地说:“林徽因死在同仁医院,就在过去哈德门的附近。对她的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对她的评价,可用一句话概括:‘极赞欲何词’啊!”……亲友送的挽联中,金岳霖的别有一种炽热颂赞与激情飞泻的不凡气势,上联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下联是:“万古人间四月天”。此处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诗的题目《你是人间四月天》。这“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艳日、丰硕与富饶,金岳霖“极赞”之意,溢于言表。金岳霖回忆开追悼会时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开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才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欷。
我们送他一张复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着照片凝视着,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了,喃喃自语道:“啊,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
我们取出编好的林徽因诗文样本请他过目。金岳霖抚摸着,爱不释手。陈钟英先生趁机凑近他耳边问,可否请他为文集写篇东西附于书中。然而,金岳霖金口迟迟不开。
终于,他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说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第二年金岳霖去世。他从人间带去的话,终有机会跟林徽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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